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北洛是真没人了吗?”

剑戟相交,发出巨大的声响。奋力一推荡开那柄紫金画戟,贺蓝.考斯尔狠狠开口,心下却是为少年兵器上巨大力量震动骇然。

抿紧嘴唇,风亦璋把住画戟长柄的双手借势只一拨,丈尺长兵顿时在空中划出一抡耀眼的紫金弧线,花戟特制成锥刺一般的锋利柄尾似潜伏的毒蛇猝发,直挑考斯尔咽喉。

见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兵器用法,贺蓝.考斯尔快剑回格,两兵相交顿时震得虎口剧痛发麻,差点就长剑脱手。而风亦璋一招抢到先机,后式立时源源不断纷涌而来,画戟点戳钩抹,斜削竖批,戟头利刃柄尾尖刺耀着戟身紫金流彩闪出寒光无数,招招迅捷而劲猛力沉,纵是久经沙场如考斯尔,一时也被逼得只勉强招架。

但二十年沙场到底与两个月沙场不同,阅敌无数、更亲身临阵力战无数次的贺蓝.考斯尔很快留意到少年座骑步伐趋避,铁灰蓝眸光一闪,双腿一夹**马腹,训练精良的战马立即知心识意上步逼前。见少年眉头顿时一皱,手上动作不缓,却是由完全的抢攻增加入两分回退——戟尾尖刺上端似做装饰用的一截粗壮精金环圈,堪堪封住自己长剑的去向,贺蓝心下也不遗憾,长剑斜指风亦璋肩胛同时脚上用劲,驱得坐骑进一步逼向对手。

风亦璋拧住眉头,画戟反手一抡撞上对方远比一般厚阔的长剑。借着两者相交地力量带动坐骑后退,顿时拉开丈余距离。手把画戟横在当胸,少年将军目光冷冷,瞪视着考斯尔的黑眸闪出深沉的光芒。

像,又不像——脑中直觉似的反应起六年前西陵边境绝地中少年将领的玄衣身影,但贺蓝.考斯尔随即用力摇头:且不说武器招式,单就身形一点,风亦璋也要比少年的冥王雄壮得多。何况眼前这名十四岁的世子少将虽然勇武。身上到底还没有那股浸透了残酷和血腥的杀气;十数年天家富贵教导下地温敦和矜持残留在心里。化到临阵地动作还是可以利用地破绽。才让自己一招冒险抓住了弱点反击…

不过,对战场局势整体准确的判断、奋不顾身高效顽强的作战、冷冰冰严肃而镇定的眼神,以及直觉地把手下将士一一护到身后的行动,却和当年绝龙谷中的少年不差分毫。

是嫡亲的叔侄,而十六岁和十四岁地年龄区别,相差的,其实应该不多。

“考斯尔将军。”

果然。连声音都有七八分相似。

正处在少年到生长发育成熟的阶段,风亦璋的声音清晰响亮且已经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平稳低沉,但还是不自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轻快跳脱。响亮有力但不足够浑厚,听起来确实与冥王明朗清越的音色颇有些相似。只是对面的少年显然并不能从自己地脸色便猜出此刻内心所想,倒是被自己几番点头摇头弄得越发紧张,一张兀自青稚地面孔表情森严得几近骇人。

不自禁地扬唇,但随即收敛了笑意。整一整表情,贺蓝.考斯尔将目光笔直对向少年。

“天色已暮。兵马已疲。可暂罢手,来日再战。”

可暂罢手?贺蓝牙关顿时咬得格格直响。风亦璋的语气,分明不是两军对战时平等的商议。根本凭天家王子地高傲,习惯性直接做下结论判断而已。想到就是他,就是眼前这个小鬼把赵坚打到重伤,又是他拼了命把轩辕皓从包围中救走毁掉自己计划,考斯尔心头就一阵阵火突突乱冒。然而看看身边军士,无不是鲜血层染、半数重伤到身体残损的亲兵护卫,贺蓝只能努力压制下本能的冲动,瞥一眼对方兵将同样体伤肢损的惨状,“鸣金——收兵!”

