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的意思是,皇上那里,大祭司和神宫主持大人已经禀报过了?”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嗓音与轻快的脚步声一齐传来。闻声抬头,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只见换了一身干净袍服的秋原镜叶神清气爽地走进书房,青梵微微笑一笑道:“应该说是正在禀报吧…白大人的事情说好了?”

“是。”秋原镜叶点一点头,随即在书桌右侧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是柳青梵门生,登堂入室早是习惯自然。略略调整一下姿势,秋原镜叶随即抬头向青梵道:“但是老师,朝廷官员不得直接涉入教宗行事,三司虽因监察上下朝廷所有政府职司不在此列,作为督察也不能干涉各部府衙。老师令镜叶以三司监察史身份协助白肇兴大人,不知…”

微一沉吟,青梵已然明白秋原镜叶心中忧虑,搁下手中毛笔坐回座位,这才微笑道:“事急则从权。既然是为朝廷排忧解患,朝廷给与助力也是应当的。何况如此大宗物资调运沿途各部府衙必然多有手续关卡,不但延误时日,更不利于各地统筹协调。但正如你方才所说,涉及钱粮物资,又关系到教宗神殿,一向主持朝廷与教宗事务的三皇子风司廷此刻不在朝中,则除三司外朝廷各部皆不能插手。救灾如救火,大祭司与乌伦贝林便是想到这里,才会希望获得三司督察之下的朝廷特准,使调运路途无阻而能救灾及时。”

“救灾如救火,三司督察下的朝廷特准…”秋原镜叶低头沉思片刻,猛然抬起头,“老师,如此说,镜叶此行既是协助白肇兴白大人一路救灾所用钱粮物资的顺利调运,也要同时监察其运转过程中有无违乱之事。以三司身份介入并监控教宗行事,在解除西北水患的最大目的下,令朝廷和各州郡府衙服从统一的指挥调配?”

“以三司身份监控教宗、协调各部,这句话也只能在我这里说过。”凝视眼前年轻学生片刻,青梵轻轻叹一口气。“镜叶,这件事情并不好做。不过,你该知道为什么我让你去而不是别人。”

呼吸微微一窒,秋原镜叶低下头,拳头在身边狠狠握紧,半晌才慢慢松开。“老师,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

青梵皱起眉头:“为什么不想,镜叶?到地方上去观察历练,为百姓做更多的实事,难道不是你一直都有的愿望?”

“可是不是在这个时候!”

忍不住大喊一声,见书房外间的兰卿和月影纯一惊之下一齐奔进屋来,秋原镜叶顿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是一双眼睛紧紧盯住青梵,目光中满是坚决之色。

沉默片刻,青梵向月影纯和兰卿微微颔首,示意两人先行退出。坐回书桌后太师椅上,青梵这才向秋原镜叶挥一挥手:“坐下说吧。”

秋原镜叶依言坐下。努力定一定神随即开口,声音却依然有些抑制不住的紧张和焦虑:“裴征随诚郡王出发后,宁平轩气氛就一直有所古怪。靖王殿下抛开其他政务,全力整顿禁城军务,几乎有将大皇子、端郡王殿下事务一并包揽的意思。因为换季换防,兵部连续召唤驻扎在京畿附近的各军各营统领,其中不乏冥王军的中阶乃至高阶将领。文若暄、苏逸负责处理兵部相关政事,殿下却下令对此事不加过问,被传召的将领退还驻地前也无须到殿下处告礼。五城巡检司周斌周大人,内禁卫统领于杰于大人,近日却频频到宁平轩…如此种种动作,虽然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镜叶不能不认为确实有事将要发生。大司正大人,这个时候请允许我呆在京城!”

静静听秋原镜叶说完,及至最后一句以三司下属身份的迫切恳求,青梵眉头一拧随即放开。缓缓舒一口气,幽深黑眸对上那张紧张忧虑又满是恳切期待的年轻面容,青梵不由又是轻轻一声叹息。“镜叶,我曾经对你说过,如果决定了专心以朝廷民生作为人臣行事的唯一准则,就该彻底抛开个人私利私情。”

“可是老师…”

