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芶有利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东炎御华氏…操戈邻邦…矫饰越俎,弑君代政,伪言援助,真逞私利…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

偷偷看一眼背着手在小墨华宫里来回绕圈乱走的皇帝,承旨侍书于浚再一次真切地后悔起平日的勤勉来——正是这份勤勉让自己蒙受了鸿逵帝的褒奖,由一名普通的侍读学士被特旨调到小墨华宫,伺候皇帝笔墨,甚至时时有代为草诏的荣耀——但在此刻,要将手上一封国书从头到尾完完整整高声念出来,痛苦艰难实在是超过了自己能想象出的世上一切刑罚的总和。

控制不住地,大滴的汗珠落到淡明黄色的帛书上,晕开墨色,留下一点一点的深色圆形痕迹。于浚哆嗦着,口上直觉地停顿一顿,但刚刚伸手到额头上抹一把,耳边鸿逵帝充满了狂风暴雨预示的低喝就劈头盖脸扑来:“停下做什么?——接着念!”

“是是!奴才遵命!”惊地一跤扑跪在地,于浚死攥住帛书,咬着牙,竭力将下面的句子念得平稳,身体却是全不能自制地摇晃颤抖,“…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丧心病狂…义当援手与为同仇——他上方未神真是疯了,连这种恬不知耻的话都说得出来!”

御华焰猛然停下脚步,手一伸狠狠就击在身旁御案上:“侵犯他国就是断亲绝情、背弃神明,当年它西陵首议与我联手夹击北洛又是什么?”

听鸿逵帝一字一顿,全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森寒语气逼得整座宫殿都阴飕溜溜,于浚更不敢答话。将身子伏在地上,额头连汗也吓得出不出了。全部地心思。只恨不得殿中历史悠久的金砖立时便裂开一条口子自己好钻下去避难。

殿阁静寂一片。只有御华焰拼命来回踱步,努力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不想马靴改良的御靴踏着金砖作响步步有声,走得愈急愈增烦躁。猛然停步,御华焰鹰目一扫,视线落到颤巍巍、惊惶惶的侍丞,心头火气顿时更胜。“拿过来!”

于浚一惊,不耐烦的鸿逵帝已经两步逼到面前。猿臂一伸抓过黄帛的国书,目光狠狠径直落向念安帝最后的一段: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一个字一个字看完,御华焰沉默片刻,终于仰头桀桀大笑起来:“图穷匕见,图穷匕见!上方未神啊上方未神,目的心意到底是掩藏不住!‘继先君征领之遗风’,‘统领号令为诸国服’——这个,才是你真正意图所在吧?”

低下头,御华焰死死盯住手中帛书,脸上神色只变得越来越阴沉。突然,像是胸中一股怒气再压不住,御华焰猛地高高举起手,奋力将帛书掷向地下。

“啪——”

一只脚甫踏进殿门,就被突然狠狠摔到面前地上地帛书吓了一大跳。急急收回脚,陇君一边伸手抚胸,一边抬头看向小墨华宫中情景。接到伏在一边地于浚惊恐呼救般地哀求眼神,陇君忍不住暗自好笑,但随即一眼瞥到鸿逵帝神色表情,再看一看脚下一团淡淡的明黄,典礼司仪顿时长长叹一口气。

轻咳一声,陇君整顿一下心绪,退后一步方才重新踏进殿中。俯身将帛书拾起,走到御案前将其放好,陇君这才转向鸿逵帝方向躬身行礼:“皇上,新到的格鲁特草原的五万骑军已经在北门外聚集好,正等着皇上过去誓师训话。”

“誓师?训话?”慢慢抬眼,御华焰缓缓对上陇君的双眼,“你要朕去训什么话?还是,要朕当着千万百姓士兵,去向他们解释这该死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上方未神又是什么混账居心?”

