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著名的清真寺吸引着信徒们:大礼拜寺建于公元1121年。星期五清真寺当时也已有约一百年的历史。还有一个叙利亚人清真寺。外城周围也有城墙,十一个城门。市内主要的街道都是石板铺路,这在伊斯兰教土地上是一个很特殊的情况。

内城和外城渠道四通八达,渠水引自泽拉夫香河。干渠名日输金河,这个渠名在这个干旱的地区是意味深长的。不花刺城拥有的这个水渠网,布局十分巧妙,有水闸,也有蓄水池,足以保证全市用水的分配和供应。郊区有灌溉网,灌溉着无数的公园。公园里亭台楼阁,处处可见,充分显示出这个绿洲的富庶和繁荣的景象。这种富庶和繁荣,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繁荣的工业,特别是应当归功于著名的不花剌地毯业。在城堡和内城之间星期五清真寺附近,有一个巨大的纺织,其产品远销叙利亚、埃及和小亚细亚。不花刺的商店集市上,铜制品遐尔闻名,特别是美观精致的灯具更是蜚声世界。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还在红砂区时,前线接二连三传来的凶报以及玉龙杰赤方面的冷漠,终于令摩诃末算端的精神线完全崩环,陷入一种全面崩溃状态。他失去了与成吉思汗正面对决的勇气,采纳了阿默德临行前的建议,弃城向西逃入撒麻儿罕。留下了以大总管怯失力汗(8)为首,由哈迷的不儿(9)、舍云治汗(10)、阔克汗(11)等人为副将,统率两万突厥士兵镇守此城。

连日来,年近六旬的怯失力汗每天都要在外城的城壁上观望许久,他看到象永不枯竭的阿姆河水般源源而至的蒙古军各队逐次扎营,有条不紊的将整个城市从三个方向严密地包围起来,摆出长期困城的态势。对于这支行动如风,军纪森严的部队,他除了赞佩之外,还有着深深的无力之感。对方这种围师必缺的战法故然令人称道,但比之其战略,他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更加高明。不花剌地处旧都玉龙杰赤之南,新都撒麻儿罕之北,一旦被攻占,那无异于将花剌子模拦腰斩断。新旧领地辙底分隔,整个国家的崩溃也就指日可待了。

久经沙场的他特别注意蒙古军的装备情况。早在蒙古军展开侵攻之初,他便请前线的城主们仔细收集这方面的情报。不久,他就收到了几套前线送来的从战死的蒙古士兵身上剥下的全副装备。看过实物,他发现这些传说中的野蛮人与通常武士不同,不喜穿着沉重的链甲与锁甲,而是以经过加固处理的皮甲为主,同时在外面罩上一层生丝织就,质地密实的袍子。如此轻便的装备自然是为了减轻战马的负重,最大限度的提升部队的机动性。很快,他通过一些试验,发现这种配置对防御弓箭最为有效。只要不是一箭毙命,就只会连箭带丝布一同插入伤口,那么救治时只需将丝布拉出,箭也就随之脱出伤口,不会增大创面,造成更多的失血。

至于武器方面,他们则明显表现出具备高超战技的职业军人素养。每一名蒙古军随身至少携带六种兵器:

镔铁点钢的长枪枪头形似剑体,中有脊棱,棱上铸一列倒钩,脊旁开有血槽,两侧为刃,首部锋锐;枪杆长约一丈六、七尺,圆形的断面利于手的持握挥舞。战斗中既可直线突刺,又可横向切割,抽出伤口时,脊棱上的倒钩撕掳血肉,扩大伤口,难以通过包扎而弥合。

短弯刀是近战武器,其型式完全借鉴了阿剌伯半月刀的特性,只是在长度与重量方面进行了消减,更便于在马上近身肉搏时施展灵巧的武艺。呈现出一定弧度的锐得刀锋切入肉体,就会加深伤口,造成严重的出血,且难以缝合。

