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君的意思,老师…太傅这些天,潇洒从容都是的?”

少年一声呼喝,惊得水亭边栖鸟一齐振翅,原本习惯了向人影晃动处讨食的游鱼也纷纷掉转了头尾,一齐向池塘水深处隐匿而去。

抬头看向风亦琛,紫眸中闪出一些略带不满的神采,上方未神微微皱起眉头:“潇洒从容,怎么可能是假装?不过是说真正承受的压力,心机运转处的劳神苦思,不为你们这些近在身侧者所知罢了。”

自知失态,风亦琛低垂了头,但随即又毅然抬起眼:“我知道太傅大人这些日的不同寻常。但从宁宫到交曳巷府里,以及在**居、霓裳阁,每一件事,太傅的每一道建言、每一个决策都是同往常一样的公心为国。除了刻意绕过了蓝子枚大人奏本弹劾,各地新开土地的计数管理、新税法的推行协调、边境的轮戍换防、越冬备灾的粮食衣物、进入农闲季节的民间活动百姓集会、新年的皇家祭典,还有本次大比的倾向选题、主考官员的委任…朝廷上所有的事情,大人桩桩件件都思虑妥贴,无不周到。别人不知,但我一直跟随在太傅身边,便是皇上面前也少有避让。太傅意态从容,而始终无针对之举,这是亦琛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便是真正事实了么?”上方未神闻言淡淡一笑,袖拢了双手。“世上怎会有毫无反抗地任人欺侮宰割,何况那是柳青梵?蓝子枚辱他之深,掀起承安如此巨大波澜,岂是朝廷百官一个缄默无语,当事者错身之际的横眉冷对就能够发落完毕?必须是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

“追本溯源,从头…逐一地清理?”

见风亦琛若有所悟,但随即深深迷茫的表情,上方未神轻扯一扯嘴角:“不明白?想想朝廷这几日都发生了多少事情,如你方才所说,新税法,徭役征戍,各地越冬备灾物资的周转调拨。朝廷和民间的集会庆典…凡举牵涉到钱粮地一切,对比蓝子枚那一本,难道还看不出他的用心?”

听到“蓝子枚那一本”几个字上有意无意的重音,风亦琛顿时全身一凛。“念安君的意思是…”

“为人也好为君也罢,一切处事权变。总不离天理、国法、人情。然而不以规矩,不成方圆。一旦所施所行确实有效,国家得利百姓受惠且利惠可得长久,就应当用律法的形式固定,并加以规范和标准。否则,犯禁乱法。就是一切世局动乱之根本。”

紫眸凝视着静静倒影出一片青天的池塘水面,那双眼中,风亦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澜。“柳青梵不会给第二个人留下同样的空子,同时要从伦理律法上彻底地堵死这个千万分之一可能出现擅权僭越地缺口:议定新税法和新的徭役赎买轮替制度;规定涉及国家朝廷根本事务时,神殿教宗和地方绅民参与资财所能占的最高比例;针对《大周律》条款具体说明地方职官权责,增补官员临事应变的前提后续,详尽精细到让一班皓首穷经的老儒瞠目,却得到全体地方上回京述职官员地大加称许和推崇——这些,虽然是早已提在传谟阁与澹宁宫议程。必然将涉及的关键要务,但关系民生国本、如此重大的议题,又是多少项堆聚在一起,若在往常,怎么会短短半个月时间就悉数议毕议定?没有刻意的推动,明确且强势地表达己方意见,这样的速度和结果,绝不可能。”

上方未神语声不高,但字字句句清晰无比。语义更是斩钉截铁。而随着曾经的西陵国主言语,对应半月来经历。风亦琛心中顿时雪亮:宁宫中见闻,上朝廷众臣地各抒己见,柳青梵较往日更积极的谏言,与天嘉帝议论时个人特质越来越鲜明浓重的见解倾向…半个月来朝廷上下一幕幕场景在眼前飞闪而过,这位自幼号称“神童”的诚王世子脸上,缓缓露出悦服的表情。沉默片刻,风亦琛方才一字一句慢慢开口:“是,无论听父王所说,还是这些年朝中所见,除三司事务,朝廷上太傅向来极少在百官之前开口。朝政国务就事论事,其中种种缓急利害都是直接呈现皇帝陛下,而从来不当面在朝堂上将参与意见的廷臣以言辞驳倒。虽然平日在讲授之中时常援引朝廷实例,也会议论朝臣行事品格,但一旦涉及公务,太傅从不曾对职司以外的官员私德加以追究。可是这些天,这些天来…”

