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海鸥掠过船帆,发出一声长鸣。正是顺风,船帆受风甚饱,船行极速,船尾也拖出一条长长的白浪,不时可以看到追着船尾的海鱼跃起。

桑九三拎起一枝钓竿,上面正有一条上钩的大鱼在挣扎,他抓过一个网兜将那鱼兜住。这鱼有人的手臂那般长,甚是沉重,但桑九三肌肉虬结,用的虽是单臂,仍然行有余力。他一把抠住这鱼的腮盖,鱼在他手中拼命挣扎,但桑九三的手指便如铁铸一般。他从鱼嘴上取下鱼钩,将鱼放在一边。

这艘蓬莱号从刺桐出发,已经有月余了,给养吃得也已差不多,现在每天都要捕些鱼来补充。大元海运甚是发达,福船更是天下之冠,最大的可以承载六十万斤货物。蓬莱号不算最大,也能装载十万余斤的货物。这一趟从刺桐港出发,满载了丝绸瓷器,将要抵达俱蓝国。俱蓝也称故临、没来、小葛兰,即是今日印度的奎隆。当时印度半岛南端有两大王国,东为马八儿,西为俱蓝。马八儿即是潘底亚国,俱蓝则是喀拉拉国的首都。这两国都甚是富庶,《元史·马八儿传》有谓:“海外诸蕃国,唯马八儿与俱蓝足以纲领诸国。”至元十七年、十九年,广东招讨司达鲁花赤杨庭璧两次出使俱蓝,后来兵部侍郎忽鲁秃花、秃古铁木儿也曾多次出使。俱蓝位于海路要冲,商船抵达俱蓝后,货物能有数倍之利,因此东西客商往来络绎不绝。

桑九三是个老水手,这一趟海路也已走了五六次,走得都已熟了。听得海鸥叫声,他抬头看看天,叫道:“小汪,快下了主帆!”

那小汪是个新来的水手,是个江西人。江西人当水手不多,不过小汪身体灵便,爬上窜下甚是灵活,虽然上船时日未久,却已经很熟练了。听得桑九三的叫声,小汪答应一声,解开主帆缆绳,将帆放下了,过来道:“九三哥,现在正是顺风,为什么要解缆?”

桑九三看着天,道:“这天色有些不对,风越来越大。等一会起了风暴,再解帆就来不及了。”

小汪吓了一跳,道:“要起风了?”

桑九三道:“是。你和几个弟兄一块儿下舱看看,把货物捆紧点。”

丝绸不怕撞,不过瓷器可是撞不得的,不然半船货撞个稀烂,这一趟出海实在血本无归。小汪答应一声,正待下去,这时从舱中又钻出两个人来,一个正是蓬莱号船主陈耠。陈耠见甲板上乱糟糟一片,叫道:“九三,出什么事了?”

桑九三道:“耘公,要起大风了。”

陈耠虽是商贩,少日却是业儒,应试不第,这才弃儒从商。儒是弃了,却一直不改儒士打扮。因为他表字耘甫,便一直让手下人称自己为耘公,也算是沾染一点文人雅习。只是叫这个名字的尽是些五大三粗的水手,实在不像少年时与同窗砚友结诗社时称呼这名字的样子。

陈耠闻言,抬头看了看天,道:“要起风了么?小汪,叫几个人与我下舱看看货物。”他扭头对边上那人道:“莎琳娜小姐,请放心,无心道长没什么大碍。我要下舱看看,先失陪了。”

与他说话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元时色目人遍及天下,陈耠走南闻北见得多了,也并不奇怪。只是与莎琳娜一同登船的,居然是个道号无心的小道士,不免有些怪诞。不过陈耠也没心思多管这些,这两人说要随船到俱蓝国去,给的船钱不少,对他来说,自然来的都是客,不能怠慢了。这莎琳娜似乎已坐惯了船,只是那个无心道长出海时还精神甚好,等过了零丁洋,风浪大作,便吐了个翻江倒海。陈耠先前见那道士身体灵便,知道道士习武居多,也没想到他会如此不济。本以为过了几日习惯了便好,哪知这两天无心越吐越狠,简直苦胆都要吐得破了,吐得厉害,中气却是不衰,不时放出狠话,说这船是黑船,万一自己病重不起,“三清在上”,定要叫满船上下都吃不了兜着走。海上客人暴病身亡,虽是常事,但这话总不好对那无心道长说,陈耠也略通医道,给无心搭了搭脉,觉得脉像还算平和,问了缘由,方知是因为前几天无心便晕船没胃口,昨天好一些,嘴里淡出鸟来,正好上了烤海鱼肉,狠命吃了一顿。陈耠在海上行走时间不短,知道晕船后要饮食清淡,昨天的烤鱼肉十分肥嫩,滋味虽好,但一旦吃得多了,晕船反倒厉害。知道病因,他便让厨中给无心煎了一服药,无心吃下后已好了许多,见莎琳娜仍有些不放心,便好生解释了一番。

莎琳娜道:“陈先生,谢谢你了。”无心先前说得嘴响,说要护送自己回佛罗伦萨,只是现在好像倒了过来,无心反倒成了自己护送的人。

她回到舱中,轻声道:“无心,你好点没有?”