狼牙棒长约二尺半,以硬木削成锥形,粗大的头部上覆有一层厚厚的、带有狼牙倒刺的铁叶;圆型的握柄上有铁制护手,以为防护之用。这是短兵器中最具威力的一种,挥动起来的巨大贯性足以敲碎任何一颗用金属头盔保护的脑袋;而轻于战斧的份量,又使得它十分便携。

套索的长度约在五丈右左,为浸过油的牛筋所制,强韧而柔软,不畏刀剑砍削;在这些惯于套马的游牧人手中挥舞抛出,擒敌易如反掌。

标枪长约三尺,型似短矛;当骑兵冲锋时,于即将接触敌人之前一齐投出,可造成有力的杀伤。以上近战兵器随身携带,或置于马上。

弓箭是蒙古军最主要的做战兵器。漠北不产竹,因此均使用木质弓脊的强弓,其张力可达三石(合七十五公斤),有效射程可及百步之外。箭分两种,一种较轻,箭簇小而尖利,适于远射;另一种则较重,箭簇宽大,利于近战。精于骑射的蒙古军无论是在前冲还是在后退中,都可进行有效的攻击来杀伤敌人。

从行商们的口中,怯失力汗早已听说,蒙古人的一生都是在马背上渡过,几岁的顽童就能拥有百步穿杨的骑射绝技。尤其是在成吉思汗的统治下,这些天生的战士被严格的纪律、无比的勇气和旺盛的战意所维系,形成了一支无艰不摧的钢铁雄师。一想到将与这样的敌手作战,怯失力汗的全身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出无力之感。

今天,他又看到许多本国俘虏们在士兵的严密保护与监视下,卸下驼马背上的各种大小不等,金属或木质的零件。接下来,由工匠们对其进行安装拼合之后,一具具型式各异,凛凛有威的攻城器具。有一些他识得,有一些他也是只闻其名,今日初次得见。

被汉人称为回回炮的大型投石机他是识得的。这种穆斯林的发明如今又将被使用在发明者的头上,除了讽刺的意味之外,怯失力汗还感到全身阵阵发冷。当那些巨大的石头在机械的发动下,夹着势不可当的劲风袭来时,这座城壁能抵挡多久呢?他的心中着实无数。

其它如轒轀车、带有掩护木幔的云梯、烧毁城门用的火车和猛油火柜、打击城壁的冲车与钩车、发射粗如长矛的巨型弩炮等等来自东方桃花石的犀利武器,每一件都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用以屠戮同类的绝妙讽刺。有知有识的人却要被无知无识的工具所凌虐、贯穿、撕裂的闹剧每天都在上演,这不谛于另类的悲怆辞章。

倏的,怯失力汗瞳孔收缩,全身汗毛竖起。他看到一辆辆黑色的车子被驼马牵引着,滚滚而来。车上,那些圆形筒子披着死亡的黑衣,将同样如死亡般深不可测的黑色洞口转向了城壁的方向。

火炮!

怯失力汗心中最为畏惧的未知魔鬼终于出现了。这种可以发射出霹雳雷火的神奇武器现在已经成为了花剌子模人的梦魇。在石破天惊的巨想中,人的肉体瞬间被分解成横飞的残片,繁华的城市被化为齑粉,没有人能抵挡,只能乞求真主保佑自己免遭击中。

这是魔鬼的发明,是从安拉手中窃来的圣火或是引自炼狱的魔火!是用以屠杀正教徒的罪恶工具!真主啊,请你发发慈悲吧!难道哈里发的诅咒真的生效了吗?

