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真的是你真实的心愿,柳青梵?”

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然而一线入耳,却是无比清晰。心下一惊,柳青梵倏地翻身坐起,顿时只觉一阵闷闷胀痛袭上头来。心知是日间饮酒过量,青梵合上眼,定一定神又深吸口气,这才一手支住了额头,然后慢慢向话音来处转过眼去。不想一片光华异常明亮,青梵顿时眯了眼,微皱眉头,手指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按了几按。感觉头中沉闷稍解,对眼前那道光亮也略适应,青梵心中微定,却不急着抬头,目光一错,落到案几对面那幅华贵的袍服上。

淡紫的绸缎,颜色如水一样的明净,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彩,仿佛罩了一层淡淡薄雾。虽此刻眼前迷朦,也猜得到上面连绵无数的三头鹤舞的暗花,更不用说还有自然垂落在身前的两缕银发耀眼的反光。听着耳边纸页翻动的轻响,青梵沉默许久方才扯动了嘴角,低声吐气:“…是你。”

“是我。”上方未神淡淡应一句,随手将拿着的一叠字纸压到几案上。“没见着兰卿,是你让他先睡去?月写影倒是在外面守着。”

青梵闻言点一点头,只觉两侧太阳穴胀痛依旧,头脑却是渐渐清明起来。“几时来的“只一会儿。见你一个人伏在案上,脚边纸散了一地,就随手收起来了。”转过眼,上方未神定睛凝视青梵面容,紫眸里闪出一丝浅浅忧色,“今日孟府里果然饮多了?看你这面色…我这就叫人去做醒酒汤来。”

一边说着,上方未神已然站起身来,不想方一步踏出。衣袍便被人牵住。见他回首,紫眸里透出疑问,青梵微笑一下,随即摇一摇头。“罢了。这都什么时辰。不用惊动了,我无碍的。”暗暗忍住摇头带来的一阵晕眩。青梵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上方未神怀疑的眼神,嘴角扬起一个惯常平和的笑容,“何况你知道,我从来就不用那个,它对我也无什么效果。只不过是今天闹了一整日感觉有些劳乏,刚才眯了一会儿,已经好许多了。”

凝视他双眼。片刻,上方未神轻轻叹口气。转身坐回榻上。“方才我问过了,月写影说你从孟铭天府上回来后就一直在这里。”从刚才压在案上的一叠中取过两张在手里,紫眸定定望着雪涛纸上腾跃飞升般的笔划字迹,“好像写了不少。”

目光顺着上方未神视线落到那几幅字上,青梵突觉鼻息间酒气骤然变浓。颊上微微生热。正一正坐姿:“今日偶然有兴致…”一语未毕,但见那双紫眸淡淡一眼扫来。青梵语声顿时噎住。四目相对,青梵随即轻笑起来,微微晃一晃头,“不是头一次饮这么多酒,却是头一次饮到这个份上。”目光在书房四周扫过,又轻笑一下,摇头叹一声,随手在案头上所作中拈起一幅,“信笔涂鸦,涂鸦信笔——一品轩最上等的雪涛,平时都舍不得用,竟这样生生糟蹋个干净。等明晨兰卿见了,不知又该如何…”

“他该如何?自然是当成至宝,珍而重之地妥当收藏,哪里还会有第二句话地。”上方未神笑一笑,见青梵闻言张口似要分辩,随手抄过案上茶杯塞到他手中,“物以稀为贵,柳青梵的信笔涂鸦,世上能数得出几幅?何况信笔中见真率性,你口口声声糟蹋,我看,却是比我见过的任一幅都更好。”

“是这样…么?”

