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

无痕。

痕公子。

公子无痕。

从来就不曾了解过那个人,正如他所说的,“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这就够了。”

他或许,真的是最好的合作者。

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对手的身份心情,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合作的真意,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能力作用,可以看破一切心机算计并从容以对的沉稳镇定,可以独自将所有的事情计虑周到安排妥帖的能力,必要时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合作者推上棋盘充分利用的锐利果断,所有的一切都决定了,他,才是引导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人。

西陵上方未神,请无痕公子助我。

一句话,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并不深知之人的手上,却没有半点疑虑和后悔——这在自己,从来不曾有过。

他确实帮助了自己。一张不知从何得来的、薄薄的调令点出了京城军防调动的真实情况,一石四鸟同时震慑住所有蠢动的皇弟,更将上方日宣的敬畏和臣服握在了手里。瞬间扭转的局势,让自己可以乐观地以为,只要尽快把使令国事疲惫的北方战事解决,一切的事情便将重新走上正轨。

但,这只是让自己感谢他出手相助,而非那种愿意交付一切信任和感激。

我眼中银发紫眸的重华,才是真正的殿下。

是的,是他让自己第一次以真实的容貌站在所有人面前,是他在笃信神道的西陵君主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出“诅咒天命全是无稽之谈”,是他向所有人宣称,“用你们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西陵的太子——上方未神”。

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必须坐上玉涵殿那个最高的位置。

不是为了权势,只是单纯地为了…活着。

因为,妖魔的、禁忌的容貌。

母妃用生命向神殿大祭司交换自己存活的机会,嫡亲的姨母用美貌和权势换取巫医手中可以改变外貌的月见草,至亲至爱的亲人为了保全夜纣族人的生命宁愿牺牲自己的全部;而身为皇子的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为了她们的心愿努力地在大郑宫生存下去,走到大郑宫权力的顶峰——因为,只有将最高权力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夜纣族人、母亲、姨母、帮助他们的巫医和大祭司,才可能获得真正的平安。

但,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在笃信着爱提丝的国度,可以再无掩饰地袒露自己的真容。

“不是那个伪装出来的神衹,而是独一无二的上方未神。”在离开仙树村的那一天晚上,他对恢复了视力的自己说,“不要再掩饰你自己,不是你的过错就绝对无须背负,你可以、你能够、你必须坚定地相信自己,面对一切。”

无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对于上方未神是怎样的存在。他永远也不会知道,看着明镜里银发紫眸的身影,自己心中是怎样的感情。

回到淇陟,习惯了每天上朝前对着镜子凝视片刻,似乎只有从那里才能获得一些勉强的真实。

所以,当突然发现镜中的自己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

一个犹豫,耳边传来一声闷响,只觉头嗡的一下,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认识你自己,果然做得很好呢…”

鼻中闻着的是甜软、柔腻、靡丽,脂粉的香气。

身下所触尽是柔软轻滑,应该是最上等的丝绸。

远远的传来人声,有些嘈杂,却仍然听得出女子轻俏献媚似的娇笑,和男子满足自得的轻哼。

脑中顿时“轰”的一声,明明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最可怕的噩梦。

推门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脑中一片空白,轻盈的脚步一声声仿佛巨石坠落。

“重华公子若是已经醒了,就请起来更衣罢!”

轻快灵动的声音,带着一点恶作剧式的笑意,却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眼前景物一点点清晰起来,一身鲜艳红衣的妖娆魅惑,分明四皇子上方漠歌最宠爱的女子、倾天阁的头牌舞姬“红绡”,但眼中那种混合了纯真甜蜜的狡黠,竟是村庄小屋的丫头红儿!

“弄影见过重华公子!”优雅地欠身行礼,抬起头来却是掩不住的轻快笑意,“重华公子被吓了一跳吧?请放心,我这怡红居旁人是进不来的。”

努力平复着心中滔天波澜,接过她递来的淡紫长袍披在身上。“红儿,是无痕送我到这里的?”