“他要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底,怎么可能选任那些会为了一己私心就倦怠或者干扰了朝廷国策的官员到关系重大地位置上?不过与他三司大司正素来行事不合的,是他不用这些人的理由——从职司能力到为人私德,他第一次明白不掩饰地表露自己的好恶,正如蓝子枚一众奏本上指责的‘偏私’。但偏偏,他所用的每一条理由,都是蓝子枚一众这三年来曾经使用过,再不能对他妄加一辞的。”上方未神轻叹一声,“针锋相对锋芒毕露,这不是柳青梵。至少,不是平时的他。”

“但老师却是用这种方法,让那些关系到民生国本的大计最快速度议定基调。最迟明年春天,百姓就可以切实体会到新税法带来地益处;而每年各地水旱灾变,神殿教宗、地方士绅如何参与,与朝廷共当国事,也有了基本的、国法可循地章程。”

见少年脸上与语声一样坚定的神采,上方未神顿时微微一笑。“是的,最快速度…但并不仅仅是出于百姓得利的目的。朝廷上最擅长唱反调的蓝子枚被他半个月来积极进取压制得全无招架之力。各种朝务政事因而罕见地决策迅速。而当这些政治措施一一成为朝廷基本地法令律条,那些曾经脱离朝廷体制之外的行为就不再具有攻击的价值,蓝子枚的弹劾变得没有意义——而这

从本源上着手,彻底地料理和反击。”

“原来…”风亦琛不自觉地轻叹附和。但话一出口顿时惊觉失言,猛地掩口,抬头撞上上方未神视线,却见紫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怜悯的温柔。强自顶一定神,风亦琛才扯动嘴角微微上扬,“念安君殿下,诚如您所言。柳太傅行事,自有太傅自己地道理考虑。只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原是柳太傅在朝廷上施为的惯常作风。但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其中的思虑,亦琛以为其中的思虑…”

“以为如何?‘凡有作,一举一动都蕴含深意’。柳青梵便是圣人神人,天生滴水不漏的作风,所以就该这般劳神苦思么?”淡淡一句顿时噎回风亦琛未竟的词句,上方未神缓缓摇头,“行事必出于公义,兼顾朝廷大局平稳和同僚臣属彼此的脸面。此外更需精密计虑自己的退路保全,背负所谓明理者地缄默而独自面对满城风雨。人同此心,风亦琛,身为门生、弟子,你以为自己老师就当真如他表面上的自若镇定?二十年殚精竭虑,所以此刻的思考用心同样理所当然?当着那日一场闹剧,将是一笑而终究置之?我知道这些日你一直在他身边,便几次到国史馆借史事问我,也是抽了他从传谟阁到澹宁宫行走的空档。我原以为。你是能够明白他一些心意的。”

话到此处,风亦琛终于明白,为何西云大陆,柳青梵独引上方未神为知己;三年来无论外界如何议论,与念安君地往来频繁胜过了朝中任何人,亲密甚至在二十年挚友林间非之上。回想这几日柳青梵言行神态,少年脸上微显愧色,低垂了眉眼,“念安君教训的是。学生…学生是忽略了太多东西了。”

注目风亦琛表情变化,上方未神也轻轻叹一口气。目光随即渐转温和。

“其实,这也怪不得你。一是到底年轻,再怎样聪明,不曾真正经历过世事便难以体会心情。再者,以他的性情,这一次连自己都想瞒过,更何况于一直都在他羽翼庇护下的你们。”伸手一引,示意风亦琛在自己身边坐下,紫眸凝视平静的水面,“柳青梵门下众多弟子,若不计风司冥,难道当真再无一个见得出他的不同寻常?我不会相信这是他地眼光。”

“念安君殿下…”不自觉轻呼出声,风亦琛紧紧盯住那张秋日阳光照射下,异常安定沉静的侧脸。“老师曾经有言,大司正府,不为任何个人改变陈设,或刻意昭显什么。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亦琛却分明眼见着老师改变。便是今日的满月宴上…那种刻意的张扬不羁,怎么会是老师真正的性情?相比于那日花朝之后老师每晚在霓裳阁的高坐,和从阁中传出的诗词歌曲更让人感觉陌生和不安。可是就像朝廷上老师自能将一切思虑周详处治妥当,身为学生,置身席间,见他言笑风生,除了周全礼节后的借口逃席,竟是完全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一点什么。”

耳中少年语声越说越轻,最后几乎微不可闻,上方未神不由转过头,却见风亦琛已然站起身,一手扶住水亭亭柱,一双眼平视前方,目光却远远地不知落在何处。心中微顿,但随即扬起嘴角:“今日这一场满月宴确实不同寻常,值得刻意的表演。你周全了礼数,举动无一出格,便是为他做地最大的好事。”