眼见鸿逵帝指着御案的手在空中控制不住地颤抖,陇君清楚此刻君主心中是如何地煎熬感受,口中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大战之起,军前誓师,嘱咐报国,是大陆亘古以传的礼法,陛下不可偏废。”

“礼法?礼不可废?”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吐出,御华焰表情越发地危险,“陇君,典礼司仪,你倒是真尽职尽责啊!”

屈膝伏跪,陇君将额头直触到地:“臣的职分,是为陛下周全礼仪,以促进国事。”

因为殿中寂静,陇君虽没有刻意提高嗓音,冷静沉着的答话一字一句稳稳送出,竟是有一种掷地有声的异常坚决。阴阴凝视他半晌,御华焰皱一皱眉头随后一声轻叹:“罢了——起来说话。”目光一扫,对于浚,“你出去!”

丢一个“无事快走”的眼神给满面感激庆幸中多了分担忧的于浚,陇君从容起身,向鸿逵帝道:“陛下,这五万骑军已经是大祭司所能调集的最后一支力量。除此以后,东炎各地都只能维持最基本地自保;国都以南,菲利扎、格鲁特草原各部。说要再行调兵支援他处,几无可能。”

御华焰点一点头,“大祭司已到了军前?”

“是,今早…不,昨天半夜拜伦将军带着人马到城外,大祭司就先去了营中慰问将士,嘱托天心。当然,也检查了一应军情士气。见一切准备妥帖。随时可以北上效力。大祭司所以吩咐臣来奏报相请陛下。”

“昨天半夜啊…”轻轻吁一口气。御华焰在靠身边地一张交椅上坐下。抬一抬手示意陇君也在近前的椅上落座,“你来的时候,营中军心士气如何?”

明白鸿逵帝问话所指,陇君连忙欠身:“为国

百死不辞,军士们都是这样地心情。何况还有大祭以放心。”

嘴角微微翘一翘。扯出一抹说不出什么意味的笑容,御华焰又轻轻吐一口气:“你说的不错,有大祭司在,那种东西…自然不需要多操心。”抬头瞥一眼御案上那团明黄,御华焰忽然又一阵刺痛袭上心来,“是的,不需要操心——我草原勇士,个个都是大好儿男。朕从来不为他们多担一分忧。但这仗不单是靠着他们来打。还有朝廷。”顿住口,鹰目静静看向陇君,“刚才你也看到了。那群人…朝廷上那些人,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嘴脸!”

见鸿逵帝神色阴暗,陇君心中也是一沉:西陵念安帝的国书,其实是今天早晨到地兕宁,自己也是在朝会前等待地时候听同僚私聊暗议方才知晓。但正是这一点,让自己、以及眼前地鸿逵帝惊觉异常——念安帝国书的切实内容,连自己也是到了朝会之后才真正了解;御华焰在得到奏事处急报呈献上来的西陵国书时那种惊怒愤恨,更不是装模作样、可以当庭表演出来。骤然得知四面树敌,自己成为大陆众矢之的,群臣惊恐,人心浮动,这并不奇怪。但怪就怪在,这一次是鸿逵帝、在国事消息最为快捷灵通的自己得到奏报之前,念安帝通告各国、预备联军讨伐的消息就已经在朝臣之间纷纷流传。而从今早朝会前群臣私议的内容,以及近几日军情迫切几乎每日朝会地事实来看,众人得知消息也就在这一二日之间。大敌当前京师警备森严,倘若背后竟是有人暗中潜伏,透露讯息以伺煽动…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寻常的可以轻松忽略的现象。

