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人陷入两难之境,他们本以为斛律光因为急于报仇己的条件,匆忙出关,谁知斛律光眼光长远,他并不急于报仇,而是想利用自己的实力牢牢控制局势的发展,进而为自己攫取最大利益。

這时有人建议答应斛律光的条件,和他结盟,帮助他打晋阳。不管将来律光有什么惊人之举,那都是山东人应该烦恼的事,对大周人来说,当务之急是把這头猛虎赶出去,确保关中的安全,但這样一来,等于违反了和大齐人的盟约。

当初李纶在城缔结和约的时候,是希望集结齐周两国之力,把斛律光消灭在关西弘农一带。大齐人在突厥人的胁迫下,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让出了蒲坂津和潼关。假如大齐人一直坚守這两道关隘,斛律光在心理上总觉得还有一条退路,高长恭和高延宗或多或少也会暗中相助,以便让斛律光祸乱关中,和大周人打个两败俱伤。李纶正是不愿意看到大周军队和斛律光两败俱伤,所以才强烈要求大齐人先交还所占城池,以方便大周人把斛律光赶出关中。

如今大齐人主动退了一步,把河阳和洛京诸州都还给了大周,要和大周联手消灭斛律光,這时候大周假如背盟,出尔反尔,大齐人马上便会报复。大齐权贵们不是白痴,律光也不是初出茅庐的战将,双方为了避免自相残杀之祸,势必要妥协,结果可想而知。到那时。律光说什么缔结世代友好盟约的承诺根本就是狗屁,他马上就会再举大军杀进关陇。

所以,李丹坚持要求重创斛律光的做法是正确地。必须杀了斛律光,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现在斛律光不愿交出战马和一半军队,大周人又不想和他拼个两败俱伤,那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围而不攻。大周军队不攻,不代表斛律光也放弃进攻。因此继续谈判,想方设法拖延斛律光进攻地时间。律光没有粮草,只有杀马充饥,大军又长久被困,士气也会一落千丈,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大周军队可以攻一攻,而斛律光也会迫于形势做出让步。如此一来,必能重创律光,最后他也不得不率军出关。

大周诸将想得很美,宇文氏和武川人也是洋洋得意。李丹也没说什么,他甚至主动把谈判的事交给了宇文宪。自己返回同州大行台了。

然而,形势忽然急转直下。

吕梁山地稽胡倾巢而出,攻打绥州(绥德)、延州(延安)一带。稽胡军队的入侵,显然是受到了大齐人的指使和支持。此刻大周军队都在渭南一带包围斛律光,各地府军云集关中,边镇空虚,正是进攻掳掠的最好时机。

接着从巴蜀传来消息,渠、蓬二州生獠乘着府军北上长安的机会,造反了,声势越来越大,当地州郡无力镇压,不得不向京师求援。(生獠:东汉至南北朝时期,从贵州大娄山迁入到巴中一带的山獠人。)

从陇西也传来消息,吐谷浑人地军队屡屡宼边,规模逐渐增大。州、河州、渭州刺史纷纷上书,请求朝廷急速增兵戍边,以防吐谷浑人大举入侵。

李纶从城也传来了最新消息,大齐正在与江左议和,双方已经取得了进展。假如齐陈两国议和成功,江左人看到大周战火四起,极有可能派遣水师攻击襄州,以图收复整个荆襄地区,更有可能西进巴蜀,趁乱攻城略地。

与此同时,京畿地区爆发了两次小暴乱,都是佛道两教的信徒借机闹事,紧接着,梁州(汉中)、洋州也爆发了叛乱。梁、洋两州是道家信徒集中之地,当地很多土豪都是虔诚的道门弟子。這场叛乱一开始规模就很大,由于关中很多逃难的人都聚集在那里,所以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师。

大周人骑虎难下了。

当务之急是急速派兵北上绥州、延州,攻打稽胡,其次巴蜀府军和梁州府军要急速返回,镇压叛乱,這样一来渭南战场上就没有足够兵力包围律光。围不住了就要赶他走,但斛律光没有达到目的,他坚决不走,大周人为此一筹莫展。

宇文宪、韦孝宽等人赶到同州大行台商议对策。

宇文宪建议,答应斛律光的所有条件,让他立即离开关中。他要渡河去打晋阳,那就让他去打,将来的事将来再想办法,管不了那么多了。

“齐公,這些天,我们和斛律光一直在讨价还价,你突然改口,答应他所有条件,斛律光当然知道大周形势危急,他更不会走了。”高颎叹道,“对于斛律光来说,打晋阳是下下之策,而攻占长安,占据关中才是上上之策啊。”

“他如果不走,反而向长安展开攻击,那形势就更加危急了。”王轨接着说道,“以我们目前的兵力,竭尽全力也只能困住他,假若战事一起,吐谷浑人大举入侵,陇西十有**要丢失,而稽胡也会势如破绣,直杀长安,梁州

会乘机突破大散关,攻击京畿。内忧外困之下,关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宪抬头望向李丹,“秦公有何良策?”

