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要墨绿,把我那件黑色的拿来。”

“殿下醒了?”听到身后年轻亲王丝毫不显凡人初醒时分惯有沙哑的声音,水涵整理袍服的手上略略顿了一顿随即继续动作,也不回头,“今日行程,沿途没有官员拜见之类,殿下着一身黑色正装,未免太过深重了。”

见贴身侍从将熨烫平整的墨绿袍服捧到床前,风司冥心中暗叹一声,随即从**翻身而起。披过长袍,伸开双臂任水涵仔细打理,风司冥随口道:“水涵,什么时辰了?”

“寅时二刻才过。草原地偏东南,这时刻天便已经大亮了。”水涵抚平风司冥袍角,站直身又细细打量一遍衣着,这才看向亲王那张年轻俊美的面庞,“殿下昨夜歇得晚些,还好没搅了睡梦。”

看水涵脸上露出极浅淡的庆幸之色,风司冥忍不住一阵好笑:“水涵,你当我是那种养尊处优惯了的王公少爷,几年战场都白过来了么?忙的时候就是几日不睡也无关碍,京里的时候又不是没有见过——可是小心地过分了。”

“不能提醒主上注意休息劳逸结合,或者看着主上劳累却不能为之分忧,无论哪一项都是下人的失职,没有伺候好主子。战场上的事情关乎军国大政,瞬息万变,属下们无法跟随照应也就罢了。但到了京城,平日都在王府之中,殿下还不能妥善照顾好自己,是王府上下都不能脱了罪责。”见风司冥伸手取过压在枕边的青冥剑。虽然一眼望见时有些微微地惊讶,但一怔之后水涵便即平复了心情,帮着风司冥将青冥剑在腰间系好,一边恭恭敬敬说道。“再说此处到底不比承安京:若是在他国的领域上让殿下感觉半点不适,进而影响了出使的大事,那就是没法弥补的罪过了。出门的时候王妃一句一句嘱咐得清清楚楚,水涵怎么敢不小心?”

“好好好…听王妃的嘱咐,小心些总是对的。”头脑里闪过秋原佩兰温和宁静的面容和永远信任地双眸。风司冥忍不住苦笑一下。终于对自己这个行事处处谨慎但求周密无误地贴身侍从低头退却。

水涵脸上却是丝毫不为年轻亲王所动地恭敬依然。手里一径为风司冥整理腰带。仔细调整好玉佩还有青冥剑柄上淡色剑穗,令其自然垂顺贴合年轻男子身体,水涵这才退后一步道:“东炎江副相和太傅大人已经等在花厅。”顿一顿,“只是池郡王殿下,好像酒意还未完全过去。”

风司冥黑眸光芒一闪,随即嘴角微扬:“五皇兄原本便有些晏起的毛病,何况昨日又多饮了几杯。看来今天这渚南的早市却是要错过了。”

“是有些可惜。不过,虽然错过了玩闹乐趣,不往那些人多眼众之处去,也就不会生出旁余枝节。池郡王一来身体原本不如殿下,二来这一次身为使团主持,身上担的干系重大。驿馆里有使团随行照顾,让池王殿下养足精神再开始今日行程,比起急忙忙观看途中城邑早市导致更多的疲乏。应该是要更好一些。”微微笑一笑。水涵随即端过桌上托盘里漱口的茶水,双手奉给风司冥。

定定看水涵一眼,见一贯恭敬小心的双眼透出了然默契地眼神。年轻亲王不由顿时微笑起来。接过茶杯略略漱过口,风司冥向水涵点一点头,随即走出门去。

驿馆花厅里,柳青梵与江枢正在交谈。虽然分了上下座,但两人身体都向对方略略前倾,话语之间神情看起来也颇是亲近。见一身墨绿色长袍的年轻亲王踏入厅中,两人顿时停下说话,江枢更是急忙起身向风司冥行礼。风司冥颔首回礼,随即向柳青梵微微欠身,喊一声“太傅”这才笑着说道:“司冥…似乎搅扰了两位谈兴?”