“当然是如此——对你,我何必假言。”正色一句,见青梵闻言低头,上方未神亦复默然,转过眼,目光在书房内陈设随意地游走,静坐无语,心中却无数阵波澜。寂静片刻,耳边听得轻轻笑声传来,上方未神这才收回了视线,嘴角微扬,转过头重新对上青梵,正要开口,却见他兀自低头口中轻笑不止。心中微怔,上方未神直觉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他手里那只小巧的冻玉荷叶杯被灯光照得透绿莹润,杯中则空空如也。初时不解,但猛回想起方才自己动作,上方未神顿时愕然,随即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五十步笑百步,简直像连我也饮过头了似地。”

笑一笑,青梵随即放松了坐姿,身子懒懒后仰,倚靠在榻上厚实靠枕;一双眼半睁半眯,静静看上方未神将案上壶中冷茶倒去,又换了一直在屋角炉上温着地热水来。

“不用醒酒汤,但至少热水也喝两口。”上方未神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在案头小柜上拉开两只抽屉,从第二只里拣了两粒梅子放入茶壶中,盖上壶盖略闷一闷,这才倒出茶水来递给柳青梵。“竹青配酸梅子——不管今日是不是真饮多了,夜里喝这个下去,人总是舒服一点。”

接了杯子在手,望着杯中茶水,青梵默默笑一笑,这才送到嘴边浅一口。“重华…谢谢。”

“谢什么。”短短地笑一声,上方未神低垂下双眼,“不过是一杯茶…不过是想到明日是二十九,藏书殿每月规定的课考日。就算挂名地太傅也必须出至少一题考核,我这是头一次,这才绕过来问你而已。”

青梵闻言轻笑,凝视着上方未神不语,胸中却是缓缓一股暖流。抬手取过茶壶茶杯,满满一杯斟上递给上方未神,“今天孟安他们也是太高兴了。虽然到底没人敢闹你,酒不至于过量,但总也喝得不少…若哪里感觉不爽,便去叫全方维也无干。”

“青梵,这话,叫我该答你什么?”听出他语声中诚恳关切,而对比方才他自己“不用惊动”的言语,紫眸里不觉笑意闪动;抬手将冻玉茶杯凑到嘴边,杯中茶水一口饮尽,随即将茶杯搁到案上。上方未神含笑的目光,却在茶杯边顿住。

感觉到屋中一时轻松的气氛随着话语的沉寂重新慢慢凝起。上方未神终于打破沉默,轻轻叹息一声:“青梵,今天晚上,你写了很多。”

没有回答。青梵只是静静地将手中茶杯搁回几案之上。

“你写了很多。青梵。”轻轻重复一遍,上方未神转过眼。手指在那一叠雪涛纸上缓缓抚动。“里面最多的就是那两句,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手下慢慢地将书写着同样字句的字幅抽出到一边,上方未神语音一顿,倏然抬头,紫眸里射出异样精亮的光彩,“那是你真实地心愿吗?今日孟铭天府上,众将与皇帝面前所歌。这纸上一幅幅所写,真的是你心中最真实地想法么。柳青梵?”

沉默,良久的沉默。静静凝视着自己,面前人分毫不动地面容表情,让上方未神忽然发觉自己地失言。悔意并着一种绝望似的窒息感慢慢升上心头,然而便在此刻:“你很在乎。重华?”

淡淡地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上方未神直觉抬头,却见柳青梵只是合起了双眸。一字一顿,极轻,但极其清晰地再一遍问道:“你很在乎这个,重华?”

“是,我想知道。”

同样轻而清晰地语声,毫不迟疑的语气清楚传达出内心意志地坚定。睁眼,静静凝视那双光华流转的紫色眼眸,青梵沉默着,随后缓缓扬起了嘴角。移开压在案上的手肘,垂下眼,目光在那一幅意识中应是最后完成的字上停顿片刻,然后,轻轻拈起,递给上方未神。

“这个?”上方未神微怔一怔,随即双手接过,“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

“是,可怜白发生。”对上那双定定看向自己的紫眸,青梵微微笑一笑,但随即移开视线,“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才是诗词地本来面目。”

幽黑的双眸光华隐隐,目光宁静而平和,虽然映出书房里陈设光影,上方未神却只觉那双眼中再不曾落入任何他物。“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可怜白发生,诗词地本来面目,你心中真正所想…青梵,不,无痕,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淡淡一笑,青梵伸出手,将字幅从上方未神已然开始抑制不住颤抖的双手中抽回,随后在几案上一点点抹平。“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怎能有一丝一毫伤情语言?当着满堂的将军元老,不说小便说老的酒令,就只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这一重含意。诗歌合为事而作,这一点变动,难道不是最自然的吗?”