掉头回马就走——根本不担心风亦璋会趁隙从背后偷袭:一者风亦璋的武技还不到但有动作自己会不及反应而被一击毙命的程度,二者他身后北洛士卒的损伤程度足以令出战不久的小王子首先挂怀,而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点,这位勇武而气宇堂堂的诚王世子还在正直到没有被教导过抛弃荣辱的内心年纪,从背后偷袭这种被所谓勇士视为最卑鄙无耻行径的手段,远不是他所能够做得出来的。贺蓝.考斯尔没有心情去多看风亦璋此刻的表情,也不打算在这个其实只能算作孩子的少年将领身上花费更多的心思活动,所以东炎第一将军没有看到风亦璋死死握住紫金画戟的双手,也不知道当自己带着部下最终隐没进鹫儿池城门时,这名世子少将好似铁板绷直的身子在马背上如释重负的骤然软倒。

作为帝国鹰山防线南端的第一座要塞,鹫儿池的城池规模较其地位而言无疑小了一些。而以草原富庶仅在班都尔之后的贝布托部王旗以下第二大城市来看,鹫儿池无论人口、集市、城内建设都与同样被称为富庶繁华的渚南相差了太多。只是,经过这一场战火,鹫儿池原本就是有再多的富庶繁华也不过往昔的梦境。短短六天时间三次失守三次夺回,此刻的鹫儿池城中已经再看不到寻常百姓人家半点残影,衬在火燎烟熏、满目半焦半颓的街道建筑里的,只有一队队形容焦枯憔悴,身上战衣早已看不出血或者其他什么颜色的士兵。

一进城就下了坐骑,好让连日奔跑、疲劳只怕更甚于己的爱马尽量减轻一点负担,在城中一路缓缓穿行,贺蓝.考斯尔总是尽力显出轻松从容的脸上,终于再也无法露出惯能抚慰人心的最浅淡地笑意。

城中的太守府继续作为大军指挥所在,只是此刻府院周围增加了定北侯府特训出来的亲兵卫队。见到考斯尔身影。立刻有亲兵跑过来接下缰绳,更有两名见事机敏的飞快奔进府衙。等到贺蓝.考斯尔抬脚跨进府衙大门,随行的军医已经急匆匆迎上前来。

“将军——”

“赵将军如何了?”

“醒了,控制住了身上的伤,而神智也已经完全清醒,接下来只是修养的问题——赵将军命大,身体底子好到底熬过来,算是真的救回来了。”

稍稍一点头:“确定神智清醒了?能惊动么?修养地话。要不要静养?”

难得将军回府不是第一时间急火

去看顾自家副将而是稳稳定定站在天井里。自己不一边回话。说出来地言语字词也似增加了几分底气。肯定地点一点头,那军医道:“赵将军是午时左右醒地,说了几句又睡一个时辰,之后就完全清醒着。派探马几次看将军阵前情况,临傍晚战事最激烈时候还挣着要下**阵去,但被制止了。赵将军是武人,身体底子一直很好没受过什么大的损伤。又在壮年,这一次伤得虽然重,眼下控制住伤情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伤筋动骨,续接上的手足暂时是不宜动,但静养之类都不必要。”说到这里微微笑一笑,“赵将军受伤在皮肉,没损及内脏也没磕碰到脑子,这算是大幸。之前昏迷是失血过多。此刻血气是虚弱些。却不需要过分小心,也不会有什么后遗症状——将军自可放心。”

“很好,非常好。”

明明是肯定的说法。说话的时候表情也一贯的平静从容,须眉皆白的军医却是在一瞬间只觉一股寒气从足底冲到心里。看着贺蓝.考斯尔快步走向赵坚所在后堂厢房地背影,竟是半天都不敢呼吸。直到定北侯府的亲兵疑惑地过来问怎么不跟着将军好处理今天战场上受的伤,老军医这才如梦初醒,张一张口要答话,却发现牙齿只一味上下乱磕,而一双搭在身前的手早已经连着衣衫掐到自己大腿肉里。

“今天,今天的对战…”