不过御华焰的言语重点,却似乎并不在这上面。陇君可以体会到君王的愤怒,方才朝会上奏事官奉了西陵国书奏报,众人的惊慌失措已经令鸿逵帝大大不喜,但随即宰相真恪廷哲提出是否暂时休战请和后廷臣们一面倒地附议,才更使鸿逵帝怒气到达了顶峰:眼下的局势不比两年前,与北洛一方议妥便可弥兵休战——现在西陵可是借着扶弱问罪的名头,纠集了整个大陆地势力来向东炎施压!言辞凿凿气势汹汹,自己只要有一丝半点退让之意,就是坐实了念安帝国书当中历数地每一条“罪状”,不论对错是非,哪怕稍稍一点屈服士气也要立即大挫。当着距京城近在咫尺的北洛大军,这如何是可以议论“战”、“和”的时候?虽然风司冥地奇兵给京城的官员们造成的阴影不能忽视,但一群食着朝廷俸禄、平日满口狂言的朝臣如此彻底暴露出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本性,全没有一点草原好强勇武的英豪气度,如何不给本来就已忧心烦难的鸿逵帝火上浇油?只是现在绝不是向官员朝臣追究这些的时候,陇君沉吟一下,“皇上,念安帝在这个时候集众联军,通告大陆,内中的心思,臣下实在是看不分明呢。”

“这有什么看不分明的?上方未神打的好算盘,要趁我被北洛逼得转不得身腾不出手的空子,纠集一群所谓代天行道的乌合之众来拣好大便宜!”轻蔑地扬起唇角,御华焰眼中闪出不善的光芒,“既不接壤,也无宿怨,平常客气表面文章做得一流,我与北洛决战的这当口却要来插一脚…念安帝真是好大的胃口,就不怕吞不下还硌了他的牙?”

“皇上英明——臣的意思是,西陵虽不是善与之辈,但这般劳师费远。实在不像念安帝一贯的作风。”

见御华焰面色微和,目光透出隐隐询问之意,陇君目光搜索左右,从一张几上拿过茶壶茶杯,给鸿逵帝斟了一杯送上这才继续说道:“就算平素有文弱之讥,武将当中也有定王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之流,远交近攻地兵法基本总是清楚的。征领诸国,替天行道的虚名虽然重要。到底不如土地钱帛来得实在可靠。千年古国。近两三百年渐衰。虽说国力犹自强盛称尊,征领号令诸国敬服的荣耀早是一去不再,这也是大陆世人皆知的事实。他以太宁会盟条款,向北洛大开粮食军购之门已经有利惠失衡之嫌,怎么变本加厉,进而要真正动起刀兵?”

“别人不解,你还想不到他?不过是要报当年坏他国事的仇罢了。”见陇君了解似的点一点头。但随即又显出疑惑眼神,御华焰轻轻摇头,“千年神之西陵,三十年太子更是神子一样受到举国尊重,就连满朝的元老勋臣都服服帖帖,说没有一点特别地本事手段,可能么?他代成治帝处置国事,桩桩件件无不顺风顺水。没有人能真给他一点苦头一丝气受。上方未神地性情脾气,可能真温和良善么?偏在当年联手夹击北洛地事情上,上方朔离驳了他反对出兵的条陈。又偏偏这一场仗打下来,西陵被拖进泥潭不说,最后蝴蝶谷的惨败直逼得他一登基就要低头议和——这一份屈辱,你说他能不记恨,不找人来清算?何况我现在是这个境地,人人都看得出大概的势均力敌,他这样登高一呼,那群想着占便宜的鬣狗还不摇着尾巴就跟了来?西陵军弱,这些年他攒这多少钱粮做什么?还不就是等这么个机会!”

陇君轻叹一声:“皇上说得有理。可是臣还是不能完全想通:念安帝到底不是意气用事的君主,倾国之力只为一个报仇…未免任性了些。”

“任性?哈,天底下只怕再没有比上方未神更自私妄为的人!只不过装得高明些,引所有人都往那些堂皇正大、大公无私地方面看去,以为他一举一动都只为国为民全没有半点私心私利…哪里就真是这样呢?”