“可无痕你地意思是…可怜白发生,但是你不能-

“重华,我们两个,认识多少年了?”

干脆地打断,上方未神一怔随即低头:“到下个月地今天,就是整十二年了。”

“是啊,已经十二年了。景象依稀眼前,只是,下个月的今天,重华心里有具体地时日,我却并不能记得。”见上方未神抬头微笑,青梵也微微勾一勾嘴角,“那重华可还记得当年,相遇之初,你我第一次深谈的那个夜晚,我唱过的那首歌?”

“那首歌,开头…是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么?只听你唱过那一次,曲调已经记不得。词还记得,不过后来命人检索宫里面典籍,似乎都没有记录。但你曾说那首曲词堪传千古,所以…”

猛然抬头,紫眸里满是不敢置信。青梵微笑一下,抬手取过案上茶杯,斟了一杯塞到上方未神手里,“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十二年前,不,远远比那早得多的时候,我就已经想过这一切,但那却是君无痕第一次在人前袒露心声。重华,相交十二年,我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体察君无痕的心意,而一向的事实也证明确是如此。那一天之后,擎云宫、宰相台、交曳巷、霓裳阁,人们眼中的柳青梵依然是柳青梵。可一定瞒不过你。君王天下事了却,可怜明镜白发生,那许多明明白白的痕迹,心思如你。怎么会匆匆过眼而不加以联系——就像你说的。纸上真心率性的涂鸦,胜过了平日任何地庄重稳妥。所以重华。不要阻拦我,好吗?”

沉稳无波的话语,比平常略慢的语速让那早已听惯了的声音在耳中出奇地温和;灯下一双黑眸不遮不掩地直直看来,平静得不带一丝一毫情绪地目光更让上方未神心惊。

“阻拦?从来不会,也从没有真正去想过。可是青梵…”紧紧握住手中的冻玉杯,茶水隔着薄薄地杯壁,掌心里可以分明地感受到那丝丝温暖,上方未神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艰难地扯动嘴角。低涩的话语几乎是从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你说高处不胜寒。但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更在意的,是起舞弄清影。”

微微地笑一笑:“重华以为这两者差别很大么?”

“我曾经认为是这样。”轻轻搁下茶杯,紫眸里闪过一丝淡淡无奈,上方未神唇角微扬。“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所以纵心怀逍遥五年自在。一道天羽阁调军命令,君无痕就肯舍了无拘天地。公子潇洒风过无痕,换上爱尔索隆的一袭青衣,心中难道不是明知高处清寒?然而为这承安京中翠屏如绣、烟波畅柳,更为如许多闻弦歌而能知雅意,于是三年、五年、十年,交曳巷中始终有你柳青梵起坐安然——你在这里,因为你不会舍弃学生、袍泽、部属,不会舍弃你亲口相许的知己,因为柳青梵不会为面前的险阻艰难而辜负了任何真诚相待的心意,难道不是如此吗?”

“重华的意思,是说若我果然一意孤行,就是舍弃亲朋舍弃知己,就是要辜负那些多年相待地真心吗?”

“不…我只是想说,无痕,无论你本心为何,无论最初的一刻是否仅仅出于自保,无论二十年如一日地思考、作为、坚持又都是为了什么,眼前的西云大陆、大周帝国,疆域所覆每一寸土地、朝廷上每一项制度政令,都浸透过你的心血——嬴得生前身后名,或许这一句我还不能确定是否真正君无痕多年心意所系;但了却君王天下事,却是从青衣太傅立于擎云宫朝堂的第一天起,就一刻不曾改变的事实。为了高阳台上天嘉帝对天宏愿,发誓要达成地世界,青梵,我不会低估二十年你这一路地艰难,更知道凡人承受必有其极限。可既然已经是二十年走过来,那这同样一个理由,又为什么不能凭着它继续支撑下去,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伸过手去,在那双黑眸沉静目光注视下,紧紧握住柳青梵的手掌,“累了,就停下歇一歇;倦了,就随意览看览看四周地风景。但是留下来,在目标没有达成之前不要离开。一个蓝子枚掀不起风浪,没必要为那些一叶障目的庸人怀疑或者动摇;你定下的正确的方向,没有人能够改变也没有人会妄图去改变…只是要你留下来,就真的那样难么?”