勉勉强强磕出几个字,亲兵已经会意地回答:“将军按昨夜设计的,佯装集中力量攻击北洛失了主帅的左营,引来并用真正主力围住了轩辕皓。轩辕皓带着大约两千人顽抗了大半天,眼看着就可以彻底消灭擒拿,不想北洛那个最年轻的王子将军突然带了一支人马杀出来,硬生生冲开包围圈救走了轩辕皓。虽然这次是将军亲自上阵,但之前因为轩辕皓顽抗地关系我军损伤了不少还折了三名战将,连库鲁伦副将都丢了一只胳膊。那个风小将军也凶悍,最后地结果…不胜不败吧,但死伤都很惨重。”

“库鲁伦将军…”军医嘴唇轻轻抖动两下。虽然看惯了战场生死,肢体的损伤相比丧生殒命来说已是极大的幸运,但他还是无法不由衷为这个消息悲伤:这位阿史叶迷部贵族出身、与御华王族有相当血脉亲缘地右将军,是东炎国中数一数二的神箭手啊!失去一条手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根本不用多说。努力稳一稳心神,随即联系起方才贺蓝.考斯尔的动作神情,“虽然是猛将,却是第一次做将军的副将出战…如果是赵将军的话,也许就…”

“话不能这么说。”听到低喃,那亲兵顿住脚步,“虽然一向是赵将军跟着将军,可没看到战场上…库鲁伦将军是拼尽了全力,但那轩辕皓…”突然打一个寒噤,沉默半晌才低低开口,“两千对将军带领的一万,那简直不是人,是魔鬼。”

对望一眼,同时看到对方眼中的畏惧之意。急忙别开眼,两人再不吭声,都蒙下头直直奔向后堂。因为身份特殊可以自由出入府衙无需通报,一路没有遭到任何阻拦,只是一只脚才踏上后堂门槛,便听见屋中隐隐吵嚷声传来。同时一惊,加紧两步,却是贺蓝.考斯尔的声音,然而语气激烈异常,便是在军中长久的军医和自幼在定北侯府受训随侍的亲兵都不曾听过。

“…明明说过,坚守就好坚守就好。为什么就是不听?十万大军唯一任务就是守住鹫儿池卡死北洛的南边进军通道,出来地时候我说了几遍?兰卜杜一心想要出战又怎样?你也算个将军,连自己帐下兵将都管不住吗?”

快而凌乱的脚步声混合在严厉的责问声里,显是贺蓝.考斯尔正心烦气急地满屋子乱转乱走。

“什么试探查看北洛的意图——轩辕皓的意图还需要揣测吗?守在鹫儿池城下还能有什么目的,他兰卜杜犯傻犯浑你也跟着迷糊?十万对七万,人数是占优势不错,可他轩辕皓‘茵沙将军’的名号是白来的?从宝邯到这里地道路一直畅通,有鹫儿池拦在这里他没有立刻就破城深进地可能。在拿下城池北上会合风司冥前他有必要这么大规模运粮过来。而且连数目都还特意给你们知道?啊。不错,他围在城下这么多天,还加进了贝布托和郁木扎兹地三万三千人马,城里储备早就该紧张了。是,我知道,有御军和部族队伍在一起,争争吵吵从来都不会缺。尤其在眼下这种时候,东边七大部族个个为绯荧殿下憋着一口气,你真个儿压不服倒也不勉强。可是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提大军过来?城里连五天都撑不过都等不起了?你连区区五天的军心都安稳不来了?——赵坚啊赵坚,亏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原来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是,都是赵坚无能,请将军责——不。请将军允许末将重回帐前。与轩辕皓决一死战!”

赵坚的声音是重伤失血后特有的气虚无力,但语气却很坚决。屋外两个只听一阵被褥布帛的声响,随即“啊”的一声与重物落下“砰”的闷响传来。贺蓝.考斯尔冷冷地声音随即传来:“决一死战?就凭你?站都站不稳还想要上马。你还不如直接缚了手脚到轩辕皓的俘虏营去!”