一边说着,御华焰早从座椅上起身,背了手在殿中来回踱步。“不错,他是不做有害西陵的事情,可是看看他的手段!且不论继位前上方朔离的事情当中多少离奇,单是他登基之后,逼杀祭司兼领神职、送走对手剪绝异己、兴新废旧竖立权威,西陵国力是在太宁会盟后重新振作,而整个国家朝廷还不是落到他一个人手里任由把玩?说起来,以他的身份名位,何必件件事情都那样着急,又件件事情都做绝了再无回转余地?旁的不论,只国君兼领祭司一项,立个俯首帖耳的傀儡又差什么?硬是要违反

的传统二者得兼,就是因此丢掉了摩阳山大神殿地好所不惜——”

话音戛然而止,御华焰猛地顿住脚步,背对着陇君地面孔一点一点慢慢扭转过来,一双铁灰蓝颜色的鹰目闪出情绪激烈的光彩。而鸿逵帝视线对上地陇君也是相顾失色,一张素日里平静沉着的面孔流露出巨大的骇然与惊惶:“西陵早失了大神眷宠,上方未神又有什么名义理由征领诸国?”

“大神殿已不再庇佑西陵教宗,这一次念安帝到底是如何取得摩阳山支持的?”

将从承安转发来的公文卷成一卷握在右手,风司冥一边一下一下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一边微微笑着向池豫兮道。

见他口中与池豫兮说话,眼睛却时不时瞥向自己,一双黑色的眸子里闪动出有趣的光彩,柳青梵不由轻轻笑起来:“神明旨意询问副执祭司,这是正理,司冥殿下。问我可回答不出你什么。”

“承安只传来了乌伦贝林奉承大神殿旨意的手书,大祭司大人那里,可是一句话都没说。”深深看青梵一眼,风司冥摇一摇头这才转向池豫兮,“副执祭司大人,这件事情您怎么看?”

“所谓西陵失去大神殿庇佑,大陆众说纷纭,但当中的事实理据究竟是如何呢?念安帝不过是在继承王位的同时兼任了最高祭司,虽然与西陵千年传统不合。但摩阳山西摩伊斯石柱法典上,可没有哪一条诫律训导规定这样地做法是违反神明教义的。”

池豫兮躬身行过一礼,这才循着风司冥示意在大帐中下首一张座椅就坐。“一国的最高祭司,只要大神殿承认其正式祭司的资格,按照神明的法典,大神殿也是没有权力直接任命或是否认其身份的。所以,当年我国徐凝雪大人,在伊万沙主祭司祝福之后。其最高祭司的身份就获得了大陆承认。而念安帝早年曾在大神殿有过六个月的修行。西陵前代地最高祭司溪~|.后接任西陵地最高祭司是完全合乎神道法规的,这不需要任何疑问。”

“西摩伊斯石柱法典…神道教宗,也是整个大陆最古老的律法,似乎确是如此。”风司冥微笑颔首,“其实,神道的法典之类我也曾听大祭司大人说过一些,但没副执祭司今天讲的切实透彻。池大人不妨再仔细说来。”

“若说册立嗣子上方敏德为太子没有事先通告大神殿而引来伊万沙大祭司恼火。‘太子必须经过大神殿首肯才是合法’的规则在大陆早就名存实亡。就连上方未神自己,当年成治帝拜谒大神殿正告神明册立太子的举动,更多是为向国中以夜纣氏为首领地世家贵族表示尊崇倚重。伊万沙大人何等精明锐利,哪里就看不出其中轻重?自行册立太子,念安帝的做法只是将拖了许多年的神道干涉侍奉国家内政的事情,做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而已。”

“做一个了结…”