目光在年轻亲王腰间短剑上极快掠过,青梵微微笑一笑道:“江大人不凡,于两国邦交利弊关节,乃至当今大陆局势,都很有一番见地。殿下可是来得晚了,没有听到,有些可惜呢。”

“哦?如此,这几日司冥可要好生向江大人讨教了。”一边说着,风司冥一边笑着向江枢欠下身去,“只是我久处行伍,见识有限,但愿江大人不要嫌司冥粗鲁愚钝就好。”

听柳青梵说话,江枢已是连连陪笑摆手,此刻见风司冥竟一本正经行下礼来,更是一迭声地连说“不敢”。“靖王爷文武双全,声名大陆谁人不知。柳太傅抬爱,谬奖一句,外臣又怎敢自负托大,只一点不成器的见识教导王爷?便是因为知道自己学浅才疏,今次被我陛下钦点了奉迎使一职,这才刻意强记了许多,好叫与王爷、柳太傅议论的时候不至于不能对答,令王爷、柳大人失望,也令我主陛下脸上无光。其实方才与柳大人的议论,柳大人对东炎民俗风物的了解,知详之深,实在是令人敬佩不已。江枢为东道,今日也只仗着生长居住之久,为王爷还有柳大人聊作国中引导,稍尽地主之谊了。”

东炎渚南以马市闻名大陆,但班都尔王旗繁荣显然远非仅此一项。“东方不夜”欢闹喧嚣,不论日夜皆是一派繁华景象,“焚膏继”一词,在这里却是膏尽自然日升以继了。何况渚南是北洛使节团进入东炎境内后第一大城,虽然行程紧凑不能多作停留,但是无论柳青梵、风司冥还是江枢,乃至鸿逵帝本人,都十分乐意让使团成员亲眼见到东炎的富庶。如此,雁子楼与城中早市便绝不能错过。见江枢说着便伸手向外,做出导引的姿势,青梵略一颔首,然后从椅中站起身来,向江枢含笑拱手道:“江大人实在太过客气。为我一时兴致屈尊。却是着实烦劳了。”随即又转向风司冥,“江大人诚恳,我们不

主人一片心意才是。”

“这个自然。”风司冥顿时欠身轻笑,跟上两步,“有劳江大人。”

不像承安京地四方布局,平坦草原上依水而建地渚南形状更似一个喇叭:王旗督府占据东南顶点,扇形的开口则面对西北国门方向迎纳各方宾客。城市西北聚集了大量客栈和集市,西南城门的通宵不闭。更是使出入毫无障碍——渚南马市地兴盛。其中有不少得益于人们能够自由往来雁砀草原这片比赛试验的良好草场。但风司冥自然知道。论到真正能够体现城中百姓生活实景的,并非这些闻名大陆的市场。位于城市中部,驿馆门外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要街道,早起人们日常地生意经营,才是自己真正要注意观察地地方。虽然时间略显紧迫,还是与柳青梵在江枢一路引导下从容游走观看,末了甚至干脆在街边一家茶食铺子坐了下来。认真享用起草原人家最常吃地奶茶和酥).

与那铺子老板随口说笑两句,青梵取过一碗奶茶,稍稍抿了一口随即托在手中。目光瞥过今早尚未用过早餐,因此吃得十分香甜的风司冥,青梵嘴角不由扬起一丝温和笑意。但视线转过落在一旁江枢身上,见他虽然努力控制却仍然显出十分的紧张与不自在,与风司冥的平静从容、泰然自若恰成鲜明对比,青梵心中暗暗轻叹一声。唇边笑意却是越发深了——

虽然出使的背景、情势、目的皆尽不同。但只要身为使者,言行便代表一国风范的基本道理不会改变。而身为主人,招待他国使臣。所采用地礼仪规格、整体过程的安排布置都无一例外地体现出作为主人的礼节和气度。可以说,对于宾主双方,这都是一场没有硝烟没有血腥,但重要和残酷程度都丝毫不下于白刃相交的战争:种种导致双方不对等的因素,都可以在这一场比试争斗中或生产或消弭;谈判场上争取来的利益可以扭转战败带来的不利,改变国家所处地位局势,甚至进而决定整个大陆的走势格局——远到百五十年前君离尘主导地三大国地和约,近到两年前北洛西陵的“太宁会盟”,都是最充分有力的例证。在三大国中有两国暂成合约同盟之际,鸿逵帝借册立太子遍邀各国使臣,任何稍具心智之人都能看出这不是一场普通地太子册封礼。各国无不派出朝廷要人作为使臣出使兕宁,便是为了看清这动荡而晦明不定的时局,在保存自身的基础上尽可能谋求最大的利益。三大国之一的北洛不存在小国的依附选择的为难,但相比于传承千年的神之西陵和立国七百余载的东炎,开创王朝不过两百年的风氏王族虽然励精图治,使北洛迅速与两国分庭抗礼,但深究国力根基,北洛终是略显下风。只不过国运日隆,自两年前战事休止越发蒸蒸而上,才让人深有平而等之的错觉。