“将军…”

只一声低唤,经验老到的军医就知道赵坚方才那一动必是伤到刚刚接好的断骨,脸上顿时变色。但脚下动了两动,却实在不敢这个时候闯进屋去。而赵坚强自忍痛的声音还一句句传出来:“将军,一切都是末将的错:是末将心里怀了贪功的念头,见轩辕皓虽有大军但每次攻城并不特别强悍所以低估了他,这才允许了兰卜杜的请求出战,暴露了城里储备地真实情况动摇了守城军心。北边阳邑、高城、渚南连续陷落,班都尔辖下泰半沦落敌手,城又极吃紧,而轩辕皓守在这里,除了最初同郁郁木几场交兵,之后围着不打也没胜负可言,城里人心控制不住活动。末将只以为倚仗着城池小胜两场,虽然改变不了总体局势,打击北洛气焰总是可以做到地。加上城里的存粮确实只剩下不到七天,如果劫粮能成功,对城里甚至北边都有好处。当时只想到兰卜杜说得有道

不想,却不想…”

“却不想之前轩辕皓没下大力气认真打,而这一认真你连应付都应付不过来?”考斯尔的声音几乎冒得出火来,“你是笨蛋吗?或者当我是笨蛋?草原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哪些人哪些心思我会不知道,轮得着你去帮我去掩饰去周全?兰卜杜不过莽夫,库鲁伦跟我一心又在鹰愁涧手伸不到这里,除了白客那条会装猎狗摇尾巴讨好人更会下套子诡计害人地恶豺有谁能给贝布托第一勇士出点子请战?戴黎尔是我从京城放走的又怎样?自小定亲的妻子跑了我还没说话又轮到他跑哪里指手画脚去!撑死了一个傀儡的贝布托族长,我堂堂定北侯一刀宰了他又有谁敢说话,你居然因为担心他废话就不管我之前号令?”

“将军,请不要这么说!”听考斯尔发怒赵坚急得顿时吼出来,但随即压低了嗓音,“这里不是侯府,将军低声!”

“做什么低声?我贺蓝.考斯尔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人言——谁能动我?谁敢动我?”

“将军…”赵坚苦笑一声,“您私放了无双公主,又定下了抛弃鹰山以西只保国中腹地的对策。您是公主殿下自幼订亲的夫婿,她奔去会了柳青梵,然后鹰山西线全部失守班都尔又大半归了风司冥。就算明明具体每个时间点都合不上,您以为那些混账的人私底下说些什么?您让我守住了鹫儿池就算为国立功,可博沃柯克、郁木扎兹、贝布托这些又有几个知道您地深意,全当成胆怯懦弱不说,更有浑说私心为自己的地位打算劝皇上索性抛弃了这些受灾最重的部族的。带到鹫儿池十万大军,两万是从京城带来的御军,还有一万跟随您多年的老部队,剩下的全是从叠川草原征调过来。一味禁着不许出战。又怎么去禁士兵之间的胡说?而部族地将官就算服您草原军神、第一将军地武功。牵扯到廷臣和部族地,能不跟着起哄就好了,哪里指望对他们说穿了布置算计再安稳手下士兵的?何况又有绯荧殿下的事情横在当中,对面的时候都没个好气…白客虽然奸诈小人,可他到底是皇上一边,也就在将军一边。是他这个贝布托族长的意思,要是拒绝。不是让您两面都得罪都不安稳,等您亲自到鹫儿池,这仗可又怎么打?”

话到这里,内情已经说得不能再分明。贺蓝.考斯尔沉默半晌方才长叹一声:“赵坚,我怎么不知道你都是为我?可你顾及了我以后在朝廷在同僚间的面子处境,怎么不想一想,你这么一松口,失掉了鹫儿池失掉了防线到失掉了东炎江山。没有东炎的朝廷。我贺蓝.考斯尔又到哪里去立足,又和谁去做同袍同僚?”

一句话如巨石落地,一时砸得屋里屋外四个人寂静无声。好半晌。才听贺蓝.考斯尔用力拍着窗子:“别傻站在外面——进来,该干嘛干嘛!”