风司冥若有所悟,池豫兮笑一笑,起身到风司冥手中抽出文书。放在书案上慢慢摩平。“身为诸神子孙的各国王室自然有侍奉大神的义务。但从北洛风氏立国以来,大神殿就再不以本身名义干预哪一国王室废立问题。武德皇帝以雄才大略征服世人,大神殿也最终承认其天神所授的享国之权。对我北洛自是水到渠成。但放之于整个大陆,却让许多宵小之辈生起痴心妄念;而神殿授权地联军在武德皇帝面前地失败,也使大陆千百年神授征领之权的传统趋于断绝。此后两百年来,各国教宗势力渐衰,神殿侍奉影响渐弱,许多王族宗室只在年节向摩阳山送上规格底限的供奉,国中则虚养神职人员架空教宗原本地势力——相比从前,摩阳山对各国的牵制,如今几乎不到两百年前三分之一。而各国国内的神道力量,除非是神职人员本身就在国家、朝廷占据特殊地位身份的,比如东炎晟星殿、西陵的金裟殿,对国君、对朝事的影响也渐渐消失到无。”

“晟星殿…昨日接到军报上说,东炎又从格鲁特草原调来五万人马。本来计算着他国中兵力几乎调空,难道这凭空出来的五万人,竟是他神殿所辖的护法军队么?”风司冥双手顿时握拳,“如果是这样…他御华真明手底下到底还能调动多少人马?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难道,本王真少算了这一笔吗?”

接到大军主帅、年轻亲王直觉求助的视线,柳青梵淡淡一哂:“殿下请不要过度惊慌——东炎的军力,出兵之前就已经反复计算清楚。御华真明虽然有护法的军队,但总数大致也就在此,不会有失之毫厘、遍地都是他可调之兵的情况发生。”

“是,太傅。”风司冥微微一赧,随即正色,重新对上池豫兮,“池大人,请您继续说。”

“是的,殿下。”看一看柳青梵表情脸色,池豫兮沉吟一下,“这二百年的时间各国神道势力消减,就算在号称神之西陵的国度也是如此。两百年来大陆局势激荡,变化极多,相比于我北洛,西陵君权、族权、神权分立的制度在处置临时大变方面多有掣肘。种种不利,加上大陆整体神道衰微的形势,使西陵国君数次试图削减神权。但西陵是大陆国力最强,侍奉神道也最悠久、信仰最坚定的国家,大神殿如何肯放弃这样的世俗庇佑?然而大势不可违逆,不过强作挣扎罢了。到念安帝兼任大祭司、自行册立太子,是明确宣告国政再不受大神殿一丝影响。多少年的努力最后结果还是发生在自己一代,以豫兮地浅见,这才是伊万沙大人最伤心也最恼火的地方。”

风司冥闻言轻轻笑起来:“所以,各国都听说了伊万沙大人的恼火,也记住念安帝此举落下了‘西陵背弃大神殿’的恶名。但各国不知道的是,在伊万沙主祭司的心里,如果西陵可以回心转意,他会是最乐于见到和接纳迷途知返者的人?”

池豫兮微笑一下:“殿下睿智敏捷。看出了伊万沙的心思关键。另外还有一点。便是当初念安帝推开教宗之后。大神殿一直没有找到继任地世俗庇护。这不仅仅是因为东炎素来地横强少敬和我北洛神殿所倡导推行地教义平俗与摩阳

所传有所不符,其中习惯的力量,实在不可以小视啊

听到这里,风司冥不由轻击一掌:“好个念安帝,真是方方面面,计算周到!是他首先剥离了西陵的神道特权,现在只虚虚作态的稍稍示好。立刻又得到全部偏爱!得到大神殿的授权不说,还可以借助着大神殿的名义统合各国,充分调用各方势力,正所谓名正言顺。我之前一路,利用了多少神道宣传,现在倒都成了为他开路替他验证——好个念安帝,好个上方未神!”