静静凝视那双紫眸,良久,青梵嘴角向上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念安君,即使没有我,天嘉帝也会善待旧王国的王族和臣属。三年形成朝廷和地方的官署任职,不会因为柳青梵的一朝离去顷刻改变,承安京里神明子孙,也不会因为失去所谓庇护而遭到任何刻意的欺凌打压。”眼见刻意加重的称呼,令上方未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但随着言语继续,一双紫眸却倏然闪出异常犀利的光芒,青梵心中微叹,然而脸上神情分毫不动。略一用力,震开上方未神握住自己的手,但随即反手一扣,又将他手在几上按住。青梵语声淡淡,“相反,当那个笼罩了三年的偏袒不公帽子终于摘去,每个人都可以尽情无忌地施展才华为国效力,得到的也将是公平公正,让朝野上下都无可争议的评价。相信所有人,所有真正为大周的未来思虑,真正忠诚于国家社稷的人都会欣然于这一结果。而看到国家朝廷在各个方面逐渐步上正轨,我也会欣然。”

“可那不是你最初设想的方式——”

“但又有什么关系?目的不同目标一致,彼此就有合作的基础;方式不同,结果却符合本来地预期。甚至比预期的效果更快更好,则不妨随机应变。三十年国储、九年君王,这样简单的道理,根本不用我多说。”向上方未神微微笑一笑。幽黑双眸浮出一丝柔和安抚。“重华,不要说了。你我都清楚。这一条路,是柳青梵多年前就为自己选好,如今不过借势提前。二十年,我已经争取到我想要的一切结果,已经满足了…不要再为我不甘,真地不用。”

定定看他许久,上方未神缓缓抽出手,转过头。唇边一抹苦笑:“我欲乘风归去,一直知道你这份心思。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当真要面对又将如何。或许,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因为太阿神宫你地诺言,我一直以为那会是很久、很久以后。”回眸,紫色眼睛隐隐似有一层薄雾。掩住其下真正的光彩。“是我小看了你。青梵。能够一封书而臣大国,两个月时间终结千年传统。尽废旧制,建立起新地秩序,要在大一统的新朝调和各方,从教宗伦理、朝廷法制到国人情绪、百姓生活,为诸国的旧王族谋得真正安稳的一席之地,又怎么会是难事?三年,你用尽心机,虽然还有多少细节值得推敲,需要完善精密。但就当初那一言承诺,果然是…足够了。”

沉默着,良久,青梵才轻轻一声叹息:“重华,是我有负于你——柳青梵自私自利,许下了誓约,今日却要逃脱。”

“罢了——痴儿了却公家事,高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十二天前阅江阁上,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写出这样由开阔入寂寥的句子,又是什么样的心情,让柳青梵开篇就自称痴儿?”微微笑着摇一摇头,上方未神轻舒一口气,重新迎上柳青梵目光的面容显出平静和安宁。“了却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风胥然想做个安心地太上皇,蓝子枚要做忠直强项的臣子,大周要结束三年委屈权变地融合过渡,代之以朝廷统一的法度和唯一君皇的绝对强权。能清楚地看透这些、看破这些,能够从容跳出这些,从此海阔天空再不为这些无端苦恼,以挚友,我原当为你高兴才是。”

听上方未神语声平和,虽兀自包含一丝无奈,但更多是为自己由衷的欣慰和解脱,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伸出手与他再次握紧。“重华,你能这样想就好。”

“可是风司冥呢?”

相视片刻,突而似不带任何感情地插进一句,上方未神随即指上使劲,扣住闻言顿时便要惊跳抽脱的手掌。静静对上柳青梵,紫色地眸子里闪出异样地光彩,“今日将军府宴席上情景,半月来朝中情景,大周开国这三年来情景——他跟了你二十年,也学了二十年,对你的心思行事…若他知道你终于还是要走,他会怎么想?”