亲兵和军医闻声慌忙进屋。替赵坚检查断骨重换药物绷带,收拾乱糟糟地被褥床铺,给考斯尔检查身体处理伤口…等到亲兵将两人的饭菜用托盘端进来,贺蓝已经除下东炎第一将军的沉重战甲,严寒的冬夜里只随便披了一件外袍,就这样倚坐在窗下靠椅上,一张从来镇定从容的脸上透露出抑制不住的疲倦。

见亲兵搁下餐盘,看了自己与赵坚一眼便同军医小心翼翼退出,考斯尔慢慢闭上眼,片刻,睁眼起身,将餐盘端到赵坚床头:“比当年蝴蝶谷外还不如,将就将就吧。”

赵坚笑一笑。他两人少小为伴,从军后更无数腥风血雨,艰难险境彼此扶持过来,早不是普通情谊。见自己的将军亲自动手过来服侍也没丝毫不自在,就着碗喝一点汤:“那是异国他乡,别人的土地,东西再好也没意思。现在是自己家里,就算吃糠菜啃草根,只要能守住了这个家吃什么都没关系。”

贺蓝闻言也是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说起来,今天地形势跟六…七年前真像得出奇。不过这一次追击过头地不是黎豫,是轩辕皓;救人的不是冥王,是风亦璋。”见赵坚震动,他缓缓摇一摇头,“但也只有外表上的形势看起来像。北洛地军队像是比以前更耐打了,也好像更习惯劣势底下的作战。我很肯定当年是风司冥的冥王军,而今天就是北洛最普通的军队而已——当然,跟着主帅的不可能最差。但从这三天对战来看,几乎每一队都不比今天的弱,或者确切说,是和今天一样的强。风司冥真是花大力气调教出好一支军队,输在这样的对手手里——赵坚,没什么可惭愧的。”

“胜败乃兵家常事,贺蓝将军,我还没有到需要这样的安慰的地步。”

听到赵坚几乎是叹出气来,贺蓝.考斯尔不由微微笑一笑:“你当然不需要人安慰。我的意思是,三天下来,我总有那么一个隐隐约约的感觉,”沉吟一下,像是斟酌词句,“这一次风司冥的打法,和两年前,不同!”

“这一次和当年不一样,戴迩将军——我不会再任由你冲到中军去的!”

一柄银枪倏地从斜地里刺出直奔贺蓝.考斯尔面颊。贺蓝随手招架,长剑虚晃间面前轩辕皓已经脱开身去,而一身血红战袍的韩临渊逼到了面前。

“赫德!赫德!赫德!”

北洛军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潮水般的欢呼,先前被考斯尔重甲铁骑冲得变形地中军重新结队起来。贺蓝.考斯尔一瞥过去。但见暗色为主的北洛旗帜中骤然增加了大片明亮的色彩,杏黄底色上血红的狮子舞爪张牙,与中军银白大旗上深重庄严的狮身有翼神兽赫然照应。

大陆古语的“赫德”,是传说中有神明一样力量、随众神争战斩杀无数妖魔的力士;虽然是只有**的人类,却与战争女神茵沙座下地火神、雷神一样都被奉为勇武无敌地“凶杀之神”。韩临渊从军十五年,追随风司冥立下战功无数,一条银枪被鲜血浸得隐隐发红,有“冥王凶神”地称号。考斯尔早从探马得知。攻下宝邯之后韩临渊跟随风司冥大军北上。高城一战就是他首先率军攻破城门。此刻陡然见他一身血红杀来。心下震惊之间更多骇然——纵然鹰山以西落在北洛之手

