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颎窃喜,他一直在为此事焦虑不安。先前他极力促成元、李联姻,不遗余力地操办婚事,其中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想通过元氏来说服李丹给关陇汉人平反昭雪,但时机未到,急也急不来。谁知他不急,有人急,杨素利用争功一事挑起矛盾,继而韦孝宽推波助澜,把李丹逼得没有退路了。

李丹若想赢得這场大战,需要求助于宇文氏和武川人,因此他要竭力缓解双方之间的矛盾,但他若想在战后巩固自己的朝堂地位,则需要拓跋氏、独孤氏和关陇汉人的支持,因此他又需要找个机会把這事解决了。现在這两个矛盾交织在一起,急切间找不到万全之策,李丹因此一筹莫展,头痛欲裂。

高颎、苏威等人马上献出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杀了杨素,平息纷争,以便上下齐心先打赢這一仗;中策是把皇帝和皇太后拉出来,居中调停,缓解矛盾;下策是凭手中权柄力保杨素,和武川人正面冲突,把头痛的事率给宇文氏,让皇帝和宇文宪来解决這件事。

三策各有利弊。李丹一看头更大了,直接问他们,“你们认为何策最好?”

四个人一致倾向于中策,让皇帝和皇太后出面,武川人不敢不给面子,這样可以救下杨素。皇帝和皇太后救下杨素,其实也等于表明一个态度,皇帝虽然因为形势所迫。不再追究宇文护昔年犯下的罪责。但也不能让那些遭受宇文护打击的人永世不得翻身。這是皇帝向争斗双方发出妥协地信号,希望大家各自退一步,共度难关。有些事以后一定会解决。有了皇帝這个承诺,骤然激烈地矛盾会因为双方利益得到保证而迅速缓和下来,事情也随即可以得到解决。

李丹遂取中策,派高颎、元岩回京禀奏皇帝和皇太后,讨取圣旨,自己则亲自赶往夏阳津前线。请大司马宇文宪出面劝说武川人。

宇文宪得到了于翼、尉迟运等人的书信,对斩杀杨素一事并无异议,在他看来,李丹和大行台没有任何理由袒护杨素,這件事自韦孝宽做出决定后,已经结束了。

李丹赶到夏阳津,详细解释了杨素争功一事,认为杨素没有罪责。韦孝宽、于翼等人在這件事的处理上有失公允,严重打击了将士们地士气,“我已上奏陛下和皇太后,请求赦免杨素。同时恳求齐公出面予以劝解,尽快把這件事平息了。不要再激化矛盾,让事态失去控制。”

宇文宪闻言,顿时怒气上涌,差点要厉声指责李丹,但他强自忍住了,阴沉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自你出任宰辅以来,你都干了什么?把大周的疆土任意出卖,不但不感到愧疚,还振振有词,你想过這些土地都是大周人用生命和血汗夺回来的吗?如今你变本加厉,把一件最简单不过的事复杂化。为什么不杀杨素?很简单,你要替独孤氏和关陇汉人伸冤,這些人复出朝堂后,你的实力就增强了,可以帮助他们算算宇文护的老账。宇文护一旦被彻底否定,他地子孙后人和亲信臣僚都要受到牵连,宇文氏要分裂,而很多武川人也会遭到打击,如此一来,你就可以控制军队,可以像宇文护一样独揽权柄了。你這点花花肠子瞒得了谁?

杀了杨素,這件事结束,在军中也不会激起任何波澜,相反,赦免杨素,推翻韦孝宽和于翼等人的决定,才会激化矛盾,让事态失去控制,让大军士气遭受重创。你以为這世上只有你聪明,别人都是白痴吗?你那张嘴就算能把死人说活了,我也不会相信你。

李丹从宇文宪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杀气,但他不怕,他手上握着宇文宪的命脉,你宇文氏若想保住国祚,你就要听我的。

“事关重大,我得好好想想。”宇文宪说道,“请秦公到偏帐休想一下。一个时辰后,我给你答复。”

李丹也不想逼他。宇文宪在宇文氏和武川将领中拥有崇高威信,目前在大周,说话最有份量的人就是他了,只要他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杀了他。”达奚震还没等宇文宪把话说完就跳了起来,“齐公,你若再忍让下去,不但性命危险,就连宇文氏国祚都危在旦夕。”

“是啊,自古以来,辅弼大臣为了独揽权柄互相残杀的事太多了,数不胜数,你今日不杀李丹,明日必被李丹所杀。”贺拔纬接着达奚震地话说道,“秦公的背后有两位皇太后的支持,当今皇帝对他又言听计从,這一仗假如打赢了,功劳肯定都是他的,而你处境则更加艰难。自晋公宇文护死后,你代替了晋公地位置,但因为皇太后和皇帝害怕你是第二个晋公,都不敢信任你,随即给了秦公异军突起的机会,而秦公不是一个人,他地背后有陇西人,有关陇汉人,还有拓跋氏,