“念安君殿下,兰卿有一事相求。”

不高地语音,在惟有座下马车声响的寂静深夜里异常清晰。

将心神从沉思中收回,上方未神微怔之下随即抬起紫眸,向车厢对面负责送自己还府的大司正府长史瞥过一眼,“什么?”

“兰卿想请念安君殿下以后常到交曳巷府中。如果能够每日都到,那就最好。”

平静的语声不曾提高嗓音,上方未神身子却是顿时一震:“每日都到”,刻意落下的重音根本不容忽视。缓缓抬头,目光对上这位素来严守规矩礼仪、言行举止无可挑剔的大司正府长史,上方未神丝毫不掩神情间的诧异。沉默一下,方才淡淡回答,“兰长史,渊声坊和交曳巷,彼此相隔了大半个承安京。”

“是。所以兰卿会交代府中下人收拾好客房,各种衣着什物若有需用,也会随时令人到您府上取回。”

明显超出了身份界限的话语,令上方未神顿时眯起了紫眸。却见兰卿昂然直视,不闪不避,一双眼中光彩坚定异常“还有您的饮食喜好,日常生活起居行走的习惯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一并都告诉我。好让我为您去协调安排,不至有不惯不满。”

微微低头。避开那过分明亮的眼神,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兰长史,我完全相信以当年长史二卿的盛名,大司正府定然能使宾至如归。但这些…似乎还不必?”

“兰卿将尽一切努力让您在府中感觉舒适,与渊声坊无大不同,请念安君殿下放心。”

完全自顾自地说话,与平素谦恭有礼迥异地强硬态度,上方未神却清楚听得出其中包含的紧张。沉默片刻。上方未神方才轻轻叹一声,低垂了眼眸。手指无意识地在自交曳巷柳府带出的卷轴上轻轻抚过,“兰卿,你应该知道,他不会喜欢这样的自作主张。”

“但是大人见到您会高兴。”见上方未神闻声一震,兰卿立即目光一斜与他视线错开。随即很快又调转回头来。“大人看到念安君殿下过府一定会很高兴,就像今天晚上一样。您是大人在林相之外唯一亲口承认地知交。虽然大人自己从没有说明。可是兰卿知道,哪怕各行各事一句话不说,仅仅单纯地相伴就能让彼此满意愉快,整个承安京,除了林相就只有您。”

见上方未神闻言微微一笑,兰卿身子越发挺直,“大人不喜欢我们自作主张,但这个主张一定要做——身为长史,身为学生,职责道义,都不能眼睁睁看大人独自承受压力,勉强苦撑却不作任何自己的努力。而大比在即,林相为康启七人特地取来试帖,这会试之前最后准备地几日,绝不能再受旁事影响而耽误,使得辜负大人教诲指点和林相的一番心意。我不曾入朝,纵使入朝此刻也人微言轻,不能对国事有所助益,给大人以支持。只有这交曳巷大司正府的一体杂事是我熟知,所以兰卿恳求念安君殿下,为了我家大人,至少这会试结束前的几天,每天都过府中来吧!”

兰卿越说越是动容,说到最后,语声已是不能自制地微微颤抖。注目他面容眼神,上方未神心中不由长长叹一口气,紫眸中光芒闪烁透露出含意复杂:与生俱来的血脉身份决定了个性的矜傲,四十年大郑宫风雨洗炼更养成凡事冷静的淡漠疏离,然而关涉此生唯一的知己挚友,爱屋及乌,他并不希望看到这群忠心追随柳青梵地年轻人遭受任何真正痛苦的打击。只是,他更不愿见到青梵再受束缚,对兰卿地请求——

“念安君殿下!”