会真的失去相关的信息,然而自己既不曾听闻任何调冥王凶神如何就带着数千近万的士兵杀过来?这与昨日风亦璋对轩辕皓的援救不同。风亦璋在轩辕皓军中自己早已知晓,只不曾料到十四岁少年勇猛至斯,因此才在逼得两败俱伤的情况下无奈放手。而韩临渊明明当在北方冥王属下,怎可能如神兵天降,相隔了迢迢千里却一瞬间到达阵前?如果然是暗中带兵千里奔袭而自己不曾得知。那一路之上自己经营多年的情报传送系统必然出了极大问题…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地时候。韩临渊已经出现在这里,而以北洛中军重整阵型的迅速和条理来看,方才危机边缘的凶险分明是夸饰伪装,显然轩辕皓是利用了昨日失手被围对人心理的残余影响有意以败相相诱——按着传统主帅必须给予对战者相应身份的尊敬的规则,轩辕皓明明昨日受伤不轻依然披挂上阵冲在最前。因为双方皆知北洛人马总数少于己方,临到强敌拼命的行为正在预料,而北洛慢慢被自己优势兵力压倒的时候自己也不会惊讶。然而轩辕皓却又早早在背后设下伏兵,一边布置显露败相一边引诱自己追击。利用主帅地身份作饵。竟是硬生生将昨日两军对战地情景反过来运用一遍。种种关节,头脑中不过电光火石一闪,贺蓝.考斯尔直觉要向轩辕皓方向转过眼去。但随即目光一凝,长剑在胸前虚划一个十字表示对手的行礼,“韩临渊将军。”

“少废话——看枪!”

说打就打,清秀外表和火暴脾气完全不符的韩临渊跟讲究军人在战场礼仪地轩辕皓或者举手投足始终捎带王族矜贵的风亦璋不同,他本是江湖武人出身,爱武近乎痴,性子又单纯不愿多思多虑,只管杀敌无需他顾的战场与其说成就了他“冥王凶神”的名号,不如说这样的战场本就是最适合韩临渊的舞台。所谓“凶神”必有其凶性,更何况此刻唯二能够压服他凶性、牵制他行动的两个人都不在眼前,考斯尔伤了轩辕皓他尊敬的主帅和老师,七年前蝴蝶谷战场的旧恨加上今天的新仇一起爆发,手中一条银枪上下翻飞,千头万点直使得如枪头抱了个银球一般。

七年前化名戴迩潜入西陵边城,伪装西陵将领,本意试图挑动西陵北洛两国长久战事,却不想阴差阳错成为蝴蝶谷会战最终决战的主将。虽然一如最初设计的在混战中众目睽睽之下以金蝉脱壳逃脱,贺蓝.考斯尔心里很清楚那一次与北洛近十名高阶将领轮番对战何等艰难,而其中最凶险的一场便是与眼前红袍男子交手。韩临渊枪法原是从临阵实战中化来,而数百年江湖武林的改造流传又增加进许多新的变化,以一对一杀敌夺命的威力而言,较最初大了何止三倍?自己手上剑法原是专门针对着枪、毛、戈、戟这些长兵器,加上自己多年战场经验,普通武将遇到几乎无不被克制得死死。昨日风亦璋使的一柄画戟,若非戟尾另有设计,以少年本身实力根本敌不住自己几个回合。然而韩临渊手上一条雪缨长枪却仗着轻、快、准、狠加上变幻万千,将自己原本剑法上的优势消减无形,更兼挟着一股由衷愤恨,枪上气势愈不寻常。考斯尔手上连连变化,也只勉强打个旗鼓相当。

情势…不妙啊…

心里刚刚掠过这一闪念。眼角余光已然扫到自己的右后,郁木扎兹首领郁郁木正带了一队骑兵冲上来,对上地恰是小将风亦璋。草原武士高壮魁梧,错金马刀力大势沉,风亦璋虽在同龄乃至整个北洛军中力道都不算小,面对身型足有自己三倍的对手强大力量一切灵活机变施展不开,应付得极为吃力。眼看风亦璋不敌,郁郁木正待催马上前一刀劈下。孰料北洛中军一箭如流星赶月破风射来。从眼窝直穿出后颈。小山一样的身体在马上晃了两晃才摔落尘埃,只惊得周围士兵无不骇然变色——