所谓哈里发的诅咒,源于数年前摩诃末算端向巴格达的一次炫耀武威。当年,阿拔斯朝第三十四代哈里发为了摆脱塞儿柱克(12)算端的挟制,与正在迅速膨胀的花剌子模联合行动,瓦解了塞儿柱克在伊朗的势力。然而,合作的双方在伊剌克-阿只迷⒁地区的归属问题上发生冲突,摩诃末遂以武力一举夺取该地,召至了哈里发的怨恨,并宣布花剌子模为真主的敌人,必将受到愤怒之风的惩罚。如今,蒙古人的到来,仿佛在预示着这诅咒即将得到应验——

怀着忧惧的心情,怯失力汗黯然回到城堡,立刻又陷入了手下几位副将之间的争执之中。在名义上,他虽是全军主帅,但对于这支联合部队却并不能完全控制,在诸将的眼中,他所扮演的仅仅是各派系之间利益调停者的角色。

争执的核心问题便是围绕着撤退与坚守,身为客将的阔克汗与哈迷的不儿力主撤退,因此与主张坚守的舍云治汗从激烈辩论已经上升到拨刀相向的对立程度。

"望恩负义的异教徒,领死吧!"

性如烈火的舍云治汗拔出腰间的半月刀,戟指二人,破口大骂。

"愚蠢的家伙!让我劈开你的脑袋治好你的蠢病吧!"

阔克汗与哈迷的不儿毫不示弱,亦同时亮出佩刀。

"住手!"

怯失力汗断喝一声,抢到双方之间,以身体阻止这场即将发生的斗殴。

"大敌当前,尔等还要自相残杀吗?"

"大总管大人,蒙古军有十万之众,我军只有两万。当此敌众我寡之不利战况下,算端大人却不知下落,更对军心士气大有影响。再守下去,只怕我军会不战自乱的!"

虽然明知对方无意抗战,但怯失力汗又不得不承认,阔克汗的言之有理。

"……总要先想个办法稳定军心。"怯失力迟疑地说道。

"军心已丧,无力回天。我等不愿坐以待毙,先行告辞了!"

早已不耐烦的哈迷的不儿说罢,便自顾自的向门外走去。阔克汗也立刻拔步追上他,二人并肩而去!

"无耻叛贼!休走!"

舍云治挥刀便要追赶,却被怯失力抓住肩头,硬生生地拦了下来。

"大总管,难道就让这些叛贼带兵逃走不成?"

"杀掉他们吗?如果那样,不必蒙古人攻城,我们自已就先要内斗了。"

"可是……"舍云治一时语塞,他知道怯失力的话不是在骗人。

"兵力减少后,外城看来是守不住了。我打算集中兵力守城堡。至于内城,就交给你了。你我互为犄角之势,应该可以坚持上一阵吧。"

说着,怯失力命人取酒过,满斟了两杯。他捧起其中的一杯亲手奉与舍云治,自取一杯在手。淡红色的葡萄美酒配以碧绿的翡翠杯,三分婉约、三分落寞、三分惆怅以及一分残残的艳。

舍云治不敢再看下去,默默地一饮而尽。味蕾处传来的感觉,犹存几丝苦涩,瞬间的错觉使他感到,自己饮下的是血。他自己的血。

"再饮一杯,祝君健斗无恙。"

"不必了。"

舍云治摇了摇头,转身便行。步履如风,倏忽不见。

送走舍云治后,怯失力命人将本城两位著名的伊玛目阿里.宰的和鲁克那丁.伊玛目扎答请来。

"为了不使名城涂炭,本官决定放弃外城,退守城堡与内城。你们可以作为市民的和平使者,出城向蒙古人投降。"

"投降?正教徒要向异教的蛮族投降吗?"

阿里.宰的发出了惊叹。看来,他并不愿意照办。

"这也是兵力不足的遗憾。与其因失守而造成平民的伤亡,使千载名城毁于兵燹,不如以投降换得大家的平安。至于我辈武人,当誓死守卫城堡,表示最后的决死之心。"

怯失力以沉静的口调作着解释,但心中的情绪并不能平静。诚然,在这个告别之夜中,又有哪一个人会能做到心平气和的等待征服降临呢?

