论战中的两人。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壁垒分明的一个人对一群。

灰衣的青年,看起来二十六七的年纪,一身袍服半新不旧,但十分干净整齐,衬得整个人精神气质也颇是清爽。虽然处在一群试子的“围攻”,神情之间却丝毫不显得慌乱,语速声调十分平稳从容,连说话的音量都没有格外提高。倒是围着他的一群年轻人,一个个神情激动,喘着气红着脸说得又快又急,扯大了嗓门,却反而让人一发听不清内容…只在气度镇定这一关就先输得彻底,风涪厨心里暗暗摇一摇头,这才去注意瓣论的内容。却不想一听一下,顿时错愕了表情…

“什么一心为公无可指摘,我说柳青梵为人治政,多的就是私心私利,行事满是漏洞罪责!”

话音未落,顿时遭来群起围攻:“这又是什么谬论!,“满口胡言颠倒黑白,我看你根本是一意诋毁、存心作怪!”“柳太傅秉心为民,早是朝廷百姓公议,你小子竟敢大放厥词!,“柳大人执掌三司,督点森严,行事哪里有漏洞,更说什么罪责!”

“是了!柳青梵为三司大司正,本身掌国之律法。然而考庆元初年于各地所行,决议改制任免官员,其中多少违反国法漠视朝纲,越权专擅而任意施为?”

听这一句,试子中却有当时松一口气轻笑:“课税之制,原本就根据各地不同而有所差别。昔陵柴、费等六郡山地不同平原,柳太傅因地制宜改税惠民。所以定下的制度,朝廷早有公议,怎么倒叫做擅政?”

“这话原本有理。不过却要问一声,柳青梵在柴、费等地所行诸制,是在朝廷新税法颁定之后,还是在之前?若是在之前,可曾有过朝廷明旨批文?官员行事,从来以国法为基准,当时朝廷制度未改。旧法尚在就另行其事,不是违法擅政又是什么?”

见方才应答反问的试子闻言一窒,灰衣青年顿时更进了一步,“再者,督点三司,督查的是朝廷百官。任免官员原也是权责所在。但从来没有听说过可以越俎代庖,直接插手指点地方政事地。在庆元二年从昔陵返京途中,连续废掉癸县、涿县、璐县等地长官,没有经过郡守、州牧便令当地里长平民继任…按着大周律法。即使后来朝廷授予了这些继任者官位印信,但在朝廷正式旨意到达之日,这些官员并无实权。所用调派。都是柳青梵一手掌握决断,以督点三司大司正的身份而行此事,难道不是超越职权,擅摄地方政治?难道不是他行事之漏洞,更有违国法朝纲?”

随着青年说话,试子们重又响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拦住了吵嚷的同伴,一个青色袍服的年轻试子越众而出,道:“事急则从权。庆元初年是我大周初创。国家始合为一,百废待兴。太傅眼见地方政事不明,官员失职有害于百姓,所以插手干涉,随即请下朝廷旨意,这正是救民生于疾苦。兄台岂能咬定陈规旧法。便作指责?《四家纵论》开篇便说民为贵。社稷次之,首重生民。以解百姓疾苦为第一要义。这样的见识行事,难道不是国法朝纲也必须遵循的根本么?”

灰衣青年闻言轻笑:“不错,民贵君轻,是《四家纵论》开篇之说。但是,柳青梵《四家纵论》里观点众多,大同小异者有之,针锋相对矛盾者更众,重心从来也不在贵民这一各…这位兄台难道不知道?”

作为会试必考内容,从胤轩十年起柳青梵所著《四家纵论》便与朝廷每三年新订的《通考策》一并成为学子们应试必读,五十余年来早为大陆士人熟知。其中《儒经》一部的全部文章,参考试子几乎无人不能侧背如流。灰衣青年这一句,却是有意讽刺他经典阅读不熟,不能深刻领会《四家纵论》中政见含意。青衣试子顿时涨红了面皮:“兄台这话无礼…《四家》真意,历年《通考策》上反复评论,便是首句开宗明义殷告守牧之人所行根本。说《四家》意不在生民,是要寒天士子之心,还是要寒柳太傅在天之灵?”

