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的突然逆转,让困境中的大周人欣喜若狂,這一仗然大周人在战场上节节败退,几乎没有还手之力,但战场外的合纵连横发挥了巨大威力,他们最终还是计高一筹,利用中土和西土紧密的利益需要,利用大齐朝堂上的尖锐矛盾,击败了强悍的山东大军,包围了斛律光。

然而,随着胜利的兴奋逐渐消退,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他们面前,战争并没有结束,斛律光和他的十万大军就象一把锋利的宝剑,插在大周人的胸膛上,让他们流血,让他们痛苦不堪,让他们看到了死神狞狰的面孔。

大齐人并没有失败,他们撤退了了,回到了国界,但把一头凶恶的猛虎留在了关中,他们得意地狞笑着,悠闲地看着這头被逼得凶性大发的猛虎开始撕咬、杀戮,开始涂炭关中,开始一点点地摧毁大周的根基。

大周人全神戒备,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這头可怕的猛虎。先前形势对猛虎有利,黄河东岸有高长恭,潼关有高延宗,它无论向那个方向撤退都有人接应,所以它很自信,不慌不忙,也没有倾尽全力,但即使是這样也把那群围住自己的土狗打得肝胆俱裂,伤痕累累,如今它的后路已经断绝,突围成为猛虎生存的唯一途径,此刻它假若再度发威,必定势如雷霆,惊天动地。

大周人因此很害怕,他们乘着這头猛虎趴在渭南舔着伤口的短暂时间,紧急商议对策。

诸将众口一词。把猛虎放出关中。让它和高纬杀个你死我活。

宇文宪认为,高纬诛杀斛律光,有可能是中了我们的离间计。但换一个角度考虑,他也可能是将计就计,一则利用這个机会解除斛律光地威胁,二则是激怒斛律光,把他变成第二个侯景,让他祸乱关中。等到我们和斛律光打得两败俱伤之计。高纬就可以联合大陈,共取大周江山了。

這和当年侯景祸乱江左地情况如出一辙,当时高洋就是利用那个机会取得了江淮,而宇文泰则夺取了巴蜀和荆襄,一举确立了天下三分之势。只不过這次律光假若祸乱关中成功,天下三分之势随即会改变,中土有可能再度回到南北对峙之局,至于大周。恐怕就象当年的江左梁国一样,灰飞烟灭了。

李丹坚决反对宇文宪和诸将的建议。

放走斛律光,就是放虎归山,正中他地下怀。斛律光为什么停止攻击?显然是在思考出路。大周人围不住他。杀不死他,害怕他。那他为什么不一鼓作气杀出去,还要停下来议降?

很简单,目前他需要大周人的帮助,他妄图倚仗自己强悍的实力威胁大周人,继而利用大周人的帮助北上晋阳,或者东进中原。他成功脱险,毫发未伤,视大周人为无物,大摇大摆地走了,将来会出现什么局面?

只要斛律光走出关中,举起清君侧诛奸佞的大旗,必定响者云集,大齐局势即刻扭转。高纬有什么实力和斛律光对抗?高氏宗室谁不想做皇帝?六镇鲜卑人谁不想把持权柄?如此一来,高纬内忧外困,只好向律光屈服,诛杀陆令萱、祖珽等一帮佞媚之臣。律光回到城,就算不杀高纬,高纬這个皇帝也做不成了,斛律光肯定要另立新帝,接下来可以想象,斛律光独揽大权,山东齐心协力,大周的危机又来了。

“大周若想真正崛起,今日必杀斛律光。”李丹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决不妥协。

李丹地态度激怒了宇文氏和武川人,宇文宪当场翻脸。

他直言不讳,拿出了侯景祸乱江左的例子,但他的重点不是说侯景重创了江左梁国的根基,而是说梁国大将陈霸先利用這个机会,摧毁了大梁,篡夺了梁祚,自立为帝,建立了大陈国。

言下之意,你李丹居心叵测,打算利用這个机会仿效陈霸先,篡夺我宇文氏的国祚。

宇文宪這话丢出来之后,大帐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嘴闭上了。

宇文氏宗室和武川人横眉怒对,一个个杀气腾腾,大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气势。

韦孝宽、李穆、司马消难、侯莫陈琼等人沉默不语,這时候还是闭紧嘴巴为明智之举。

李曜和几个兄弟,高颎、王轨和大行台的一帮僚佐闻到了血腥味。這一仗已经打赢了,至少目前看来只要把斛律光送出关中,這仗肯定是大获全胜了,接下来宇文氏和武川人就要动手了,他们已经没有耐心,不想再把大周权柄交给一个汉人,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篡夺大周国祚的汉人。