“是。少爷只叫红儿收拾了怡红居小心伺候,没想到竟是重华公子要来呢。”花弄影甜甜笑着,一边递上一杯温茶,“少爷让红儿转告公子不要着急,在这里安心等他回来。”

“他拿去了我的衣服?”只留下贴身底衣,显然是把所有的太子朝服都拿走了。眉头微微蹙起,“我以为…”

“大郑宫可不是什么玩的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露不得半点破绽。”接过话头的是缓步走进屋子的无痕,向花弄影微微颔首,随即坐到桌边,“想来想去还是用原来的衣服最好——不用担心,残影会把它好好的还给殿下的,当然,前提是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似乎出意外才不是意外。上方未神看了他一眼,“是柳残影扮的我?”

“确切地说现在是。”无痕微微笑着,“北书房里的人,是我。”

“怎么回事?”

“擅调军防,上方雅臣当着满朝文武御阶前请罪,成治帝陛下下旨囚禁水牢一日以待神意——以殿下的性情必然出口求情,却违背了、或者应该说是浪费了六殿下的心意。”无痕微微笑着,但笑意却完全没有到达眼底。“当此非常之时,不可有任何疏漏。殿下做了二十余年的太子,自然知道这种时候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一步跨下床,上方未神已经稳稳地站在他面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事情还没有出,不过——”幽黑的眸子闪过一道精光,目光转向了窗口。

一直立在窗边在花弄影突然伸手接住一只褐色猎隼,迅速解下猎隼脚上一条紫色布条。“少爷,太子殿下…景阳门出事了!”

景阳门,下朝回府的太子上方未神一行遇刺,太子重伤。

朝野震惊。

“反应迅速、发令及时,残影做得很好。”听着花弄影的报告,无痕淡淡说道。目光轻转,“殿下,残影会暂时代替你在太子府里养伤,如果再有行刺投毒的话应该可以及时传回消息。”

上方未神没有说话,低着头凝神思考所得的信息。

“你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行刺?”

“就像知道今天上方雅臣会自请惩罚囚禁水牢一样确切。”

“熬得过吗?”

“有‘东风一梦’的效力,身体上没有问题。而且‘东风一梦’里面含的赤狸血有抑制冰泉里银针鱼的效果,只要六皇子不轻举妄动就不会引来攻击。”

“雅臣自请责罚,是直接消弱上方无忌的势力,但上方凛磻之前和他的会面长谈,却更会受到皇上怀疑。加上他在调防时安插进来的人都被大皇兄尽数拔除,想来对于这样扭转的局势一定相当不满吧?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除了我,将一切推到蚩云崖或者奈何天这些近日在淇陟活动得过于频繁的江湖人头上,顺便把平日就时常和花街酒馆来往密切的四皇弟也一同拖下水——这是他早就想好了的、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实行的计划吧?”

无痕微微一笑,“三皇子啊…殿下的想法非常正确。”

“但,牵扯到上方漠歌却是出乎我的意外。对于朝臣而言他是皇子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可是父王却能够一直容忍他。虽然上方凛磻从来没有不对无威胁之人出手的习惯,可是这次…难道…无痕,告诉我他究竟是怎样的身份?”猛然抓住无痕的手,上方未神急切地道,“告诉我,我必须知道!”

轻轻挣脱上方未神的手,无痕幽黑的眼睛凝视着他,“不,殿下,我不能。四殿下的身份,必须由您自己找到,否则他永远不会真正为您所用。”

上方未神呆了一呆,慢慢地退回座位。沉默片刻,突然道,“无痕,这是你的私心吗?”

没有回答,一双幽黑的眸子只是静静凝视着他。

“无忌的事情…我很难过。虽然之前不是没想过,但是事情真的推到自己眼前,感觉还是很不一样。”目光落在桌上斜插着一枝望月兰的精致花瓶上,上方未神慢慢地说道,“除了大皇兄,从我到雅臣年纪相差都不大。生下来就是太子,唯一的皇兄年长了我十五岁…太子和其他皇子接受的教育原本不同,还有那些礼仪规矩的约束,纵然是一父所出,却从来都没有兄弟家人的那种亲近。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无忌和雅臣,一个清逸脱俗,一个率直潇洒,虽然身为皇子却懂得远避朝廷纷争——他们是真正彼此关心彼此扶持的兄弟,他们是大郑宫的特例。我是真心喜欢着…这样的两个弟弟。”