“不识大体,以偏概全,才会令先人寒心。”灰衣青年笑容一敛,肃然正色道。“《四家纵论》,明明包含了儒、法、道、墨、兵、名、杂、阴阳、纵横等诸家,见识各自有别。只因为内容卷快,儒、法、道三家之外才合归了一卷。单以经义主张,《杂经》一卷所提观点又如何不能与前三者分庭抗礼?若说贵民,《儒经》自言贵民,《法典》、《道书》又何尝执此说?不过是将各色观点罗列,总呈于世人眼前,《四家》本身,柳青梵又何尝特作取舍?内容前后矛盾,然而统统合成一部,却是为他的事急从权、因势利导、因地制宜因人而异做了最好地借口支撑!”

被那灰衣青年一时问住,青衣试子一怔之间,身边另一个绯衣少年已然大声开口:“柳太傅《四家纵论》,总结我西云大陆千年来各种政论,将观点罗列、见解分类注释说明,原本就是给天下人一个千年以来治理天下之术法的完整印象和概念。至于如何取舍,观点重心又在何处,《四家》的位序排列也好,《通考策》上点评的文章也好,难道需要太傅再直白说明?再者,听其言,观其行。柳太傅一生所行,大公无私光明磊落,哪一条不是将天下百姓奉到了最高?”

“听其言,观其行,正是柳青梵自己的言行,说明了其治政绝非秉持公心。相下载于美少女国家百姓更负有大罪。”

“哪里有这样的疯话…柳太傅为国为民,深谋远虑,无论见事还是见人都是最公正英明,你竟敢说他怀抱私心负有大罪!”试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地反驳,“但你既然敢说,侧是举出例子来,说给在座地诸位评理啊!”

一时**居上吵嚷无比,众人围紧了那灰衣青年,有些手上甚至抓了杯盘酒瓶。气势汹汹大有你敢乱说一个字就立毙于众怒之下的架势。许多原在楼下伺候的店伙小厮都纷纷聚到了二楼,就连平时鲜少在外间露面地**居老板也被请了过来,守在一边神情紧张地观看事态发展…虽然**居上文战,试子文人们多能遵守规矩,罕有言语之外的冲突争端。但此刻那灰衣青年言语涉及士林中领袖至尊、已故的太傅柳青梵,引发群情激愤。却是不能不随时预备,万一乱起必须立刻制止。

文人相争,不至大乱,何况知道五城巡检司最近巡检驻点就在**居外三百步。风涪厨对酒楼上情势地发展以及众人的安全,内心其实并无担忧。方才一番对答之下,对那灰衣青年心中更颇有不满。竟暗暗有希望他被众人一齐驳倒、痛加斥责教刮的心意。扫一眼桌上众人,表情神色间似也皆有此意,风涪厨顿时扯一扯嘴角。只是,看着眼前情势,远远望见那被围在中央地灰衣青年依然镇定从容,面上全不变色,风涪街却也不由微微生出一分佩服来。

“润玉,你过去…给那年轻人解一解围来。”

耳中突然传入这一句。风涪厨顿时瞪大了眼。转头看向天嘉帝,只见风司冥向兰卿微微笑道,“宾客,《四家纵论》一节,你看如何?”

“老爷有意的,可是他所谓私心大罪?”不回答天嘉帝问题。兰卿却是反问一句。“看他神情。心中应是笃定,但又任人围住了不说。则不是事情隐秘,就是不便当众出

“那带到桌上,于我数人数口之间流传,这般可是说得?”屈起一只手指在桌上轻点两下,风司冥静静微笑着,目光在桌边众人脸上缓缓地扫过,慕容云恩、秋原泽玉、林玄、风亦琛都是顿时收敛起不满表情,随即低下头去。风涪厨却略皱起眉,望着秋原润玉悄然转下楼去,目光又在对峙中的学子们身上转过一遍这才收回:“父亲,世风不齐,大比临近之际当众诋毁贤明,多是哗众取宠,为自己造势邀名。像这样的狂生,您又何必…真不必如此宽容。”

看一眼众人脸色,见跟随的年轻人多低头闪避目光,风司冥瞥幼子一眼,嘴角却是略勾起笑容。“宾客,诋责右土、重臣过失以立异标新,由此谋求朝廷注目者,近些年来很多?”