风亦琛一怔,顿时回头,却见紫眸里一点异样光彩闪烁:“护国大将军的重孙满月,满朝共贺,但真正礼节仪式完毕,午宴之后继续留在将军府欢聚痛饮的,却多是军中的将领。当然,以孟铭天、孟安祖孙的身份,如此情景原也不足为奇。不过,先是太上皇,此刻又当着天嘉帝陛下,其中微妙的差别…虽然人常说武将粗鄙,但大周三军上将岂是等闲,更何况多少是‘冥王军’中出身提拔。锋、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正厅里那些,我想已经都感受得十分明显。”

“是…他们地妻族?”思绪随着身边紫眸男子平和的语句起伏延伸,风亦琛心中蓦地一道灵光闪过。蓦然回头,怔怔地看着上方未神,少年脸上满是天机道破地震惊。

微微笑一笑。上方未神虽不多言,心中却着实为少年的敏捷暗暗一声赞叹。然而转过眼,紫眸凝视眼前平静水面,片刻间,嘴角那丝笑意已全数敛起。

是地,妻族。此刻正厅中欢宴地将军们,看似最纯粹的武将身份,却有着各自不凡的姻亲背景:慕容子归与皇甫雷岸。分别为宗室公主驸马;上将军、宁国公锋正妻景希桐,是景文帝太傅景毋之孙女;韩临渊正妻,父为工部尚书丰步雍;江扬,正妻刑部尚书宇文昊云次女;庞朔,岳父李承蠡先为吏部尚书。后进位副相,严晏则迎娶了三司督察史曹最年幼也最疼爱的嫡孙女——这些或与天嘉帝风司冥关系亲密,或是原本就出身“冥王军”的将领,一桩桩似有心似无意的联姻、结亲,二十年时间,于悄然无声中在承安朝廷中编织交结成一张最严密而坚实的大网。这张网络。在硝烟四起,武将征战四方的年代,其存在或还为赫赫冥王统帅下铁军地绝对武勋所掩盖;但从胤轩二十六年靖宁亲王返回朝中起,太子册立、受禅登基、大陆一统,到定鼎大周开国立朝,风司冥在朝中平衡文武的每一个举动,其中效用,已是越来越为人们所领会熟悉。

少年从军,熟悉兵营行伍的天嘉帝。对军中上将极其信赖倚重。虽然大周一统,风司冥倡行平和之政,偃武修文,礼遇各国旧臣更厚待北洛元老,使朝廷臣属融洽和睦,各安其职。但与此同时,宰相台属下兵、刑、吏、工各部因国家增大而新增大量的实职实权的职官,还有京师护卫、皇城禁军、御前侍卫多处要职,天嘉帝几乎

军中诸将以及铁衣亲卫中亲信挑选充任。甚至不乏:=“出将入相”地不成文惯例,更让朝廷上形成武将一派的强大势力。虽然大周沿用北洛军制。对在朝将领多有掌控牵制,且众将追随风司冥多年,深谙天嘉帝统领决策之道,若非直接关系本职,朝廷上几乎听不到这些原在军籍的武将们声音,但从来没有人敢真正忘记,甚至稍稍忽视这一派力量的存在和其对天嘉帝心意的绝对影响。同样的,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忽略,经由这些君王腹心地武将们,以及他们身后彼此姻亲关连的朝廷大网所传达出来的,那些天嘉帝内心真正的意图和声音。

一幅天嘉帝和柳青梵共同完成的赠名诗词字帖,席上二人并坐,笑谈自若,彼此辉照——这一次孟铭天重孙的满月喜宴,试图藉由满座忠诚武将传达出的信息,绝不仅仅是君臣默契的事实,彼此间绝无一丝半毫嫌隙这样简单。

柳青梵傲然所邀,风司冥慨然所应,在那一对同样精明周密,习惯在瞬间决断而计虑深远的师徒,不过一场恰逢兴致地表演,本身无半点出人意外之处。但当着承安此刻人心浮动的时局,当着护国将军府上众将嘉宾,这一番演出,已经胜过了澹宁宫中任何明确旨意诏书的回应。

经此一回,嗅觉敏锐的人们必然领会君王真正的心意。只是,朝廷中风浪并不可能从此平息。正如“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诗句中热烈洋溢的畅快恣意,将柳青梵心中纠结百转、千思万虑轻轻掩盖到几无痕迹,却永远不能真正抹杀其存在。