身为朝堂真正运转执掌之人,无论风胥然抑或风司冥,都不会看错各国真实景况;彼此实力对比的种种差异,像烙铁一样烙在各人心里。御华焰有心创造一个天下共倾的恢宏盛典炫示国力国威,那么身为使者的第一要义,便是绝不在此堕了赫赫北洛的声名。风司冥虽只是池郡王风司琪随行的副使,但以“冥王“战无不胜的声威和靖宁亲王的行事传说,盛名之下,自然将旁人一切风头掩过。无论风司琪表现得是否平凡庸碌,丝毫不符六月间河工弊案的精明强干,人们都不会因他“似乎并无多少实际才能”而轻视了北洛。何况,风司琪不但没有真正失仪失礼,这些天在江枢以及一众东炎臣子面前的表现,无不遵循了一国皇子、使臣的行止规范。一刚一柔、文武并济的主副使臣搭配,是先声夺人也是绵里藏针,让北洛更显出尊荣有礼、不卑不亢的大邦气度;当着御华焰刻意安排下的种种人和事,不曾落过半点下风。

只不过,虽说有两年前“太宁会盟”的前事可鉴可法,但也无须将各种具体行事都学得一点不落吧?

看风司冥饮食举动从容自若,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一旁江枢的紧张戒备。青梵便忍不住暗暗叹息,同时又有三分好笑。作为奉迎使,自边境迎到使团,直至使团最后离开国境,全部过程都要安排照顾妥善。其中且不说具体地行程安排,各地官驿关口、朝廷相关部门府衙的联系招呼,首先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要保障使节团在本国境内的安全不受任何伤害。大陆局势繁复微妙无比。牵一发而动全身。在“纵使两国相争。使者也当畅行”的传统礼仪约束下,这种安全警戒的问题自然是头等要务:既不能公然挑衅破坏共同的认识,也不能留给任何人借机生事嫁祸的机会。所以身为使臣,尽可以将自身安危交给出使国费心保全。两年前西陵念安帝上方未神之所以敢假借定王上方雅臣身份进入承安,亲自参与太宁会盟最初地协商争论,将战败地西陵之于北洛地劣势一一尽力扭转,凭借的也正是这一条大陆各国共遵的规矩。当年与念安帝一番心照不宣的激烈争斗。对于自战场初回朝堂的年轻亲王而言印象不可谓不深刻,影响也不可谓不深远。此刻当着江枢做出的种种举动,正是念安帝曾经使出,令他多方为难头痛不已的手段。

只是,当年蝴蝶谷一战胜败结果既定,太宁会盟两国情势对比分明,因而上方未神地镇定如恒从容自若,以及不卑不亢甚至时有咄咄逼人的态度。才为处于明显劣势的西陵争取了尽可能多的利益。而此刻。东炎北洛面上并无冲突,御华焰又通过江枢向北洛使团一行处处示好。虽说鸿逵帝心意并不纯正,面上行事到底还算雍容大度。从这一点看。风司冥

未免显得几分轻狂肆意。再者,江枢毕竟不过臣子,危的战战兢兢,毕竟不能与当年知晓他国君主微服乔装的压迫力相提并论——尽数照搬当初情景,用在江枢身上,却是有些浪费呢。

但,能令鸿逵帝重臣江枢无法顺利敷演御华焰宣扬国威的剧本,到底也是从气势上压制住了对方。自己从来都教导风司冥善学善用,尤其是从敌人对手处学习积累经验。此刻见他能够克制住了少年好胜地心思,青梵心中不觉一阵由衷欣慰。

“老师,司冥吃好了。”

听到年轻亲王轻快地语声,看一眼风司冥面前空空的碗碟,青梵微微含笑:“果然是在外面走动得多,又跟多马他们亲近,吃得惯这些草原上的茶食。”说着又扬一扬自己手上端着地奶茶,“我虽不讨厌这味儿,始终不很爱吃,只能沾上一点尝过便罢——你若不嫌,不妨也替我喝了。”

风司冥微微一笑:“多谢老师。”双手捧过大碗,喝酒一般一饮而尽,随手抹了一抹,“老师爱茶,司冥随身带了‘竹青’,不如就在这里讨了茶壶茶杯,泡了喝几口再走?”

“一碗清水过过口就是了。”目光在江枢脸上掠过,青梵不由轻笑起来,“出门在外,哪有那么麻烦?”