“老爷,如七少爷所说,近年来承安京中确实不少。士风渐浮,学人相轻,较之于庆元、元和年间,能够指点出朝廷与官员过失实例地,数量和见识地深刻都远不如当年。”兰卿略欠一欠身,随即向风涪厨微微颔首,“不过,今日出来原为了游玩散心。老爷不想**居上吵扰,有意相助那书生解围,也是存心宽宏之举。”

听兰卿言下之意,风涪厨略略皱眉,然而依旧颔首还礼。看见少年表情神采,风司冥微笑一笑,一只手轻轻抚摩着秋原茂松头顶:“宾客说得是。今天出来本就是为了散心寻个轻闲,能与人宽纵也没什么不…倒是七小子你,为路人旁者的言语就这般生气,真让人怀疑去年夏秋那趟出门,对着那些大大小小无数的麻烦事,又是怎么做到心平气和的。”

闻言一凛,风涪厨顿时低头:天嘉帝此语,所指分明去岁官员大考。崇宁五年,正是大周钦定五年一度,所有实职在任官员考核地年份。原督点三司大司正柳青梵本有意参与这一次官员大考并亲自主持部分州郡地考核,却在六月初回京途中故去。因柳青梵临去之前自己跟随他身边数日,对大考诸事得到他相当教诲指点,是以七月大考正式开启,天嘉帝属任自己为主持,全程督掌大考诸项事宜…这是册立太子以来正式接领地第一项政事,同时更是国之要务。深知职责之重任务之巨,自己自然是竭尽所能,用心到十二万分。尤其先前柳青梵所告诫之事,对因畏惧而通气串联地地方官员一一甄别,细考其为官施政,深究冒失举动下地真心,力求不偏不枉,给天下官员一个公正确切地评价。这番甄别,必须秉平和冷静之心。详查细辨,其中不能有丝毫差错,而大考时间有限,直是将原本不轻松的任务加重了十倍。然而日勤夜勉,到底坚持下来,这一番经历也令自己更深刻体会到柳青梵当日反复教导宽和体恤的良苦用心。此刻天嘉帝提及大考之事。又有“心平气和”之说,虽语气之中全无责备,甚至带了些玩笑调侃,但自己却能感受到提点的严肃。

将少年表情细微的变化看在眼里。风司冥不由微微含笑:为人君父,待膝下诸子素来严厉,独眼前这个自幼抚养在身旁侧近的孩子宠爱有加。因此也只有他最无畏无惧。能时常遵循本心畅所欲言。不过随着绾礼、簪礼行过,少年逐渐长成,固然爱憎分明、坦荡真诚之心必须保留,却也欲见其性情趋向沉稳,思考行事宽大有度。这一年来风涪厨迅速成长,治政理事,手段日益成熟,只是平和恒常之心尚不能与言行完全融合一致。须得时时提点敲打。眼见他目光渐渐平静,天嘉帝这才微笑着点一点头,“好了,也别再傻站着不动…去将那名试子带过来吧。下”载美少女

“是。”风涪厨立刻应一声,随即向那灰衣地青年走去…方才说话间,秋原润玉早已到了**居楼下。却是显出了真正的身份:文华殿侍郎、澹宁宫承旨行走。当朝宰相的长子,承安京乃至整个大周文坛地领袖。作为读书人的理想、士子们偶像。他在大堂里这么一立,自然是众人瞩目,吸引住楼上楼下待试试子的全部身心。而听到传说前些日便托病谢客不出地秋原润玉就在楼下,二楼上原本争论正激地试子也顿时转移了注意,纷纷抬步下楼,想一睹这位青年文臣风采,更有不少存心要寻机与他亲近。因此一时之间,原本坐得满满的二楼大厅人竟走了大半,那言语直指柳青梵而被试子们群起攻击地灰衣青年也得以从包围中脱出身来。见风涪厨走近相邀,愣了一愣随即含笑称谢,便与少年一齐向风司冥等所在桌位行来。