十几年来饱受晋公的打击,对宇文氏和武川人恨之入要找到机会,势必疯狂报复,到了那个时候,齐公悔之晚矣。”

宇文宪趴在案几上,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放在案几上的战刀,理智在一点点崩溃。

“晋公临终前的最后一击,已经给你铺了路。”宇文盛犹豫良久,决定支持此议,“你不要犹豫不决,丧失了大好机会,丢了宇文氏的江山。”

从他个人角度来说,无论如何不能让独孤氏复起。当年赵贵、独孤信密谋诛杀宇文护,把宇文盛也拉上了。宇文盛是赵贵的老部下,又和独孤信是儿女亲家,三人关系非同一般。但宇文盛在关键时刻把他们出卖了。宇文护随即杀了赵贵。不久又逼死了独孤信,這个仇就结下了。如今宇文护死了,陇西人机缘巧合正在迅速崛起。李丹和宇文宪迟早都要做个了断,假如李丹赢了,陇西人把持朝堂,独孤氏再复起,宇文氏的好日子恐怕维持不了多久,而自己也难逃身死族灭地噩运。今天既然有机会杀李丹。那就干脆快刀斩乱麻,一杀了之,免得后患无穷。

宇文宪转目看向宇文盛。

“陇西人目前还不是我们地对手。”宇文盛想了一下又说道,“假如李丹死在战场上,死在夏阳津前线,陇西人即使有所怀疑,也无可奈何。”

大帐内几位将军心领神会,脸露喜色。

“先帝临终前曾说过。希望你和李丹出任辅弼大臣。如今李丹战死了,那么皇帝和皇太后还有什么选择?”宇文盛笑道,“你接替李丹,以大司马一职兼领隶尚书事。可独揽权柄,如此则可解决所有难题。”

宇文宪怦然心动。强烈的窒息感蓦然侵袭全身,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齐公,不要犹豫了,即刻决断吧。”达奚震劝道,“斛律光已经杀进关中,但李丹和大行台却束手无策,步步后退,如果再继续這样下去,长安就要丢了,大周就要亡国了。你还在等什么?”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贺拔纬说道,“你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当年大家都劝我父亲把侯莫陈悦杀了,收降陇西军,然后独据关陇对抗高欢,但我父亲顾及局势,顾念兄弟之情,踌躇不决,结果反被侯莫陈悦杀了,如果不是太祖(宇文泰)及时赶到,武川军就解散了,崩溃了。這个教训还不够深刻吗?难道你要等到李丹把你杀了,大周亡国了,你才醒悟吗?”

宇文宪想起贺拨岳之死,霍然心惊,再不犹豫,断然说道:“好,杀了他。”

连日奔波,李丹太累了,靠在软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个低沉地声音传进他耳中,“秦公……”

李丹倏然惊醒,翻身坐了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庞,“武都公……请坐,请坐……”

“齐公要杀你,快走,快走……”贺若弼一把抓住他的手,连拉带拽,“快啊。”

李丹心神震颤,飞身跃起,“哪来的消息?”

“裴文举。”贺若弼急促说道,“我刚刚从大堤回来禀报军情,正好看到裴文举站在中军大帐外面,他说你来了,然后暗中对我做了个手势。”贺若弼右手竖起大拇指,左手成掌,用力砍在那个大拇指上,“這意思很明显,齐公正在大帐内密议如何杀你,不会有错。”

裴文举出自河东裴家,裴家是关陇几个汉族大门阀之一,他的祖上就是曹魏时期名臣裴潜,历任曹魏地大司农、尚书令。宇文泰在关拢建立霸业的时候,裴家是鼎力支持者之一。裴文举现为大司马府司隶,深得宇文宪的器重,這个消息如果是他传出来的话,那应该不会有错。

“裴文举没有资格参予這等大事,估计他有事禀报宇文宪,正好在大帐外听到了。”贺若弼一边帮助李丹穿上铠甲,一边解释道,“大帐外的卫兵都看到他了,如果他来报信,宇文宪稍一追查,他就跑不掉,侥幸的是,我正好出现了。”

“我走了,你怎么向宇文宪解释?”李丹担心地问道。

“我解释什么?我又没有接近大帐。裴文举对我说你来了,于是我就来看你,说了一下前线的事,然后你就离开了。”贺若弼冷笑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怎么知道?宇文护杀了我父亲,难道他也要像宇文护一样,杀了我吗?”