思绪至此,上方未神不由又是轻轻一口气叹出。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似从极遥远处传来的浅唱轻吟,惊动亭中一坐一立,相对无语的两人。“这是…太傅的新曲。”与上方未神相对一眼,风亦琛努力扯动嘴角显出一抹得体笑容,“念安君殿下,枯坐无酒,日长终究无趣。不如就此返回厅上,与皇上、太傅、诸位大人同乐。”说毕,举步便往亭外,却见上方未神兀自端坐不动。风亦琛心下微震。“念安…君?”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接着曲牌。上方未神口中亦随之轻唱,更重复一遍,方才抬起头,“这是柳青梵地新曲,六道酒令中的二道令、激畅调。”

见那一双紫眸中精光闪烁,光华流走不定,风亦琛心中微凛,略略躬身:“是。是太傅地新曲,前日在霓裳阁上所作。”顿一顿,“厅上奏出这个,想来是众位大人行酒令为乐,恰轮着太傅了。”

“是啊。理当是如此。”上方未神头也不点,紫眸只怔怔凝望水面相隔的连片屋宇。“‘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千里风快,明月逐人——原来,原来…竟还藏了这一层心思么?”喃喃至此,上方未神忽地霍然立起。身形展动,便要抢出水亭而去。

耳听上方未神口中低语,似是默念诗句,说到最后却全然的含混不清,风亦琛正暗自揣度;眼见他起身动作,少年一惊之下立刻呼喊出声:“念安君!”

上方未神脚步顿时定住,也不回头,“什么?”

“太傅…老师地诗词,有什么不妥么?”嘴边千言万语。最后吐出的却是最不在意料中的一句。话甫一出口风亦琛心中已满满沮丧懊悔,但目光一转,却见身前紫色华服的身影日光下竟是不能掩饰地微微颤抖。少年心中顿时大震,却听上方未神沉默良久,方才轻声道:“不妥?怎么会?”又顿一顿,上方未神略提高了声音,“喜宴欢歌,怎么会有不妥之辞?又不是刻意违了令要赚将军府的好酒,柳青梵怎么会唱出不好的曲子——方才是我多想了。想岔了。”

抬起头,风亦琛凝目上方未神回转过的、微微似带着笑的侧脸。沉默片刻,少年转开视线。见上方未神仍旧站立原地,似等待自己脚步跟随,一阵奇异感觉忽然从心头飞掠而过。几乎是直觉本能一般,自今日园中相遇起便一直萦绕心头地问题再不受自制地脱口而出:“为什么要与我说这些?为什么提醒我,告诉我这么多?”

预料之中,但同样也在意料之外的问题,上方未神顿时惊讶地瞪大紫眸。无声凝视身前少年,却见风亦琛手指微微不安地扣住衣角:“我是说…念安君殿下,对您的教导指点,我非常感激。您是老师的挚友,而且那一日交曳巷府中,老师也曾说过要待您以师礼,如有疑惑尽管求教。可是今日并非藏书殿,也不在国史馆…您指点我如许多实事关键,我…”

“我说的很多么?”淡淡一句反问打断风亦琛说话,迎上少年意带询问地目光,紫眸中闪出一丝温和光芒。“为什么要同你说这些,你以为理由需要怀疑?柳青梵是我至友,你是可教导、可成就的学生,他几次向我嘱托照拂于你。”

微斜的日光照射在紫袍与披散下的一头银发,为男子笼罩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光芒。风亦琛抬起眼,定定看向再一次将目光投注向前方屋宇厅堂的上方未神,但随即在他紧接着地淡淡一句入耳时彻底地再不能动作言语:“风亦琛,或许你也一直都忘记了,你的母亲、诚王妃上方是我同父所出的亲妹。你既认她为母,我自然绝不会吝啬给予外甥任何可能的指点帮助。”

掷下这一句,上方未神再不理会呆怔的少年,只是快步绕过池塘走出后园。循着一片鼓乐欢腾,片刻间已回到宴席犹欢的正厅。还没踏进屋内,便听老将军简顿之高声笑

不行不行,青梵你这曲子太温太雅,花啊草啊黄鹂的点激畅豪爽的味道!便是后面,‘长啸亦何为?’啸也没真正长啸出声,不行,这一道酒令可不能放了你过去!”

“对对对,简老将军说得有理,柳大人这首歌太温雅,是违了酒令的,该罚!该罚!”简顿之语声未落,厅中已附和一片,其中却是今日地主人孟安声音最响,“大人是提起六道酒令的令主,自己违令,所以还要加三倍处罚——大家说公不公?”