“这位公子,刚才听到与诸生辩论,以为十分有趣。贸然相邀,承蒙不弃应允,可共饮一杯?“风司冥说话间,一旁早有秋原泽玉站立起身,从桌上取过酒杯斟满了奉上来。

“小子无状,肆言妄议,惊扰了在座。老先生此言,实在愧不敢当。”长长一揖到底,灰衣青年一改方才轻松从容神色,语气表情十分恭敬有礼。风司冥见状微笑,抬手示意他坐到桌子对面秋原兄弟空出的位置。青年躬身行一个礼,又向座上兰卿、风亦琛、慕容云恩、林玄团团稽首,这才敛衣略略侧身坐下;双手端起移到面前的酒杯,向风司冥高举致敬,然后才分两口喝下…

西云大陆士人礼节,对年长者“赐酒”分成两口,先浅、再一气饮下,乃是初识“客礼”之中最为尊重。看青年一串举动,大方而毫无失礼,座上众人都是暗暗点头。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手上抚一抚怀里秋原茂松,随即开口道:“方才楼上议论,公子是姓章?”

“是,学生延州章回。”

“啊,延州…听公子的口音,果然是有卫地之韵。”延州所在卫郡,正是曾经卫国属地,首府便是昔日卫国第二大城保定。延州在卫郡北西首,与曾经地卫国首都、而今大周南京新卫相邻,语音自然更多接近。风司冥微笑颔首,“延州路途千里,章公子上京是为应试?却是相逢有缘了。”

“正是为五日后大比而来。”章回欠身,也笑一笑道,“则…老先生家在京城?”

“是,老朽是京城人氏。”抚着秋原茂松,风司冥含笑点头,“敝姓君。这几个都是家中的子侄,还有西席教授,兰先生。”

见众人随声颔首示礼。章回急忙回礼,更站起向兰卿躬一躬身,这才重新落座。风司冥笑着看他动作,示意风涪厨和秋原泽玉为众人斟上酒,拈了酒杯浅砸一口,这才抬头看向青年道:“家里子侄众多八五八书房,读书的也有不少地几个,所以常听议论,也爱听议论。刚刚听到章公子地一番言辞。与平日听到的都不同…十分有趣。”

“那…那多是小子无知,信口胡说的话。惊扰到老先生,十分罪过。”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怎么是罪过?确是有趣的。尤其是对柳青梵的议论,对《四家纵论》的见解,十分的与众不同…章公子对柳太傅,似是有大不满?”

“不。不,学生绝无此意。对柳太傅,章回心中尊敬,更无不满。”急忙瓣解。但见风司冥与众人目光,章回顿时笑一下,“其实方才地一番言语。不过是为了辩论,刻意地执著一…矫枉必先过正罢了。”

“矫枉必先过正?”

风亦琛眼中一道精光闪过,转头看向风司冥,却见天嘉帝身侧风涪厨顿时扬眉:“为瓣论而矫枉过正?就是说,为驳倒对方,所以极力夸大微小之过;为指称己意,因而曲解文词?”

少年语声沉稳,言辞中敌意却异常明确直接。章回一怔。但随即微笑起来,略略欠身为礼:“《四家纵论》里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过有小大,有人知与人不知,但无论何种,是即是非即非。夸大化小皆有限度。并非人所能肆意数说。言语辩驳,不过就是在限度之中。明知限度所在而尽力接近,使对方正视并接纳己说罢了。”

“但章公子的说法,似乎是很难被众人接受…《四家纵论》要不在贵民,这样地认识,难道不是已经出于限度之外?”