“但念安帝真要统合各国,倡议联军。此举究竟还是值得商议。毕竟。劳师远来,靡费无数。先前他大开国门,允许我以平价向他大宗购粮购物。虽然摆明了站在我北洛一方的态度,自身到底没有受到任何损碍;相反,借太宁会盟地条款,将我数年囤积的草原物资收购转卖,赢利超过了平日的十倍。可若由西陵兴起战事,商路立刻断绝不说,各种军用耗费则是不胜计算。以念安帝素来的私心,只怕…我孤军奋战的时日还长久着呢。”

听出副执祭司话语未尽处的担忧,风司冥不由呵呵轻笑:“池大人,这却是多虑了。我北洛勇士,赫赫威武,还不等着他那些心思杂乱、号令不齐的所谓联军支援应敌。东炎么…”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击,“我一个人拿得下来。”

池豫兮顿时欠身:“殿下雄才英武,自然无不成功。”

风司冥微微笑一笑,瞥青梵一眼,随即沉声说道:“当然,方才池大人提到念安帝的私心,这也是需要认真考虑地。西北安塔密斯,护国大将军孟安与他地十万守军随时备战,从安塔密斯到承安又有宁国公锋布置十万人马以策万全——北洛,绝不允许有胤轩十四年的尴尬再现。大陆的局势,已经不是三强鼎立可以维持数百年乃至上千年和平地了。念安帝能与摩阳山大神殿做过了结,本王…就该给眼下的三强并立做个了结。”

“…上方未神的私心,与其说是要借机谋利,再一次让西陵取得大陆首领的虚名,倒还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西陵一方的保全,故意布下的棋局罢了。”

拈一枚棋子截断对手向中央腹地的延伸,一身祭司白色长袍的御华真明慢悠悠说道。

身子一震,本来打算落下的棋子重新收起,贺蓝.考斯尔微微笑一笑:“大祭司大人,这话,从何说起啊?”

随手将棋子丢回棋盒,御华真明呵呵轻笑:“你看清楚了,你手上的这一篇,是以西陵国主身份下达的诏书,可不是摩阳山通传各国的神谕啊,我的考斯尔将军阁下!”

贺蓝眉头一紧:“有差别?”

“差别…相当的巨大。”缓缓点一点头,御华真明将身子靠上椅背,“行动依礼,将有作,必告于彼方——这是大陆千年来固有的规矩礼仪,真正能按着规矩用到实处的却极少。我们常说国事之间无是非,讲白了无非出自一个原因道理。就连大神殿也非常清楚,所谓侍奉神明遵循神意,根本只是因为神意同各国王族的利益恰好统一罢了。贺蓝你虽是武人,书一向读得不少,不会不知道历史上那些有名的联军征伐,大神殿的授权从来都只有锦上添花,而不作雪中送炭的吧?”

“大祭司大人是说我国中的危急,已经到了素来旁观地大神殿都以为胜败可定。东炎无力回天的地步了?”

御华真明嘴角微扬,唇边一抹笑意若隐若现:“我自然不是这个意思。且不说大部分国土还在我手,就算此刻只剩下京畿一块,有贺蓝.考斯尔在也一定能够保全我宗室、社稷平安。”

“那大祭司提及先代旧例的事情又是为何?请恕贺蓝愚昧,不明白大祭司大人的意思。”

“贺蓝啊贺蓝,你怎么就还没明白过来?只会锦上添花不作雪中送炭,这国书是西陵皇帝的手笔而非大神殿的神谕,不正是说明冷眼旁观的伊万沙并不以为东炎到了危险边缘么?虽然念安帝在国书上有‘天下人共讨之’、‘合诸兄弟之邦’这样的句子。可这不过是西陵一族宗室地看法、一个国家地举动罢了。神明旨意云云。都只是上方未神一面之辞。大神殿那边,到现在地反应,充其量只是默认,而绝非主导。摩阳山甚至没有以神殿教宗统领的身份,向我这位东炎的最高祭司发出任何的言语,单是这一点就可以很清楚地知道,对于西陵这一次的举动大神殿绝对是无心支持的。换句话说。能号召起多少国家王族跟着一齐来发疯拼命,就只看他上方未神的手段了。”

贺蓝一呆:“但光是重新获得大神殿青睐,默认他这种明显意图地举动…念安帝的手段,不能够小视啊。”