李丹想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斛律光就是斛律光,即使到了這种绝境,他还能从容不迫

所欲地控制着局势地发展,佩服佩服……”

诸将闻言,随即恍然大悟。原来斛律光早就卡准了大周人的脉膊,他现在没必要再打,他只要坐在那里,大周人自己就先乱了阵脚,更不要说去打他了,然后大周人为了稳定局势,各方势力会妥协,会答应他的所有要求,把他恭恭敬敬地送出去。

天下悍勇如斯者,只有斛律光。

李丹屈服了,他答应议和,但他提出了一个要求,绝不能让斛律光這样舒舒服服地走出去,假如大周人畏怯到這种地步,将来在战场上再也无法击败斛律光,贻患无穷。

律光可以走出去,但在他走出去之前,必须让這头猛虎筋疲力尽,必须和大齐人商量好击杀斛律光之策,“斛律光走出关中之时,就是他败亡之日。”李丹挥手说道,“只有這样。這一仗才算真正打赢了。”

這一点。诸将同意,一致支持李丹的意见。

两个多月来,大周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并且完全控制了局势,完全得益于李丹在合纵连横中地胜利,他地功劳有目共睹,但宇文氏和武川人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倚仗手中控制地军队,把李丹甩到了一边,独自部署围困之策,已经摆出了架空李丹的姿态。或许在他们看来,现在大周胜券在握,已经不需要李丹了。

李丹紧急召来李雄、侯莫陈和赵松,递给他们一道奏章。

“你们三个即刻回京,拿着這封奏章面呈陛下和皇太后。”李丹说道。“凉州总管于寔即将带着军队赶到长安,我已奏请陛下,临时让凉州军代替卫军,戍守京城和皇宫。”

李雄三人心领神会。躬身领命。宇文氏和武川人咄咄逼人,李丹如果再不想办法应对。后果不堪设想。卫军在這次阻击战中损失惨重,另外突然把他们调回京师也容易引起宇文氏的警觉,所以当前最好地办法也就是把這支千里迢迢赶回来的凉州军做为卫戍军,以确保控制皇帝和皇太后。

“秦公,這支凉州军可靠吗?”侯莫陈有些犹豫。

“绝对可靠,过去秦公出任敦煌镇将和凉州刺史的时候,這支军队就在秦公控制之下,军中的很多将领都是秦公的老部下。”赵松笑道,“于寔出任凉州总管才两年,考虑到镇戍的需要,他基本上没有更换将领,所以只要秦公一道命令,這支军队就是我们地。”

“但是……”侯莫陈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這件事齐公他们知道后,可能会有想法,所以……”

“你不要担心。”李丹摇摇手,“你们三个牢记一点,只要把皇帝握在手上,我就有主动权,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鸿烈,你是不是太自信了?”李雄郑重警告道,“现在除了斛律光的事,还有更严重的事等着你。我问你,你打算如何解决出卖大周疆土的事?這可是宇文氏和你秋后算账的最好借口。”

李丹笑笑,“那我也问你一件事,斛律光为什么要议降?你认为,凭他的才智,他难道不知道齐周两国正在联手诛杀他?他真的会走出关中吗?”

李雄三人面面相觑,感觉李丹這句话里大有文章。地确,大齐国主和他身边的那帮奸佞之臣都不是白痴,他们既然敢出卖斛律光,当然把所有的后果都考虑到了,并且有了详尽的应对之策,然后才敢灭了斛律光地族,這等于告诉斛律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妥协余地了。

此刻斛律光不用脑子想都知道,他只要走出关中,部下会不会背叛尚且不说,仅齐周两国的联手夹击就够他受地,当年侯景就是這样败亡的,他不可能不吸取教训,所以李丹的话非常有道理,斛律光主动议降不是为了舒舒服服地走出关中,而是另有他策。

“人若杀我,我必杀人。”李丹笑道,“這里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小心处理,如果一切如我所愿……”李丹眼里忽然露出几分杀气,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了。

大周人的姿态比较低,接到斛律光议降书的当天下午,国公韦孝宽和武泉伯高颎就主动赶到了斛律光的大营,具体商谈。

律光比韦孝宽小七岁,两人在战场上打了几十年的仗,老朋友了。过去见面,都是在两军阵前,有时候在交战之前,有时候在战事结束之后,两人唇枪舌剑,往往都要争论一番,這次见面,斛律光一言不发,拔刀就砍。

众人大骇,齐声惊呼。韦孝宽镇定自若,负手而立,动都不动。战刀在他胸前呼啸而过,一绺白须飘然落下。

“我一直都很敬重你,但你這次太过分了…

律光眼含杀气,怒声质问,“你可以在战场上堂堂正我,为何行此卑贱之计?”