“公公公。罚得公!”“孟将军在理,柳大人快自罚三大杯!”

厅中众将欢闹中,座上柳青梵果然全不推辞,接过孟安捧来地大碗一口喝干,连尽三碗。向众人亮出碗底,顿时引来众将齐声一个大彩。一边轩辕皓笑眯眯接过酒碗,“酒已喝完,下面还是作词行令:二道令、激畅调。依旧是你最初的规矩,今日不说老就说小,限定一柱香时间。要堂上都能听得懂的,不许弄文采,不许带文人酸气。

做不出来大家继续加罚。还有,不许用你从前的旧令,刚从那首‘瑶草一何碧’,明明前日就有人从霓裳阁抄出来。这样的词统统不许,若再抓住。再翻倍罚酒——反正今天有皇上在这里担当酒令令官,便醉死了你,也不怕你伶牙俐齿地赖账。”

一连串要求限定飞快报出,轩辕皓说一句,众将就齐声附和叫好一句,到最后更是纷纷向天嘉帝笑嚷:“皇上您令官可当准了!”“皇上可别偏帮了柳大人!”“要真偏袒太傅大人。大家就连着皇上一同罚酒!”

“众卿放心——若太傅做不出,朕还继续陪太傅一起领罚”厅中众人大胆地欢笑吵闹,风司冥也不以为忤,只是笑吟吟颔首应道。随即转向柳青梵,“拜太傅文雅歌词所赐,今日朕已经开三年来未有之痛饮。这一身酒气,便少了一杯两杯想也不至太大差别,太傅就只管随心做去。”

青梵闻言轻笑:“皇上这话,却是要青梵做出好词呢。还是要我继续违令受罚呢?但皇上海量,柳青梵已经醺醺然将不知东南西北了。”

“青梵不要说嘴,全军上下,谁不知道你海量。这一点点酒就想说醉,可还早着呢!”轩辕皓为天嘉帝将酒杯注满,随后满满注了一大碗托在手中,一眼扫到又托了两只注得满满的大碗走近身边地孟铭天,轩辕皓顿时哈哈大笑,“看到没有?这里正等着你。我两个虽垂垂老矣。也不去想战场上当年的雄风;但今天这酒场上地一番比试,我就不信凭我与孟帅两个。就放不倒你青梵小子!”

轩辕皓这样说,已经是明白地借口灌酒,而非平时酒令行欢了。见青梵罕有酒劲显露的脸上微微醺红,悄然入厅的上方未神微觉不安,正待从座上站起,却见那双幽黑眼眸目光流转,含笑盈盈,安抚中更有十足的自信。上方未神心中一定,只听青梵朗声笑道:“两位将军皆盖世名将,雄风铁骨,声威震动大陆;而今继续为国筹谋,千里之志不减,怎么便说一个‘老’字?却是把好词送上柳青梵门来!两位且安坐——听我这一曲!”说着,一步到风司冥座前,“皇上,青冥剑请暂借青梵一用。”

天嘉帝轻笑颔首,毫不犹豫解了腰间佩剑,连剑带鞘一齐放到青梵手中。

接剑在手,柳青梵手腕一翻,却将剑送在孟铭天手中;而不等他反应,随手一抖一拉,青冥剑豁然出鞘,顿时寒光满室。众人一惊之间,昂扬激越地歌声已然响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到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伴着歌声,雪练似的剑光与水色的身影裹卷成一体,在早已空出的正厅中央舞出令人目眩神移的光彩。震撼间,众人耳中传来鼓声雷雷,衬得青年嗓音更深壮怀豪情:“马作流光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个陡然转折,青冥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地弧线,精准无误还入孟铭天手中剑鞘,伴随着意气风发的最后一句脱口:“——何惜白发生!”

向擂鼓助乐的上方未神投去会心的一眼,青梵从兀自忡怔的孟铭天手中轻轻取过短剑,笑吟吟目光扫过厅中同样震撼未过的一众将领,最后再一次,停顿在孟铭天与轩辕皓两双似有所悟地眼睛:“将军,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惜白发生!”

“为我大周,何言垂老!”

“为我大周,矢誓忠诚;家国永保,河山永固!”

从孟铭天、轩辕皓,到简顿之,到锋、慕容子归,到孟安、皇甫雷岸,到多马、韩临渊、江扬、庞朔、严晏、风亦璋…厅堂中所有少年、青年、中年乃至暮年的将领齐齐起身,把盏向天,“为我大周,为我黎民,奋勇效命,永誓忠诚!”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祇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黄庭坚《水调歌头》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