风亦琛平和微笑,虽然问得尖锐直白,但听来一如陈述,不带任何挑衅怀疑。章回闻言回以一个笑容:“这是学生的理解。《四家纵论》集诸家治国术,贵民只是《儒经》一部主旨关键,要作为全本至重则似有不妥。“那章公子以为,《四家》所议,何者才是至重?”

发问的是林玄。见他肤色黝黑,一双眼却是精亮,笑吟吟向自己看过来,兴味之中透出善意,章回欠一欠身:“《四家》诸说,《儒经》要在贵民,圣人无常心,而以百姓之心为心。《道书》重无为,天行有常万物自作,于是法天地、顺自然,齐物养生。《法典》明纲纪,法令行则百事平,刑赏明而后尊卑定。至于《杂经》,包罗者更广,一家一说,各有侧重;依据不同,推导各异,由因得果,虽因果彼此互有关联,不能并为一说。而每家之说皆包含至理,绝不在前三家之下,读书之人不应不知,更不能轻易舍弃。”

“然则诸家学说,彼此往往矛盾,如何?”

“因地制宜,因事而异。《四家》本就是大陆千年以来各家治国术法总和,针对问题有同有异,各人答案也有异有同。书中罗列诸家学说,是为鉴古知今,取其可取、用其可用,但并非拘泥古制不能变通。”说到这里章回微笑一下,“世事变化无穷,书本如何罗列得尽?果然严格依着书本教条处治实事,只怕几百、几千年也遇不到一次状况完全相同,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这样说,章公子果然是因势利导随机应变,而把《四家》看作处事应变之术喽?无怪不得见书中所含天理道义,所以同众人矛盾相争呢!”风涪厨冷冷笑道,“所谓书有微言大义,只是,各人看书之法不同,所见自然千差万别,话不投机也是再寻常不过。”

“厨儿,好好说话,不得无礼。”听风涪厨语气渐渐激烈,风司冥看他一眼,微笑说道。

风涪厨闻言低头,轻轻道一声:“是,父亲。”随即退到天嘉帝身后。

少年低头之际父子目光恰恰相接,见到风涪厨眼中光亮,风司冥又是微微一笑。从少年脸上转开视线,天嘉帝任怀中秋原茂松抓了双手翻来侧去“研究”,一边向静静凝视自己的章回微笑道:“微言大义也好。应变法术也好,通过书本所见所言所议所行,终归都是有迹可循。而所谓真正地天理正…《道书》开篇便说道可道,非常道…章公子对小儿之笑,乃至对**居上众人之笑,可是为了这一各?”

风司冥含笑一语,满座皆惊:风亦琛几人脸上泛红,而那灰衣青年章回则是向天嘉帝瞪大了眼睛。沉默半晌,方才深吸一口气。却是低垂了眉眼不敢再与他对视:“学生无知狂妄,请君先生千万见谅。”

“没什么原谅不原谅。不过是因为内心认定了这一条,才可以与人自在争论,所以我说有趣得紧…”风司冥轻笑着摇一摇头,随即收敛了笑容,“但言为心声。对柳太傅心意,章公子心中却又是如何以为地呢?”

“一部《博览笺》,可知柳青梵于历史古今兴替;一部《君音统笺》,可知柳青梵于人物远近高低;一部《首丘集》。可知柳青梵于天伦亲疏、世情冷暖之就离。”

《博览笺》,是柳青梵倡议并主持编修包纳西云大陆诸国民风历史、人文科技之通书《博览》,编修过程中前后十五年间所做九千余条笺注札记。合成三十卷。《君音统笺》,是柳青梵整理、汇编北洛君氏自君非凡至君雾臣六代家主作品全集。君氏自“启明夫人”巫卜曜后通传神侍祭司所用大陆古语,兼熟知各部各族神话传说、语言风俗,诗文制策此类典故多用,而世人知之较少,又有近二百年时光推移,因此柳青梵为所编作品逐一注音笺释。《首丘集》则是柳青梵选君氏族人、亲友与弟子门生诗文集。三部文集一为柳青梵亲撰,一为笺注。一为选编,诸卷都在天嘉三十年前付印通行,在文坛影响巨大。但一则所涉内容极多、卷快浩繁,二则分卷出版,前后用时近三十年,到底不能如早与《通考策》并列为会试必读地《四家纵论》一般为人所深知烂熟。听到章回从容点出这三部名称。座上众人脸色不觉都是一变。纷纷挺身正坐,却听灰衣地年轻人继续道:“此三部虽非经义著述。然而情真意实,用心深远,文词字句之间可见真正思虑。《四家纵论》虽极精要,更有无限教化之功,但学生以为,若说起柳青梵心意为人,却是这三部中才得真正体…