沉吟间,只听“扑通”一声,却是兰卿已然从座位起身,在车厢中向自己跪倒!“长史二卿”都是一身傲骨,便是朝中大员也绝不轻易屈折其身…凝视青年那双满是求恳的执着的眼,上方未神忍不住一声轻叹,终于缓缓点一点头:“好。”

一拜到底而后起身,兰卿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抑制不住的欢喜。对着他不加掩饰的表情,上方未神不由嘴角微勾,只是笑容中一抹淡淡苦意无法挥去。

然而上方未神神情间地苦涩,兰卿却不曾发觉丝毫:从十月十日花朝,蓝子枚大闹寿宴开始,连续十八日山一样重重压在心头地苦恼忧烦,随着上方未神这一个“好”字出口,瞬间移去大半。深知柳青梵与这位曾经西陵国主私交密切,大周开国三年来更无数次随柳青梵出入位于渊声坊的念安君府,上方未神对柳青梵地影响意义,没有人会比自己更清楚。今日孟铭天重孙满月喜宴,当着天嘉帝欢喜,青梵与一众将军们把盏同欢,开数年未有之畅饮,然而在自己眼中,席间那些张扬任性的高歌醉舞、谈笑风生顾盼自得,远不如夜中交曳巷挥手道别一刻唇角边一抹浅笑真诚无伪,令人真正地轻松和愉悦。

“念安君能答允了到府中来,这真是太好了!虽然这几年逢年过节您也都来走动,可到底都有公务、礼节的意味。只是朋友间往来的拜访过府,若除了花朝节大人生辰,认真算来今晚竟还是第一次,无怪大人那样高

上方未神闻言微微笑一笑:“我过去。青梵确实是高兴,但也累得你们一府人都不能安睡,兰卿你更是要大半夜地送我回府。如今天凉,为了我一个劳师动众。这样的不体贴。难道也很好么?”

“只要大人高兴,就没有什么不好。”干脆异常地答应一句。兰卿随即微微低垂下眼眸,“何况因为大人体贴,一早晚就打发了我们休息,今晚念安君殿下过府,迎接奉承的礼数竟都不曾周全,兰卿实在是诚惶诚恐,只望殿下不要因此介意了大人才好。”

“怎么会介意?刚才你也说了这是好友间的往来,折腾那些虚礼反倒没有一点意思。其实今天这样便很好:不用惊扰太多人。感觉也自在。”

见兰卿只笑一笑然后低头,知道这位行事严谨的长史此番回去必定要会同管家全方维将柳府上下彻底整顿。上方未神微微扬动嘴角。但随即又不由轻轻叹一口气:承安京中人皆知大司正府规矩森严,这几日为朝廷上这一场风浪,竟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然而兰卿既被自己无意提醒,想来今晚柳府中那般地“松散”不会再有,由一个门下小仆就直接将自己带到看云轩书房的情景也不可能再出现。只是。过了今晚。自己也不知还会有几次到交曳巷,寻找看云轩里那个青衣飘洒的身影…

因为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对于那个人来说,一座大司正府,何其的狭窄。

“是,殿下说得是。”闻声一怔,上方未神随即知道是自己在无意中将心中所想说出了口。但见兰卿神情却十分庄重,“虽然宅第本身也不算差,但以大人地身份、禄位,又实在简朴过了头。想这大司正府还是从当初学士府来,当中品阶足足差了六等,但这么多年大人便一直住着。就连上一次真正地翻修都还是十二年前,但也只是在各院添了些花木,造出几处山石盆景,再加上后面一个园子而已,于房屋的本身建制一丝没动。大人是当朝一品,可这京城里五品以上地官员,哪一个宅院府邸的规模输于这里?就是秋原镜叶,在南门的那所宅子也有交曳巷的两倍不止,更不用说传谟阁中那些宰相。这几年皇上不止一次想为大人觅一处更宽敞的宅院,大人却说在城里已经有交曳巷和草亭街两处府第,城外又有未岚别业,产业已经足够,更无需多置,一次次推辞掉皇上的好意。府中自然知道这是大人使用起居一贯的俭朴,可是名位供奉不能统一,到底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无知之人竟妄谈什么赀财不足所以就要聚货生利,颠倒黑白恶意中伤,眼见如此,真让人不能不震惊心痛。念安君殿下是大人至交,既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否烦劳您与大人建议?也不一定立即置买房产,但将交曳巷府上重新翻修整齐,更配得上名位品阶就好。”