伸手将茶杯斟满,无痕轻叹一口气,随即将茶杯递到他手里。“殿下是真心喜欢着自己的兄弟,雅臣殿下也是同样真心地待你。天家的无情有情,本来就不是什么说得清楚的事情,殿下为此多费心思大是不必。”

上方未神身子微震,随即挺直了身子。“帝王家…真的不该忘记这一点呢。”追怀式的神采已经完全消退,紫色的眸子流露出沉静从容的光芒。“不过,怡红居虽然是很好的藏身之所,又有消息灵便之利,但毕竟人来人往难免有所不周。无痕可有更好的选择?”

看到上方雅臣的那一刻,说不愤怒就真的是说谎了。

明知行刺的计划却并不告知,没有预警地敲昏自己易容入宫,又让影卫乔装了自己——虽然从事情的结果来说确是最好的选择,但对合作者的自己却是一种难以接受的独断。

但,只是对于自己的话,上方未神认为保持冷静还是容易的事情。

仅仅是从大郑宫水牢到刑部大狱短短一里有余的距离,一路上都有重兵守卫,押行的更是以严肃刚正的刑部尚书劭谌洛凯,却仍然可以轻轻松松换人——无痕公子的手段,实在已经到达令人寒栗的地步。

愤怒,是因为他挑战了自己权威的极限。

“你专擅得过头了!”

用愤怒掩饰心中的恐惧,却在一瞬间恢复冷静。

每一着每一步都计划周密,所有的一切都如协约中所说为自己的前进铺平道路。极端的做法却是最大限度地避免使自己受伤,确实地知晓自己的心意并将愿望达成。天牢大狱之中的手段自己不是不了解,但有上方无忌处处关照上方雅臣并不会在身体上受到什么伤害,在这个时候把他带出却是让上方雅臣从此真正对自己立下了跟随之心——他的要求太过简单,而此刻能够为他做到的却只有自己。

臣服,君王需要的不尽是无条件的忠诚,更多的时候,是利益一致前提下的对强者的臣服与追随。

在变乱的时代,唯有真正的强者才可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但强者绝不仅仅是心计、手段、为人处事上的卓绝,更需要具备的是,使同样高强甚至更为出色之人为己所用的能力。在西云大陆流传着“得天命者得天下”的预言。但对于上位者而言“天命者”或许过于遥远,只有拥有足以权谋天下的贤者能臣,才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立足的根本。

这一局,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自己的胜利,但心里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无痕公子的胜利。

他早已说得明白,“目的不同,但目标一致”,他,仅仅是一个暂时的合作者。

是的,暂时的、合作者。

上方雅臣可以轻松地接受他的合作,但自己,却已然不能——如果仅仅是奈何天的主事,如何能够这样轻易地转动西陵时局?

不去细想不去深思不去追问不去探察——但多年的本能,早已作出了应有的回应。

作为合作者的无痕公子,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对自己的真实意图过多的掩饰:“完全地确立太子无可动摇的地位,然后,成为西陵的君王”。是啊,自己从来就不曾错认,那双幽黑眼眸里闪烁的光芒。

大郑宫的嫡位之争,原本就牵扯到朝廷民生军争利益无数。朝臣支持的皇子从来都是各方利益综合后考虑的对象,江湖武人涉足其中自然出于同样的目的。神秘莫测的“奈何天”插手淇陟时局,哪里是一个“蚩云崖”就可以引得动的?利用奈何天的势力将活跃在淇陟的武林中人一点点驱逐,从容周旋于众位皇子之间,指点江山运筹自若——但,就连你自己都未曾注意过,对于北方战场的过分关注吧?

无痕、无痕…你要的,果然是我难以承受的代价!

“太子殿下。”

陡然惊醒,急于掩饰自己的心绪,却发现他根本没抬起头来,倒是一边的上方雅臣颇有意味地凝视着自己。

“太子殿下,三日之内,大郑宫…必有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