御华真明摇一摇头:“这当中的关节,贺蓝,或者并不见得向你想象的那样艰难。以念安帝的为人心计,做事情不会真的不留余地,当初他敢那样行事。必定就是留有像今天这样后着的。”在棋盘上点过一点。“知道是怎样的对手,就会很自然地揣测他地为人,做事情地习惯。越是不合常理的动作。越要思考周全做出合理的解答。比如以国主兼任最高祭司,比如不通过大神殿就册立太子,还有这一次地取得摩阳山默许号召诸国领导讨伐,里面一定都是有着某种深意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促使念安帝做出这样决定,不惜劳师动众,千里迢迢跨过关山无数,也要把手伸到这平时根本够不上的草原呢?”

考斯尔一边说着,一边取过手边茶壶茶杯满满斟上奶茶。双手捧着送给御华真明,御华真明一笑接过,却不着急喝,“不错,西陵与我东炎既不接壤,当中又隔了不止一个国家,这一次就算联军真的打过来而且也把我打败了…”一眼制止考斯尔脱口便要吐出的反驳,东炎大祭司之微微笑着,“这是假设,所谓最坏的打算,若我东炎真的被打败了,得到便宜除了北洛再不会有第二个,他念安帝何必花这个绝大力气为他人做嫁啊?”

“但若果真如大祭司所言…我是说,最坏的打算,西陵首倡‘义军’,征领之实,不但届时大神殿会予以确认,就是其他

不能不承认他重新获得了大陆首领的名位啊。”

“就算是千年的神之西陵,一份虚名就当真重要至此了吗?”御华真明轻蔑地摇一摇头,“不,不是这样。像风司冥,或许还需要借着所谓神明糊弄那些愚夫愚妇搜罗人心,像西陵,早已经用不着做这样的事情…他只要保持上方王族的血脉继续传承下去就好,毕竟,整个大陆谁还能比得上他流传千年的根基深厚呢?说要再现他先祖先君的辉煌,以上方未神的性子实在说不通,哪怕就是单纯制造麻烦报复当年我国提前抽身使西陵陷入苦战最后蝴蝶谷大败,或许还更有道理一些。”

“君主…总是有权力任性的。”贺蓝微微笑一笑,沉默片刻随即开口,“那念安帝的性子,以大祭司大人看来,会是这个理由吗?”

御华真明扯动一下嘴角,“一半对一半吧。当年行事,今朝报应——西陵,大约是被蝴蝶谷一战打得怕了,而且几年时间元气都恢复不过来。而我国却是没有在相应的东方战线上吃太大的亏,最多是把咬在嘴里的肉吐还了回去。这样的对比,要找机会报复削弱我国力量,在西陵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大祭司大人所说另外一半呢?”

御华真明轻轻挑眉,望向贺蓝.考斯尔的面孔似笑非笑:“我说第一将军啊。为什么就都要我来说明哪?虽然我份位上统领军事、有国中除皇帝陛下以外最高统辖调动之权,但得到草原所有人敬服地东炎‘军神’难道还有别人?如果看不到念安帝此举的真实含义,你还会坐在这里,镇定如恒地同我下棋吗?”

贺蓝.考斯尔微微笑一笑,随手替御华真明斟满了茶杯。“大祭司大人,念安帝是借着神道教宗行事,就算内中大神殿并没有多少真实含义的支持,单是眼下默许的态度。也足够扰乱草原人心的了——”

“但若是还牵扯上其他。人心只怕会动荡得更厉害吧?”御华真明笑着摇头。抬手将杯中奶茶一饮而尽,“北洛气势强盛,奇兵突袭,陷我于措手不及。他又借助神道传统,号令诸国联军讨伐,更加使草原惶惶不安。可是,既然是为了讨伐我对他国宗室、神明一脉的失礼而来。就断断没有毁灭大神一脉血亲的道理;既然是遵奉了大神殿伐罪不义的号令而来,那么所有地成功都要归结到大神恩德之下;既然是他在关键时刻为战场争取如此多士气民心,那么最后论功行赏也要有相应地回礼报酬——这些,都不会是风司冥、胤轩帝他们所乐意见到地吧?念安帝聪明啊,他的性子手段,可是从来都不肯吃一点点暗亏的哪。”

“这、这…这是真神来之笔啊,大祭司大人!”