“出门在外,也有十分麻烦讲究的。”

闻言一怔,青梵顿时抬头向年轻亲王看去。却见风司冥定定向自己身后看去,脸上表情镇定,眼中却闪过一道道异样光彩。青梵轻叹一声,果然,女子清脆爽快的声音随即翩然入耳:“君无痕,怎么不去雁子楼,却在这里将就呢?”

一眼见到江枢脸上震惊又无奈的表情,青梵心下了然,顿一顿这才缓缓转身。凝视朝阳光彩下红衣少女鲜艳莹润的面庞,青梵嘴角缓缓扬起:“戴黎尔小姐,又见面了。”

“‘又见面了’——说得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呢!”

见青梵张口似要分辨,明媚双眸顿时瞪过一眼。青梵一怔随即苦笑:“小姐昨日离开得突然,不过后来听说是被家人接了回去,以为…不想这么有缘。”

听他说到“昨日离开得突然”一句,戴黎尔俏脸微红,眼珠一转:“是,我是要回家——原本是在雁子楼等你道个别,偏你半天不来,害我只好跑出来找。”

青梵顿时微笑:“有劳小姐了。”随手取过一只干净茶碗,沏了半碗奶茶送到她面前,“请。”

“我说过了,叫我戴黎尔!”口中娇嗔,戴黎尔却是欢然接过茶碗一饮而尽。随即向身后提了精致提篮的仆从挥一挥手,仆从立时将提篮送上。戴黎尔取出篮中隔水保温的食盒,将一道道精致点心在桌面排开;又取出一只扁方银壶,一只精巧银杯斟了满满。“你请我喝茶,我当然也要请你:这是朋友告别的茶,一口喝干,暂时小别的人彼此都会平安。”

将杯子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青梵微微笑起来,“暂时小别…很不错呢。”凝视那双明媚大眼,“那么,暂时小别,戴黎尔——会很快再次见到的,我相信。”

“我也相信!”见他果然一口喝干,戴黎尔脸上顿时漾起满满的笑容。将青梵递回的杯子小心翼翼收起放回提篮,一双明亮大眼眼珠转动,视线对上在表情沉静安宁的风司冥,少女突然“啊”了一声,脸上露出苦恼之色:“按着规矩,喝茶告别的杯子只能给特定的人一人一个不许共用。我没再多带一个杯子,这该怎么办呢?”大眼凝视风司冥,眼底却露出一丝狡黠的光彩,“如果是喝酒的话就好了,没有这些顾忌了呢…”

“小姐…”江枢忍不住低呼出声。草原习俗,喝酒必用大碗,而告别之酒酒性又是最烈。风司冥酒量虽然惊人,但晨起便饮下一大碗烈酒,实在不是什么好提议。昨夜雁子楼上戴黎尔与风司琪斗酒让这位北洛皇子宿醉,风司冥却是躲了开去。知道戴黎尔性情好胜无惧无畏,又是说一不二的脾气,只怕自己无论如何劝解都只能坚定她与风司冥挑战的决心。但风司冥既是北洛使臣,自己身当奉迎使,当此情景不能一言不发。只不过“小姐”两字出口,却是一时再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与青梵对视一眼,风司冥向戴黎尔微笑一下,随即伸手取过银壶。“戴黎尔小姐。”

“什么?”微微歪过头,少女向一身墨绿色袍服的年轻亲王露出可爱的笑容。

“喝茶告别的杯子只能一人一个不许共用,不知小姐允不允许我挑了这个作为喝茶的茶具呢?”见戴黎尔闻言顿时瞪大双眼,风司冥又是微微一笑,“一口喝干,无处不在的凯苿朵丝同样知晓祝福彼此平安的心意。”

沉默凝视神情真诚的风司冥片刻,戴黎尔突然发出一阵愉悦的大笑:“好啊好啊,这个提议真是有意思呢!只要一口喝干,就能表明心意,这又有什么不可以不允许呢?”见风司冥当真提起茶壶饮尽壶中茶水,少女接过递还的银壶时不由轻叹一声,随即向两人扬起笑脸:“那么,兕宁再见了——你们要快些来啊!”

看着一袭红影翩然而去,青梵嘴角微扬,也不看江枢:“从渚南到兕宁,最快几日路程?”

江枢一怔:“官道是三天…大人,您完全不必要为了戴黎尔小姐一句话…”

“当然不是仅仅为了这一句话。”青梵微笑起身,轻轻拍一拍风司冥肩膀,“只是这一次,对与鸿逵帝陛下的会面,真有些迫不及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