拈出再一支利箭搭在弦上,中军旗下轩辕皓身边绿袍银甲的严晏身体侧转,随即将目标对准鹫儿池东炎大军的左参将军,高斯。

座下奔驰跑动,地势高度的些微变化,贺蓝.考斯尔终于看清战场上一名名属下被分别引开、包围的实情。灵光乍闪。心下骤然分明的瞬间,贺蓝一剑逼开刺来地银枪,一双铁灰蓝颜色眼睛微抬,光芒狠狠逼上了身前对战地敌将。

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韩临渊嘴角微扬,灵蛇出动般地银枪和着挑衅的目光一齐回敬过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不过在北洛,索性连马也不射。直接找准了人作为目标。每一名将领带小队人马将敌方主要战将从大军环围中剥离出来。然后由军中箭术最高强者一一射杀。这其中自然有相当风险,毕竟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一箭出去不会失手误伤了己方士兵。更不会伤了战友同袍。然而此刻北洛却似全不在乎,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击杀成功。

目光极快地在阵中激战的风亦璋、王楚才、乔非、曹锐、康浩明一众北洛将领身上掠过,同时看清楚与他们对战的每一名部将,贺蓝.考斯尔终于在心中长叹一声:

无怪乎轩辕皓以己身为饵,也要将自己逗引出来。

无怪乎韩临渊突然现身战场,与自己死死缠斗不放分毫。

无怪乎北洛舍得这样一批杰出战将,为击杀敌酋不惜两败俱伤。

只因为北洛有这样不惜一切代价的资本,而自己没有,东炎没有。

连日激战,北洛的死伤非常惨重,指挥战事的将领也多有折损。但轩辕皓真正倚重地将官没有一个伤到不能出战,这些深受冥王军熏陶的将领非常清楚如何在战场上最好地保护自己,而他们属下的部将到最基本的士兵,都能极好地领悟将官们的意图,勇武无畏,但极少妄动妄为地厮杀。

而草原部族征调来的军队,或许每一支都绝不下于北洛的勇武,却少那一份在任何人属下都严守号令的整齐划一。只有特定地首领才控制得住特定地兵士,否则就是各自为政一团乱麻。然而到现在,赵坚为守城池重伤,库鲁伦被轩辕皓削断一条手臂,郁郁木已经被射死、高斯被射落坐骑,吕宋、北川秀

有几天几夜攻防中损伤的大大小小的将官…除了自池,已无再多将领可用。

将自己从大军中引出来,让冥王凶神缠斗住自己,使自己无法分心旁顾整体地战局,无法及时发现危机援救部将。轩辕皓的计算非常周密,只除了一点:就算此刻已经发现了问题,自己也无法真正全力去营救。因为自己是唯一一个绝不能将性命丢在这里的东炎将军——北方还有风司冥的大军,虽然这样的事实令人悲哀和难以启齿,但放眼整个东炎,能够统御起大军、能够真正能和风司冥一战的,只有自己。

或许轩辕皓根本就不在乎自己与自己手下的七万士卒。攻城、死战、不惜任何代价,用这样的方式尽一切可能消耗东炎的兵力,并且把自己死死钉在这里…

贺蓝.考斯尔突然一凛,瞬间的忡怔让他左臂上顿时被韩临渊枪头划开一道偌长的伤口。

疼痛灼烧着神经,战得发红的双眼却只觉越来越清明。猛然将坐骑向旁一拉,手上虚应两招,考斯尔已经调头向东炎军阵鹫儿池方向驰去。

没想到对手突然丢开自己逃跑——经过蝴蝶谷一战韩临渊大致了解考斯尔的进退模式,眼下这种几乎只能用落荒而逃来形容地行为要与当时有目的有计划的以进为退或者以退为进等同起来未免牵强。只是片刻工夫便见考斯尔又从阵前杀进战场中央。只看几眼韩临渊便已明白,他是要将被打散的军队一点点重新带回。