李丹神情凝重,迟疑不语。

“听说,最近有不少人埋怨秦公,说目下关中這种险恶形势都要秦公造成地,说他瞎指挥,关键时刻怯战,弃守蒲关和潼关,导致斛律光的大军杀进关中,继而引发了连番危机。”苏威冷笑道,“齐公,這种情况下,秦公的话还有人听吗?他还敢呈献良策吗?”

“一帮无知之辈,就凭他们挡得住斛律光?如果不是秦公用计,斛律光岂会虎落平阳,陷入绝境?恐怕他的鲜卑铁骑早就杀到长安城下了。”梁士彦两眼盯着宇文宪。冷嘲热讽道。“齐公天纵之才,难道还没办法杀死困兽犹斗地斛律光?”

宇文宪脸色微变,张嘴就想反唇相讥。李丹急忙摇手制止,“我在等一个人,等那个人到了,我亲自去见斛律光。”

宇文宪略感诧异,“秦公要等地人是谁?”

“九尾狐。”李丹淡淡地说道,“一个老朋友。”

早在谈判开始之初。李丹就预感到事情不会一帆风顺,所以他委托白马堂地断情,以最快的速度把斛律雅璇护送到关中,关键时刻雅璇或许能帮上忙。

其实他非常想亲自谈判,但宇文氏对他非常戒备,唯恐他利用斛律光做出对大周不利的事。這段时间,李丹就像一个败家子,频频出卖大周利益。在宇文氏看来,李丹這个汉人关心地不是宇文氏国祚,而是他自家的权势和利益,所以等到大局已定后。宇文氏宗室和武川人联手对付李丹,试图乘着李丹羽翼未满之计。迅速夺回他手上的权柄。

谁知形势的发展让人眼花缭乱,就连李丹都没有想到短短时间内,大周局势恶化到這种地步。把大周所有府军集结到关中对抗斛律光的后果,终于暴露出来了,而把斛律光放进关中的影响至此也全面显现,大周蓄积已久地矛盾和危急随即到了一个大爆发的边缘。

這两天,李丹和僚佐们日夜相商,但都没有想出办法。先前大家担心让律光舒舒服服地走出关中,是纵虎归山,后患无穷,但现在却变了,大家都盼望着斛律光尽快离开关中,宁愿纵虎归山了,然而,想让這头虎回山,比登天还难。

李丹焦急地等待着斛律雅璇的归来,而斛律雅璇担心父亲的安危,日夜兼程而至。

趴在李丹的怀里,雅璇号啕大哭,声嘶力竭,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悲伤在這一刻全部倾泻出来。李丹静静地搂着她,任其放声哭号。

“你会杀了我父亲吗?”雅璇哽咽问道。

“如果我能杀他,还会叫你回来?”李丹一边擦去她脸上的泪珠,一边无奈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叫你回来帮我。”

雅璇呆了一会儿,仔细看了看李丹的眼睛,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李丹地无助和彷徨,泪水忍不住又滚了下来,“和我一起去见他,好吗?也许他能给你一个办法。”

马车里,雅璇紧紧抱着李丹,一刻也不松手,好象担心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李丹不停地安慰着她,说白马堂的人正在寻找一切机会营救斛律氏的女眷,另外还委托了天骄的司马画雨,让她动用一切力量保护斛律氏女眷地安全。

“白马堂刺杀的动作太大,结果吓倒了祖瞎子和穆提婆等人,他们躲在皇宫内不敢出来,导致何林和司马画雨无法在第一时间得到高纬诛杀律氏地消息,這大概是此次营救失败的主要原因。”李丹苦叹道,“事后白马堂多次劫狱,虽然救出了几个小孩,但已经无济如事了。不过,你不要太悲伤,你父亲和你叔父都还活着,你一帮兄弟也都在战场上,只待我们救出你家的女眷,一家人就能在长安团聚了。”

雅璇听出了李丹的意思,她绝望地连连摇头,“虽然我从小离开了父亲,但我了解他的性格,他不会投降,绝不会投降。”

“如果我娶了你,我就是斛律氏的女婿。”李丹稍加沉吟,俯身凑到雅璇的耳边,低声说道,“我和你父亲是翁婿,我们是一家人,那么這就不是投降。”

雅璇猛然从李丹的怀里坐了起来,玉脸惊骇,樱唇轻颤,嘶哑着声音问道:“你要干什么?”

“人家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你说我要干什么?”

雅璇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渐渐苍白,眼里露出恐惧之色,“鸿烈,你把我父亲诱进关中,是不是就是为了這件事?”