青年地声音透出与寒夜截然相反的热情和活力,与那双满满期待地双眼相对,上方未神心中叹息,脸上却还是平静微笑,“好,我会寻机会跟青梵提起。”

“多谢念安君。”就在座上欠身行礼,兰卿脸上满是欣然表情,“其实这两年大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房舍扩建的事情。虽然大人俭朴,家里用的仆役侍人也都不多,但从康启、洪他们几个陆陆续续地搬进府里来,大人就曾说过府中颇有局促之感。为整理君氏一脉的文集,修编《君音统笺》的时候,大人又让人把绛霞轩两间客房都改成了书房,府中确实也已经没有了其他腾挪地余地…对了,前日听全管家说起,隔壁吕冕仲吕学士告老归乡,那府里正急着寻人出手。若是大人能答应趁着这一次帮吕大人把房子接过来,倒应该十分得宜。”

“吕冕仲地宅子…虽然没有去过也不曾细看,但和大司正府紧挨着,当中似乎只隔了一条备弄吧?”

“是这样!到时只要把西跨院绛霞轩一面墙壁打通,两边立刻就能方便走动。”仔细回想两府建筑,兰卿眼中顿时发出光来,“记得那府上有两个院子是模仿了宫里,修建成专门放书的书库。大人以前就说过很喜欢。而且以后大人地学生更加多起来,不管是要编书修书还是在府中起居,也都能更自在宽敞。如果大人能够答应,将两座宅子合成一府。必要的改造再加上其他的整修装潢。如果一切顺利能在下个月中动工的话…虽然只有一个月时间,但要赶在新年之前没有问题!”

上方未神微微笑着。静静地听这位素来沉稳的大司正府长史兴奋地计划和想象:如何利用和改造两府旧有地建筑,构建出新的格局;每一处院落将作何种用途,由用途各自该作如何的布置;每一个房间温湿采光的条件与其中家具木材地选择,室内装潢地整体风格和细微处修饰的繁简搭配,进而到屋中地陈设摆件、装点用的花木,各种御赐物品的各归其位、体现其固有的价值…兰卿似乎要极尽一切可能,让“新的大司正府”不但保留住原有幽森而不失清朗的气度,同时更从每一个细节上体现出与“当今世上天子之下第一人”相匹配的尊贵庄严。

“…交曳巷这座府第从赐给大人起。一切用度都是宫中支取,未岚别业就更不用说。柳大人从不另雇仆从。每年那些俸禄米粮仅供他一个人,就到下辈子也吃用不尽,何况皇上还隔三岔五地赏赐。最近两年虽添了几个人常住,但也就是多几张嘴吃饭。谢迈、特尔忒德都是宰相公子,康启、洪、古力郴也都是出自殷实家门。哪里用着府里多少?大司正府根基本来厚实。收入用度,更无不可以示人的。所以这一次改造整修。该增添地银钱一定增添,绝不再轻易就让节俭两字堵了口…”

虽然心中沉沉,但青年充满热情与期望的话语还是让上方未神动容,更在不知觉中将心思投注其中。因此当马车突然停顿打断了兰卿说话,车中两人同样惊讶地发现,念安君府竟已赫然在眼前。意识到这一夜中太多地心绪失控,上方未神心中再一次轻叹,随后抬起眼来,却见一路上滔滔不绝的青年收起飞扬的神采,敛容正色,双手相抱,对着自己一躬到底:“念安君殿下——一切,拜托了!”