“而你对这三部均有深研?”语声中微微的异样引得章回与风亦琛等一齐抬头注目,风涪厨也立即凑近一步,风司冥却只挥一挥手,盯住灰衣青年的一双温和眼眸射出锐利而威严地光彩。

“不,学生不敢说…”

被天嘉帝目光镇住,章回直觉答道。风司冥却并不放松:“没有深研,通读必是通读过了?柳太傅生平种种,大体心意能够感知体会?”见灰衣青年先是闪避,随后抬头平静对上自己双眼,天嘉帝微微笑一笑,“则依你感知体会,柳青梵此人如何?方才你所谓柳青梵所负罪想,又是如何?对比其言其行,于国于民,柳青梵曾有何等过错?”

风司冥笑容温和,座上众人脸色却都异常郑重起来。只是章回被他目光盯住,竟觉仿佛被胶漆黏住,视线分毫移动不开。用力吸一口气,这才一字一句慢慢道:“其实,柳青梵生平种种,言行、理法相违背处,庆元三年,蓝子枚蓝大人《议十罪书》中已经有明确而详尽论述。究其根本,学生…学生并无新说新见。”

庆元三年,蓝子枚上《论柳青梵十罪书》,参劾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权、结党议政、任私聚货、轻慢圣驾等十条不赦大罪,在朝廷掀起巨大波涛。虽然最终蓝子枚为天嘉帝斥退,由吏部尚书转任枢密院、退出上朝廷,但柳青梵也从此离开擎云宫,行走四方不在承安京中。此后天嘉帝任西陵旧主、念安君上方未神为外相,大肆起用诸国旧臣,朝廷政事多绮重柳门弟子,柳青梵周身尊荣不减更增,一步步推向数十年来至高。然而与此同时,蓝子枚虽遭斥退,为天嘉帝冷落,但在士林地位未受动摇。一篇《议十罪书》也被收入《通考策》的文章附编,奏书内容广为士人所深知熟记。听章回如此说,风司冥眉头微挑,看一眼桌对面年轻人:“仅仅如此?”

天嘉帝低沉语声入耳,章回顿时一凛。“不,学生以为,柳青梵…柳太傅所行与理法违背、真正可非议者,归结起来其实仅在三处,而非蓝大人所说十条之多。”顿一顿。望一眼怀抱秋原茂松敛容端坐的风司冥,与他平和目光相接心中又是一跳,这才忙低了头。“其一,居臣位凌帝尊…失仪简慢,存心不恭,虽当太傅之重。于臣子则为犯上。三司督点百官,大司正行止更当为百官垂范,柳青梵多年在位而不能善尽此职,深负朝廷所托。”

“其二如何?”

“其二。太子太傅,藏书殿中首领,是当教领先皇诸子。而非今上一人。今上即位之前,柳青梵藏书殿中教习二十年,却仍有数名皇子牵涉入各种纷争,甚至罪犯十恶、给朝廷百姓无限烦恼痛苦。天家资质,虽彼此有差,不至于此;若说柳青梵才能有限,对比交曳巷府中又分明不同…此不用心之过,或者。私心刻意之举。”

如此直接言论,众人都是眉头紧皱,独天嘉帝面色依旧平和。“那么其三呢?”