见素来沉稳的第一将军抑制不住喜上眉梢,御华真明也淡淡微笑。凝视着大帐里光辉明亮的一丈红静静出神。

表面上界限划清。仔细看却有留存回护之意;遵循了太宁会盟的条款,但从中只收获好处绝不轻予便宜;当着纷乱的大陆争强地列国,玩弄着心机使出这般一箭数雕的手段。而让自己永处不败之地…上方未神,真不是凡人哪。

只不过,这样的心机手段,用在这里,只怕没有任何意义。

因为,绯樱宫里的那个男人,从来不是个懂得领情的。而这场大仗对战的双方,也各有人在暗中用力,绝不会让那男人懂得这种屈伸。

万骨成枯,生民涂炭——念安帝啊,这一仗的结果,可是早就被人安排好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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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陵国主、念安大皇帝陛下敬告大陆诸国:朕闻,神明教人以爱人,为我大陆子孙,流出自一脉,群分类聚,族居四方,繁衍而成诸国。故虽始祖有别、族群有异、国有小大、势有强弱,追本溯源,其地一也。故神殿典章,昭昭朗朗,谓兼容博爱,扶持相亲,不以私心害人;诸国并立,不以私利生乱。芶有利令智昏,言妄行悖,逆于神明训者,天下人必共讨之。

今东炎御华氏,薄德不修,恃强少敬,群邻慑威,百姓怨苦。天降灾衍警之,不恤民解救,反操戈邻邦。于是爻君见戮,雍室为屠,陈臣屈首,宋子奔窜,至于av.先不告以兵革之行,及至诸国惊疑,则答以藩国不稳、请援辅政云云。

呜呼!神明一脉,无非友邦;疆域之外,比为兄弟。嫂溺叔援,宜固常理,但岂矫饰越俎,弑其君、代其政哉?此伪言援助,真逞私利。古语云,守牧失道则天灾至,草原大旱民不聊生,是神明惊醒之。御华氏不思反省,谨慎悔改,反变本加厉,侵犯比邻之邦。推立傀儡,专行独断,有异己反对者必威逼乃至死无葬身,甚而诛杀君臣,倾覆宗室,更迭社稷。如此种种,非只利欲熏心,更断亲绝情,置神明于不顾。所行所为,令人寒栗发指,非丧心病狂莫能名之。

仁义不施,斯有天下人伐焉。天道昭昭,神目如电,岂许倒行逆施,为大陆诸国患者?av为犯,兼邻国恳求,发兵应敌。羽檄飞报,其情可知。然而虽有抗暴,或为一国一族之举。东炎**威,侵害之众,其多鞭长莫及:战火传烧,难得速定;爻之旧臣,宋室遗孤,苦楚流零,难返故国。其形可怜,其情可悯,而其恨可敬。义当援手,与为同仇。

昔大陆纷争,必有中者秉神旨意,判断是非,或盟或议,或征或伐,统领号令,为诸国服。今社稷倾危,生民陷于水火,苦盼救难,重振公义。神之西陵,千年流传。朕敢继我先君征领之遗风,上承神明之旨,中合亲缘之谊,下附百姓之愿,以倾国之力,达平顺天下之宏誓。东炎既暴,则合诸兄弟之邦,共行声讨,伐罪吊民,匡正归序,斯义者之所为也。

神说爱人,责残民。义举之行,必明朗堂皇。乃传书天下,为有识明义者与我共倡。

——《(西陵)念安帝告大陆诸国书》,《博览.通史.制策国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