无心头上搭了一块汗巾,正躺在**,有气无力地道:“莎姑娘,我浑身都不得劲,痛得要命。”

莎琳娜虽然听陈耠说无心没有大碍,但见他这副样子,还是大为担心,道:“还很难受么?陈船主说你是吃多了鱼肉,这才反覆的,本来你都不会晕船了。”

无心撇撇嘴,道:“别听他胡说,我吃得很少。”肚里却一阵慌乱,心道:“他看到我吃得多了?别要加我的饭钱吧。不成,我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那些饭钱他也没退给我!”昨天狂吃一顿,一是烤鱼滋味实在上佳,二是前些天晕船,一直没吃什么东西,当初上船时伙食费一同算进去的,每天足足有一百二十文。无心算来算去,只觉太亏了。他出道以来,向来不做亏本买卖,偏生这回一亏到底,几天里亏了好几百文钱,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这才狠命大吃一顿,准备把这几天连本带利吃回来。哪知翻天覆地地一顿狂吐,不但昨天吃下去的一百二十文吐了出来,只怕连同前几天的两三百文也吐了个干净。

莎琳娜在他背上敲了两下,道:“现在好受些了么?”

无心只觉莎琳娜的小拳头其软如绵,大为受用,闭上眼道:“不成,好像酸痛得更厉害了,你给我揉揉吧,哎唷。”

莎琳娜听他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只道他真个有气无力,哪知给无心揉了两下肩头,见他嘴角浮起笑意,嘴里还喃喃道:“哎唷,越来越难受了,给我胸口也揉揉。”不觉着恼,在他耳朵上重重一拧。

无心冷不丁被她拧了一下,猛地坐起,护痛道:“莎姑娘,揉错了揉错了!”睁开眼,却见莎琳娜面色不善,吓了一跳,道:“莎姑娘,你别生气啊,我真的很难受。”

莎琳娜见他坐起来时哪有半分有气无力的样子,怒道:“现在还难不难受?不好我再来拧那边。”

无心见她着恼,忙赔笑道:“莎姑娘,你真是圣手神医,远超罗天益,近比朱丹溪!手到病除啊。”罗天益乃是元初名医,为金元四大家之一的名医李杲弟子,后来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医道还在李杲之上。朱丹溪名震亨,更有“一代医宗”之称,关于他们治病救人故事有不少,无心小时便听过许多。莎琳娜也不知罗天益和朱丹溪是什么人,诧道:“那是谁?”

无心涎着脸道:“罗天益和朱丹溪哪,那都是郎中,医术高明,号称‘药到病除’。我看莎姑娘你一定比他们强得多,他们还要用药,莎姑娘你的手一到,贫道的病就爽然若失,什么都没了。有分教:莎姑娘玉手疗沉疴,小道士有心诉衷情……”

他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什么,外面忽然有人叫道:“海盗!”

这人叫得甚是凄惨,无心吓了一跳,一掀被子,从**跳了起来,道:“莎姑娘,你快回房去!”他顿了顿,道:“要不,今天就睡这儿吧……”

上船时,无心本来想以节约为名,只要一间座舱,但莎琳娜却要了两间。此事无心一直耿耿于怀,引以为憾,现在有了这机会,这句一直想说的话登时出了口。但莎琳娜却像根本没听到,皱起眉头道:“又有海盗了,不知陈先生斗不斗得过他们。”

无心道:“海盗很多么?”

“听说单马锡到满剌加这一带海盗很多。”

这时外面已经一片吵闹,当中还夹杂着兵器碰撞之声。无心呆了呆,小声道:“真是海盗么?不要这船上就是海盗吧。莎姑娘,你在这里等着,把门闩好,我出去看看。”

当初四处奔走,无心也遇到过不少剪径的强人,只是那些强盗碰到他都算是倒足了八辈子霉,除了真个太穷才铤而走险的,别的想来劫他,反倒被无心劫走身边财物。现在虽然在海上,但海盗强盗,一笔写不出两个盗字,都没放在无心眼里。

莎琳娜见他要出去,急道:“你现在身体不要紧么?”

无心听得莎琳娜关心他,骨头都要酥了,笑眯眯地道:“不要紧的。莎姑娘,你闩好门啊,别让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