淡淡看他一眼,见秋原镜叶立刻住口,青梵继续静静说道:“镜叶,你自入朝起便在宰相台传谟阁六部之间行走,两年前靖王在宰相台设立宁平轩后,又负责宁平轩与传谟阁各部的协调联络。平时多与宰相林间非、副相谢誉琳、姚嵩,还有六部尚书中工部吕安、户部宗熙等人从事行政,加上职在三司,朝廷上下皆知秋原镜叶绝不仅仅是‘靖宁亲王的人’而已。这既是因为你两年来在朝廷政事上尽心用命,但同样也是这两个月来你格外努力划清与靖王界限的结果。”挥一挥手示意他不必着急开口分辨,青梵脸上露出异常严肃的神情,“镜叶,那日在传谟阁宁平轩我便告诉过你,身为真正懂得处身之道的臣子,效命尽忠的人从来就只有一个。之前你做得很好,我希望你现在也能够继续下去。”

“是的老师,镜叶明白老师对我的期待,只是…”深深吸一口气,秋原镜叶抬头注目青梵,“只是靖王殿下久在战场,回京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虽然有宁平轩一众幕僚,但主簿裴征随三皇子风司廷在潼郡,留在京中的狄成化武将出身只擅长军队管理,文若暄苏逸处置兵部诸事。若镜叶此刻离开,宁平轩与六部联系的责任将全部压在靖王殿下身上。若是因此造成不利,身为臣下镜叶必然难辞其咎。”

见秋原镜叶目光表情,青梵嘴角微微上扬,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宁平轩主持协理的只有禁城军务和兵部两块,寻常时节原不需与六部联系。西北水患,灾情牵动天心,为解救受灾百姓朝廷必须全力以赴。若连此中轻重缓急一时都分辨不清,那已不是身为臣下能否辞其咎的问题,而是连身为臣下的资格都没有了。”

秋原镜叶心中陡然一凛:青梵语声温和,这番言语却是说得极重。凝视着那双幽黑深邃看不见底的眼眸,虽然明知他是在刻意回避自己最初的问题,一时却再也不敢坚持追问,书房内顿时一片沉寂。

沉默片刻,青梵微微垂下眉眼,淡淡开口道:“西北水患天灾历年困扰,朝廷虽然有所准备,只是由京中宰相台发令各地救援,时间上终究有所延迟。所幸神殿教宗早有预备,白肇兴又到达京城,只要各部协调,关防调运之事能尽快处理,按着钦天监四五日雨停之后立刻分水旱两路运往潼郡,便能及时安抚好受灾百姓——这一段时间是往年朝廷所不曾有过,而我不能放心尽数交由各地州郡府衙应变配合的。百姓所求所向,常年不过温饱,大凶之年免于饥寒苦痛。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然而天恩所及能使百姓心有感激,却只在于所施时机‘恰到好处’四个字罢了。危难之际最易见证人心,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镜叶,这其中的意思,我想不需要我再加明说。”

说到最后一句,青梵嘴角微扬,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眼前年轻朝臣。

教宗与朝廷,锦上添花与雪中送炭——猛然意识到青梵言语之下的真实意图,秋原镜叶抬起眼,不敢相信似的看向青梵。却发觉那双幽深黑眸此刻已从自己脸上转开视线,平静无波的目光静静投注向窗外兀自雨落不止的天空。

从靖宁王府赶到交曳巷时一路瓢泼的大雨,此刻依然没有丝毫减缓的迹象。随着时间的推迟越显凝重阴沉的天色,令原本便是处处浓荫掩蔽的大司正府越发清冷幽森。书房内明亮但不失柔和的光线,将窗前那株经年的古藤在檐头垂下蜿蜒枝蔓的影子,清清楚楚地投射映照在庭院对面的屋墙上。雪白粉墙上宽大叶片的阴影在风雨中动荡飘摇,映衬着墙壁上留下的团团淡色水印,仿佛神明驾前的祥兽在云雾间显露出威严形态;风急雨过之时,叶片翻卷裹住枝条,又似一条条腾蛇探出趾爪矫夭盘旋,若隐若现。

一阵阵远远的闷雷从云层之上传来,泼天盖地的急雨声中却能清清楚楚地分辨出自己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长时间凝视窗外墙上影像摇动的双眼开始生出酸痛,秋原镜叶下意识地想要转开目光,眼前突然一片白光乱炫。双眼尚未从闪电强光导致的晕眩中恢复过来,只听轰隆隆一阵连续不断的震天巨响,耳边只觉万马奔腾,一时仿佛再也听不到他物。

秋原镜叶目光转动,只见随着雷声豁然站起的青梵快步走到窗边。窗外风雨大作,那幽冷平静的语声却似是不受半点阻扰,从漫天的大雨和滚滚的雷声中直直穿透而来——

“终于下来了…今年的第一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