望着大司正府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巷口,上方未神方才转身踏入自家府门。

兰卿,这个柳青梵从奴婢侍人中提拔起来,凭着过人的头脑心智在大司正府、也在柳青梵心中站稳脚跟地青年,这个承安京中十年盛名不堕地长史第一人,想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

所以才用这样的方法,这样不合常理、也大异于他寻常性情与行事地方式,试图阻拦、或者仅仅是稍稍迟滞那个人的脚步。

“一切拜托了”——那一路刻意展放的神采飞扬,终究掩盖不住内心的担忧焦虑;越到后来越急切强硬,滔滔不绝却渐渐失去条理组织,遣词造句不经推敲的言语,透露出青年真正的心情。

原本清朗的夜晚,突然阴风四起。无数的乌云仿佛凭空冒出,从四面八方涌来堆聚到头顶。望着一瞬间暗淡下来的夜空,上方未神下意识地闭眼,果然几乎在他合眼的同时,一道闪电撕破黑暗,耀得深夜的承安京恍若白昼。

雷声似从极遥远的高天上传来,但上方未神却感到就连脚下的土地都在呼应着颤抖。

闪电,惊雷,狂风,雨下倾盆。

雨水包裹着森森的寒意,从皮肤沁透到骨髓。

相比于数日前的暖风小雨轻柔,这才是…真正的冬雨。

缓缓闭合眼眸,上方未神长吐一口气:也许,大周庆元三年,十月十日银桂花朝开始的这一场风雨,注定要成为太多人心中抹不去的记忆。

“殿下…”小心翼翼的呼唤拉回神思,回头,却是贴身内侍张宝站在门边,手上抱了一袭厚袍。“变天了,要真正入冬。夜里温度降下来,殿下不着急入睡的话,还是披上这个。”

颔首,向忠心而细致体贴的老仆回以一个微笑,上方未神随手接过外袍,“几时了?”

“寅时过半,殿下。”随着上方未神一路到书房,张宝迟疑一下,“殿下,再一个多时辰就该天亮了。每月二十九是上朝廷固定的朝会,您是不是…”

话并没有说完,意思却是十分清楚。上方未神顿时微笑,随即温言道:“上朝廷朝会,不是泰安殿大朝;六部、三司,宰相台的事情,平日也不常牵涉宗亲王族、时令节庆。而国史馆的启馆,还有藏书殿每日正式的功课都要等到巳时以后——我再在这里待一会儿便去睡,不用太紧张。”

“是,奴才明白。”得到允诺,张宝松一口气,随后上前为他添了烛火,又斟过热茶送上。“其实奴才只是有些担心,听说孟将军府上您被劝了不少酒,虽然有柳太傅大人帮着挡了一些,可到底比平时过了许多。不过听说皇帝也被将军们灌酒,破了三年来国宴饮酒不过三轮的惯例,或许今天辰时上朝廷朝议的惯例也会跟着破一回呢。”

因为在自己身边跟随得最久,对张宝带一点玩笑意味的猜测,上方未神只是笑一笑摇头,淡淡道一句“不会”。见他取过案头一卷《博览地志》看起来,知道上方未神每日入睡前略读几篇沉静心神的习惯,张宝略欠一欠身,随即踮起脚悄声退到书房外。

屋外大雨滂沱。看一眼天色,张宝在脑中默默想一遍到天明后主人入宫时需用衣着,早餐要搭配的花样菜色;又想到酒后要注意的种种,脑子里忽而飞过方才提及天嘉帝时的目光神色…一股莫名的忐忑突然袭上心来,张宝顿时一慌,随即急忙定一定心神。扫一眼计时的水钟刻度,张宝起身,正待进屋提醒上方未神,忽地猛听前院一阵喧哗传来,密集雨声中响起一串比雨声更急促的脚步——

“念安君在屋里?”

一道闪电,照得来人面孔无比清晰,怔怔地凝视这位天嘉帝最信任亲近的内侍,半晌,张宝才点一点头。

略略颔首,水涵在张宝带领下进入书房内厢。向从容抬头的上方未神行过礼,水涵随即立正挺身:“皇上口谕,念安君即刻入宫见驾,要事相商。”

上方未神一震,紫眸里光华一闪:“什么要事?水内侍可能告知?”

“应该是有关大比的事情。”水涵欠一欠身,“四日后今科会试,皇上属意,由念安君担任主考。”

蓦然间一个惊雷在屋外炸响,上方未神一颤,手上卷册顿时跌落——

这…就是你最后的决定吗,风司冥?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黄庭坚《登快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