“其三,望着风司冥沉静面容,章回心中虽有一个声音直叫不妥,唇舌却似有自主意识。只管一个劲儿往下说去。“其三。人都说柳青梵至察至能。然而至察,则必然见储君不立、诸王夺嫡之隐祸。必然见诸王异心、兄弟阅墙相争,必然深知其争夺之心计,明鉴其所用手段与可能危害。而至能,则中人资质亦能教导成就,为储为君、稳定时局;若至能,则能于诸王异心之前,灭隐祸于萧墙之内;若至能,则能在明鉴争夺危害之际,防范万一,周全朝廷之预备,保护无辜百姓不受天家争夺之危害。但河工弊案,流民数以百万,国库钱粮损耗无数,并非一时天灾而关键在**…究其线索痕迹,两年时间,督点三司如何不知不查?秉心执政,天下为公,以此反观胤轩二十年前后…是真正令人寒心。”

“所以…”

“所以,学生会与试子们争瓣,柳青梵并非大公无私,以百姓之心为心地圣人。不是清净高雅,不能加片语指责于身,而是五十年间行止,多地便是可指摘问罪。”

章回语声落地,满座静寂。

半晌,风司冥才摩一摩始终瞪大了眼、静静坐在怀里地秋原茂松,凝视着坦然直视自已的灰衣青年,缓缓牵动嘴角:“章回,你是延州人,此次来京参加会试…你房师教授是哪一位?”见章回闻言一怔,张一张口却没有立即回答,天嘉帝随即微笑摇一摇头,“不,其实,这也并不重要。只是我想问你,这样的见解,果然是出自你真。

从被风涪厨引到桌边,章回就已经对面前众人身份多有揣测:他虽不是出身富贵之家,但见识颇广。风司冥一行都作文士打扮,在**居上毫不抢眼,又携了一名三四岁幼童,便确如寻常祖孙三代出游。然而众人气度皆是不凡,就连那小小的孩子都极其灵慧。为首的风司冥更是雍容高华,谈吐文雅间自然一种威仪,令人不觉便要拜服追随。且众人对天嘉帝的恭敬也绝非普通子侄对待长辈态度。自己到承安时日已然不短,京师名流见识了大半,这样地人却是第一次见到。心中千头万绪,到底不能得出什么答案,只是本能一般地绝不肯在他面前失礼。虽然议论已故太傅柳青梵是非功过多有忌讳,但有问则必答,字句斟酌同时力呈坦率真诚,更不敢半点作伪。此刻听天嘉帝问起师长,但随即又止住自己回答,一颗心顿时好似被提到半空。努力定一定神,章回才微笑道:“是。读过《万川集》最后一书与《君音统笺》、《首丘集》两部,学生是真心尊敬柳太傅,所以更不愿见人肆意虚夸。”

柳青梵生前,承安“百纳斋”便曾将《四家纵论》、《二十二杂经》、《博览笺》合编成《万川集》刻印出版。听到章回郑重语气,天嘉帝点一点头:“是真心便好。但我还要再问一句,这些真心话,你可敢在任何时候、当着任何人都直承其是,畅所欲言?假设,今次会试,便是要明议柳青梵功过是非,面对今上,你所见、所言能否一如今日?”

这一句却是问得更不同寻常…大比在即,揣测、假设试题也是常理,然而以天嘉帝对柳青梵敬意…但章回只略怔一怔,随即朗声答道:“是,学生必不负己

“如此,便是极好。”静静凝视青年半晌,风司冥才轻轻点一点头,随即抬头笑道,“相逢,即是有缘,一席话也十分尽兴。只是应允了这孩子,还要往畅柳湖上游玩,侧不能再相陪了。”

听天嘉帝这一句,章回急忙起身,行了一礼道:“能得老先生教诲,与诸位先生共席,是学生的荣幸。”

风司冥闻言笑一笑,抬眼,目光扫过客人重新增多起来地二楼,“会试在即,虽然切磋有利学问,自身的涵养修炼却是最为紧要。年轻人怀金抱玉,自不用临阵磨枪。不过,行百里而半九十,公子不如也就此转回客舍,如何?”

“学生谨遵老先生教诲。”

小索尼重新上工,眉毛也回到学校。开学了,希望之前晦气尽除,以后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