中间被搅得太乱,已经失去射杀的优势。和轩辕皓相对一眼,严晏随即收起长弓,提枪纵马,和另一边韩临渊同时杀入战场中心。

真正的血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三天,三天。又三天。

从考斯尔率先头援军赶到激战夺回城池。到城下平原与轩辕皓韩临渊整整一天一夜的大战。再到据守城池的零星攻防,鹫儿池城下,似将再一次变成旷日持久地消耗战。

东炎人众,北洛兵精;东炎彪悍,北洛敢死;东炎倚靠叠川,背后有援;北洛补给通畅,身前无惧。

赵坚终于可以用伤臂撑着拐杖行走。凭着骨子里一股倔强劲头,硬生生把鹫儿池城里新一轮布防看了个遍。

贺蓝.考斯尔却越来越沉默,脸色也越来越深重,每日花越来越多地时间在地图和各地地军报前。到后几天,即使轩辕皓再派人攻城,守城主将吕宋急报“情势危矣”,他也只是挥一挥手道一声“继续守着”,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东炎的全图上。

众将不解。小心翼翼不敢打扰。城下轩辕皓攻势忽弱忽强。带着人心也一阵急一阵缓。

鸿逵二十六年(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鸿逵二十六年的最后一天,在鹫儿池东炎兵将毫无知觉中到来。

二十九日半夜。北洛发起又一次攻城。吕宋守在攻打最急的南门,断了一臂原当休养的右将军库鲁伦也登上城头,却在一刻钟的沉默后带了两队卫兵匆匆奔到城西。

北洛飞羽将军、轩辕皓的副将王楚才,率领六十人地敢死小队,趁着夜色和南城的混战,悄悄伏上城头。

狭路相逢,王楚才用库鲁伦的身体做檑木,为潜藏城外的北洛士兵又一次撞开了鹫儿池的城门;而破门的一刻,他也被这名东炎大将用仅剩的独臂和生命最后的力量,扼到了窒息。

西门破,南门告急。敌兵涌入,城中到处一片混战。直到苍白日升,战斗才渐止渐息。东炎军士再一次守住城池,城中只留下一千余名北洛将士地尸体,其中包括王楚才和另一名高阶将领、跟随轩辕皓近三十年地同袍,程思。

手中死死攥着因为战事延迟了半夜,清晨才入城交到自己手上的密报,贺蓝.考斯尔凝视被收敛好的敌将尸身,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躬下身去。

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主将地计划,更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了解自己在主将所有计划中的地位分量,只为这一份作为士兵、作为将领、作为军人百死如归的勇气和执着。

——风司冥,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副将,你果然是有着天底下最好的士兵!

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设想,一个多么周密的计划!充分利用手上每一颗棋子,盘布出你所希望的棋局!轩辕皓也好,韩临渊也好,现在城攻打正急的慕容子归也好,善用每一队兵将调动每一支军力,齐心协力在彼此看不见的战场上打开设计好的局面。你甚至利用了我东炎的将士,利用士兵的心理利用将领的心理,借着上一次你突入到我国中腹地的进攻印象,与我东一枪西一棒来回反复周旋,拿我东炎百万大军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我知道从到达鹫儿池之前就一直隐隐挂在心上的不安是什么。不错,太中规中矩,太波澜不惊,太符合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每一招每一步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风司冥的前进方向,风司冥的战略意图,风司冥收服人心安抚军民的手段,风司冥攻克坚城步步求稳步步必胜的决心…两年前风司冥率领冥王铁骑的那场“探路”让东炎从最低士卒到最高将领都记忆深刻,这一次看到相同的脚步印记于是习惯性以为前进的路线不可能偏移,却忘记了兵不厌诈兵无常形的古训,忘记了冥王最擅长的奇兵。

仰面向天,贺蓝缓缓闭上双眼:最难以想象的道路,被所有人忽视的北方海洋。东炎草原不重视水路更不用心经管海疆的积弊终于留下巨大的漏洞,取道海上绕过国中防线直取黄石河口的风司冥真正的主力大军,已经威逼住相距不过二百余里的国都兕宁。

是自己落入了定式,而且,因为韩临渊的突然出现,动摇了原本日增的怀疑,将轩辕皓的行动,视为整个北洛军的核心。

而这又是什么人的算计,不多想,已可知。

好,好,好——到这里,一盘棋已经输去了一半。

但,我不会再输,绝不!

“赵坚!”

“是,将军。”“点将,升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