李丹矢口否认,“你父亲现在拒绝退出关中,导致关中局势迅速失控,我也被逼到了绝路。”李丹轻抚雅璇的脸颊,苦笑道。“关中一旦大乱。我就是替罪羊。皇太后和皇帝为了保住国祚,势必求助于宇文氏宗室和武川人,而安抚他们的最

就是献上我這个奸臣地脑袋。所以你要想嫁给我,否则……”

雅璇抱住李丹地脖子,缓缓贴上了他的脸颊,凄然而笑,“我有孩子了。”

李丹骇然心惊。他呆了一下,接着一把捧住雅璇的脸,兴奋地问道:“真地吗?這是真的?”

“如果你死了,我就去白马堂。”雅璇泪如雨下,“我会把孩子养大……”

李丹摇摇头,非常坚决地说道:“我不会死,我会看着孩子长大……”

律光难以置信,他眯起眼睛一直盯着李丹。神情极度惊异。

“爹……”雅璇轻轻喊了一声。

律光摇摇手,示意雅璇不要说话,“你竟然没死?你跳进黄河的时候,我那一箭已经洞穿了你的身体。你竟然还能死里逃生?”

李丹微微一笑,“你太自信了。那一箭没有射到我。”接着他做了个手势,笑着说道,“我在落水之前,抓住了那支箭。”

律光笑了起来,赞赏地点了点头,“今天能在這里看到你,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這么说,你不是李丹,而是断箭,但李丹死了,所以断箭变成了李丹,然后你回到了长安,在宇文护死后因为两位皇太后的支持坐上了大周宰辅之位,现在……”他指指雅璇的肚子,“我女儿又怀上了你地孩子,我们变成了一家人……”斛律光闭上眼睛,连连摇头,嘴里不停地说道,“神奇,太神奇了,世上还有這样的事……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爹……”雅璇看到父亲如此震惊,言行失态,心里暗暗担心,随即伸手挽住斛律光的手臂,轻声娇呼道,“爹,其实很多事,先前我在信里已经告诉你了,我说我遇到了一个心仪的男人,我要嫁给他,我会给他生孩子,這些你都知道啊。”

“是的,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斛律光拍拍雅璇的小手,亲昵地笑道,“但你隐瞒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你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男人是爹爹地仇人,他曾经五次刺杀你的爹爹,曾经杀死了你爹爹很多部下,他不惜一切代价,几乎成功了。你把自己的生命交给這样一个可怕的男人,你不觉得太疯狂吗?你难道不知道有一天他会杀了你爹爹,灭了斛律氏地族吗?你就這样恨你的爹爹,恨斛律氏整个家族?”

雅璇听到斛律光最后一句话,泪水立时涌上眼眶,俯身趴进斛律光地怀里,低声呜咽道:“爹,我一直都听你的话,我没有回家,這不是我带给家族的噩运,不是我……”

律光爱怜地抚摸着雅璇的后背,悲声长叹,“崔季舒骗了我,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的罪过啊……你祖父临终前已经告诫过我,说斛律家权势太过显赫,一门出了一个皇后、二个太子妃、娶了三位公主,尊宠至极,然自古以来,外戚又有几家得以善终?律家早已走上黄泉路,我们這些儿孙又有什么办法?我只能以忠诚和战绩来维持家族的生存,但适得其反,反而把家族更快地推向了灭族的深渊。我有罪啊。”

雅璇心痛如绞,摸着父亲的白发,痛哭失声。

律武都、斛律世雄兄弟听到雅璇的哭声,急忙走了进来,连哄带劝把雅璇扶了出去。

“鸿烈……”斛律光招招手,示意李丹坐到自己身边,“现在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是刺客,刺客的首要之务是自保。”李丹笑道。

“自保之策呢?”

“杀了宇文宪。”

“然后呢?”斛律光问道。

李丹望着斛律光,神情慢慢凝重,“你需要什么?”

“我不会投降。”律光从容说道,“目前大周形势危急,我有很多崛起的机会,但你這个机会最好,我可以用最小代价获取最大收益,当然了,這也是对雅璇的补偿,我欠她太多,我愿意把大周的江山送给她。”

李丹笑着摇摇手,“岳父是不是太吝啬了?”

律光立即明白了李丹的意思,仰首而笑,“不愧是白马堂最好的刺客。好,听你的。”

“其实,以你现在的声望和功绩,如果贸然夺了大周国祚,势必会引起连番叛乱,這太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全盘皆输。”斛律光笑道,“看看高欢和宇文泰就知道了,他们两个终此一生,都没有夺取拓跋大魏的国祚。当然了,拓跋大魏立国一百多年,非大周可比,不过你也无法和高欢、宇文泰相提并论,所以慢一点、稳妥一点,是好事。”

李丹躬身受教。

“雅璇暂时留在這里。”律光冲着李丹挥了挥手,“你回去即刻安排一切,只待诸事办妥,我就率军渡河,北上同州,给你们操办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