"不必再做争辩了,一切就尊照大总管的意思办吧。真主会公正安排我们的命运,使之各得其所。"

鲁克那丁的头脑相对冷静些,在权衡得失后,支持怯失力的主张。受到劝告的宰的无言地点了点头,但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愿真主保佑你,仁慈勇敢的老将。"

鲁克那丁高举双手为怯失力做出祝福后,便拉住还在迟疑着不肯举步的宰的告辞了。

当所有的人都离去后,怯失力又下达了一条命令:用湿泥覆盖城堡的表面,尤其是那些易燃的木结构处。在此之后,他便独自喝着闷酒,倾听着远处不断传来士兵们往来奔跑,军靴重踏地面的声音。无论是根据他的命令向城堡与内城撤退,还是听从阔里汗与哈迷的不儿之命准备突围,所有士兵的脚步中都透出一种慌张与匆忙。这种步调,与花剌子模目前的处境又是何其相似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退守与突围两派的部队已经从混杂转为分离,从那渐远的脚步声判断,他们已经集合到外城的城门去了。退守的士兵们也已经大部分进入城堡内,开始忙碌着进行守战准备。如果在平时,怯失力一定会亲自走到他们中间做阵头指挥,严格检查他们的工作情况。可是,现在的他没有这个心情。葡萄酒被一杯接一杯的灌入,胸腹之间火辣辣的,头脑之中更一片昏沉沉。视线渐趋模糊,他阖上了眼睛。

唯有听觉异常灵敏,于是他很快听到了来自城外的喊杀之声。突围部队与蒙古军在激战。在金铁交击与人喊马嘶之间,似乎还夹杂着妇女儿童的呻吟与啼哭。应该是有些市民也随军岂图撤出吧。

"真是愚蠢者的死亡聚会啊。"

被空出来的面向阿姆河的一面,绝不是留给守军与市民的生路。这些被恐惧感冲昏了头脑的人却偏偏要自投罗网。当有仓促的撤退前面的生的召唤与背后死的追逐所夹击后,也就会变成歇斯底里的溃逃。这样的溃逃在贯于狩猎蒙古骑兵眼中,无异于一群麋鹿般易于捕捉。

"估计到不了阿姆河边就会被斩尽杀绝吧。"

他预言着逃跑者的命运,眼前幻化出一幕暗夜死斗的惨烈画卷:

自以为得计的逃亡者们悄悄出城,向西面阿姆河的方向疾行。数里之外的一片荒野中倏地乱箭齐发,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们发出猝不及防的悲鸣,人仰马翻,化做死神之镰收割的生命稻谷,成排成片的扑倒下去。后面的人惊觉遇伏,急切间条件反射式的转身欲奔逃躲避,背后的两翼立时灯火通明,铁蹄踏踏,无数的蒙古军从三个方面一边放箭,一边冲杀过来。瞬间的接近处,标枪齐发,将新一波死亡之浪推入惊惶失措的人群中。

蒙古人在作战,如狩猎般作战。将无数尖锐的锋芒射入、刺入、砍入迟钝的肉体之中;

蒙古人在突击,化作战为屠戮。将无数梦魇的狰狞楔入、挤入、压入脆弱的灵魂之内;

蒙古人在进攻,幻人形为鬼魅。将无数凶险的诡异钉入、敲入、注入无备的意识之间!

花剌子模的逃亡者被这铁的狂飚、血的暴雨所扑打、凌虐、摧残、击破,哀号着、惊呼着、呻吟着、惨叫着逃窜或倒下。逃窜者的前途如夜色般难料;倒下者则陷入黑暗,永不再起!无情钢铁的炼狱中,人类没有躲避的余地,毁灭的宿命敲响了末世的警钟。

沿着以逃亡者们尸体铺就的路线,战场从城下向阿姆河边移动,并在这里划上了一个血腥的休止符。涛涛河水发出啜泣的丧音,与凄厉之风合唱着一曲大地的镇魂歌。百转千折、回肠荡气,直到天明!水为积尸所阻,风为血气所滞,歌声止歇,万物凝伤,唯余无数残破的游魂或冲腾天界,或沉没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