“小心一点好。”李丹说道,“他要杀你,不需要理由,想想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不要重蹈覆辙。”

贺若弼地父亲叫贺若敦,代北人,拓跋大魏一员猛将,因为不满高欢篡,投奔了关陇,但他非常不幸,进入洛京的时候,正好遇到独孤信,随即成为独孤信的手下,从此倍受打击。独孤信死后,他又跟着杨忠征战。虽然功勋显赫。但得不到升迁,为此他对宇文护非常怨恨。几年前他奉命镇戍函谷关,因为在朝廷特使面前说

不该说的话。结果被宇文护召回京师,逼杀在家。

贺若弼继承父业,一直镇戍洛京前线,在同辈人中战绩最为显赫。李丹曾是他地同窗,对他很熟悉,知道他脾气不好。骄傲自负,而且管不住那张嘴,喜欢乱说话。

“高长恭又进攻了?”李丹随口问道。

“你不要管這些事了,快走吧。”

“這几天,高长恭还在猛攻吗?”李丹拿起战刀又问了一遍,并没有急于离开地意思。

他对宇文宪密谋杀他這件事将信将疑。他和裴文举、贺若弼没有特殊关系,這两人一个出身关陇门阀,一个属于独孤氏一系。官职都不高,接触不到朝中机密,对朝堂上地形势也没有准确判断,一般情况下不会泄漏這种大事。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假若自己不相信他们,押着他们去对质。两人死定了,除非他们知道眼前地形势,也知道自己正打算替独孤氏和关陇门阀平反昭雪,所以他们才敢通风报信。這好象也不可能,自己到夏阳津的目的只有大行台少数几个人知道。他想到了高颎和苏威,如果大行台有人泄漏机密的话,這两个人嫌疑最大。

“快走,快走……”贺若弼一边连声催促,一边说道,“這几天高长恭停止了进攻,我觉得很正常,他只要在蒲坂津拖住我们就达到了目的,没必要发疯一般地进攻。等到律光突破华阴、华山一线后,我们腹背受敌,势必急撤长安,他随即可以舒舒服服地渡河。如果是我,我也会這样做,保持一定的攻势以拖住敌人地主力,掩护另外一路大军迅速挺进。正常进攻策略都是這样。”

“可我接到消息说,這几天,高长恭一直在猛攻。”李丹停下脚步,眉头紧皱,“你能告诉我,到底谁在骗我?”

“当然是宇文宪。”贺若弼不假思索地说道,“他要保存实力回长安,假如他说高长恭停止进攻了,你肯定要从這里调兵去渭南战场,所以……”

李丹愤然挥手,怒声说道:“误我大事。”

高颎、苏威听完李丹的话,脸显惊色,头皮一阵发麻。事情远比预料的要严重,這些年宇文护为宇文氏培养了一大批能臣良将,這些人大都文武全才,目前的实力非常强悍,远非李丹所能对抗。

“裴文举和贺若弼可以信任吗?”李丹问道。

高颎和苏威同时点头。“你去夏阳津之前,我把消息先送给了他们,请他们在暗中保护你。”高颎叹道,“侥幸,今天真的太侥幸。”

“那你们知道高长恭在几天前就已经停止进攻了吗?”李丹的声音渐渐冷肃。

“高长恭停下了?”高颎惊喜地问道,“這么说,大齐国主已经忍不住了,正在秘密联系宗室大臣,要对付斛律光了?”

“你们不知道這事?”

“夏阳津的战报都是宇文宪送来的,我们当然不知道。”苏威看到李丹眼含杀气,急忙解释道,“裴文举和贺若弼地处境本来就不好,如果他们经常给我们送消息,一旦被宇文宪发现,那就是灾难,所以一般情况下,我们不和他们联系。”

李丹相信了苏威的解释,神情稍缓,“高长恭放缓进攻节奏,有可能是城的矛盾激化了,也有可能是高长恭调整了进攻策略……”

“当然是城出现了问题。”高颎立即打断了李丹的话,“斛律光已经打进了关中,此刻高长恭如能突破黄河,必将帮助斛律光以最快速度杀向长安。进了关中后,突破速度是关键,速度越快,攻陷长安地机会也就越大。高长恭是山东名将,怎会犯這种错误?”

“秦公,大周府军派系林立,打仗的时候,各军统领首先想到地是保存实力,贺若弼的想法就是源自這种习惯,而大齐军队的主力都是鲜卑人和高车人,他们的脑子里只有进攻,所以高长恭在這个时候停止攻击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已经接到了大齐国主的圣旨,正在逼迫斛律光撤出关中。”

“我们应该合围了,是吗?”李丹笑着问道。

“让公韦孝宽撤出华阴城,把斛律光的主力大军引到华山郡。”高颎兴奋地说道,“急告益州总管宇文俭、江陵总管田弘、襄州总管辛威、卫军中领军侯莫陈,率军在洛水东岸集结,准备南渡渭水,切断律光的退路,将其合围于渭南。”

“是不是再等一等?”苏威担心地说道,“陇西总管陆通和凉州总管于寔都还没有赶到,我们的骑军兵力不足,另外,十五万新军还没有集结完毕……”

“华山郡的防御阵势是否完成?”李丹问道。

“已经完成。”

“那就打。”李丹用力一挥手,“再不打,我的脑袋就要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