韦孝宽面显愧色,躬身致礼,想说几句抱歉的话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灭你宗族的是高纬。”高颎在一旁冷笑道,“即使没有那几句纬谣,你的家人也一样难逃噩运。”

律光看看他。落寞一笑。随手把战刀仍在了地上,然后抓住韦孝宽地手臂,并肩而行。“孝宽兄,谢谢你能亲自来。”接着他凄然摇头,“去年,我们在汾水河见面地时候,你劝我不要穷兵黩武,涂炭生灵。否则必遭天谴,现在看来,都给你说中了。那时候,你可曾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在這种情况下见面?”

“明月,你老了……”韦孝宽停下脚步,看看他额头上的皱纹,颌下灰白的胡须。叹了口气,“你真地老了……”

律光明白他的意思,眼露悲色,黯然轻叹。人活在世上。尤其是自己這种人,即使表面上风光无限。但背后为生存而做的艰苦挣扎又有谁能知道?人老了,就该急流勇退,安享太平,但自己退得下去吗?段韶年事已高,但依旧还要出战,最后病逝战场。韦孝宽也已经六十多了,今天还不是在战场上厮杀?人老了一回事,但真的老了则是另外一回事。

大周拒绝了斛律光的议降要求。斛律光要和大周结盟,然后去攻打晋阳,之后看形势发展,要么自建高车国,要么重建高氏皇统,假若他能回到城主政,他将承诺,和大齐签订永久盟约,从此两国平息干戈,和平相处。

大周则要求他交出所有的战马,如果加上辎重马,這个数字至少在十万匹以上,然后留下五万俘虏,這样他就可以出关了,至于出关之后他打算怎么办,是不是去打洛阳,大周不管。

双方地条件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斛律光听完高颎的话之后,马上挥手说道:“不谈了,你先退下,我和孝宽兄叙叙旧。”

几杯酒下肚,斛律光苍白的脸上稍稍有了点血色。

“如果你我换一个位置,孝宽兄打算怎么做?”

韦孝宽沉默良久,然后郑重地看着斛律光,轻声说道:“如果你我联手,這辈子是否可以平定天下,一统华夏?”

律光眉头紧锁,捋须深思,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非常自信地说道:“十年,最多十年。”接着他指指韦孝宽,又指指自己,笑着说道,“不出意外的话,你我再活十年不成问题,但问题是,你我两人怎么可能会联手杀敌?”

韦孝宽苦涩一笑,“明月,你要知道,现在除了关中,你还能去什么地方?即使大周皇帝答应了你的全部条件,帮助你去打晋阳,你又有多大的把握?你是一头猛虎,大周皇帝只要這里没问题……”他指指自己的脑袋,继续说道,“他就绝不会纵虎归山。其实,這一切你都知道,你议降是假,寻找机会才是真,现在我给你提供一个机会,你可愿意把握?”

“我还没有看到机会。”律光笑道,“以我对长安的了解来说,我只要待在這里,关中马上就会大乱,到时候我就有机会了。”

“你准备把马都杀了充饥?”韦孝宽嘲讽道。

“如果我估计不错话,你们大周皇帝很快就会给我送粮食。”斛律光从容而笑,“我记得宇文护临死之前,先是屠杀佛道两教信徒、洗劫佛道两教地财产,然后限制佛道两教,天下震动,其后,宇文护变本加厉,血腥杀戮了一批关陇门阀,而在這之后的两个多月内,你们为了筹措钱粮打仗,更是肆无忌惮地搜刮百姓。还有,你们大周的李丹靠着两个皇太后的支持坐上了宰辅之位,他和宇文氏之间地权柄之争是不是非常激烈?对了,我把吐谷浑的可汗夸吕忘记了,他地大军是不是还在边境虎视眈眈?”

“如此种种,可知你们朝野上下矛盾重重,关陇岌岌可危,這些危机之所以还没有爆发,就是因为缺少一个大火。”

律光笑容渐敛,眼中杀气蓦然凛冽,“我就是那个点火的人,我把大周军队全部拖在关中,吐谷浑人可以一杀千里。南方的江左看到机会,马上就会撕毁盟约,掉头去打荆襄,而各地义军也会纷纷揭竿而起,攻城拔寨……”

“哈哈……”韦孝宽笑了起来,“明月,這就是你所期盼的机会?”

“除非你给我提供更好的机会。”

“去见见李丹吧。”韦孝宽笑道,“也许你会发现更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