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第一个惊觉出声,向自己的同志通报危机逼近。立时,对面的蒙古军不由自主地向两旁闪开。看准这个机会,灭里暗呼一声"侥幸",飞马疾冲而出,带着累累伤痕,凭借其在连番恶战中树立的威名和一身之勇逃出了战场。

"废物!"

观战的术赤眼见到手的猎物居然逃逸,不禁大为不满。

"追上去,咬住他!"

依据术赤的命令,立刻有一队蒙古军脱离阵列,尾随而去。

"不能再被围住了!"

灭里为了减轻马负,横了横心,丢弃了爱用的巨斧,一路向前狂奔。背后的马蹄声如狼群出猎的脚步,箭簇的飞鸣如同狼群望月的嚎叫,声声凄厉,震颤人心。

见到他丢弃了武器,追兵们的精神陡然一振,狂喜的呼叫起来。然而,叫声方起,马上又再度转为惨呼之声。

铁王虽然没了战斧,但操起弓箭来却一点不比这些以骑射著称的草原之子们稍有逊色。《志费尼书》称其"矢矢命中,犹若死神"。追兵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落马。

这一轮弓箭洗礼后,追兵只余三人,但铁王的箭带内也仅仅剩下了三支箭。即使此后箭箭命中,那么下面的逃亡路上,手无寸铁的自己又当何以自卫呢。他咬了咬牙,抽出一支箭反身射出,正中其中一人的眼睛,那人长声惨呼着落下马去,不知死活。

这时,铁王勒住了疾驰的战马,并拨转马头,停在原地,瞪视着余下的二人。

在凌厉如刀地目光逼视下,在顶天立地的巨影威势下,两名蒙古军全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了。没有哪一个敢于妄想取得这天神般人物的首级,但是狼的韧性却又使得他们不肯退去。虽然全身微微发抖,却依旧伫立原地,与铁王无言对峙着。

"看到他了吗?"

铁王缓缓开口道。因着他的指向,二人回首看着那个被射瞎一目,抱头哀号的同伴,心中一阵悸动。

"我还剩两支箭,不舍得用。不过,却刚够你们二位消受。"

灭里抽出那两支箭,在手中反复把玩。时而欣赏着在阳光下放射出幽蓝光泽的箭簇,时而睨着两个蒙古人。他的目光瞄向哪里,两个人便觉得那个地方的肌肉阵阵发紧。他们也有弓箭,却不敢放出。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无法射中这个敏捷的巨汉。

"退回去吧,不要逼我。性命不是捡来的,时时都要想到怎样保全。"

铁王的语气甚是平和,似乎是在与两位老朋友在谈心,但是那每一个字的威力,都足以令听众们心胆为之震颤。二人面面相觑,沉默着。

灭里不再多言,只是紧紧盯住二人,手中继续玩弄着箭枝,有意无意得将箭簇的反光映到对方的脸上、眼前。

僵持了将近一盏茶的功夫,两名蒙古兵终于拨转马头,向着来路飞奔而去。当他们路过那名受伤同伴的身边时,其中一人身子微侧,手中马鞭一抖,卷住了那人的腰背,顺势一提,将他拉上了自己的马背。

见到对方施展出精绝的骑术,灭里心中暗自惊叹。一个普通的蒙古兵都有着如此能耐,那么千万个蒙古士兵所聚集起来所释放的能量,还有谁能抵挡呢?

当他们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后,灭里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感到握住箭枝的手心处一片冰凉。他不敢耽搁,继续催马向西奔去。他不敢走大路,只得向那片被称为"红砂区"的无人荒漠中逃去。

然而,他却有一点没有料到的是,那名被他射瞎一只眼睛的蒙古兵,日后居然成为了他的夺命煞星⒂。正如波斯史诗《沙赫纳美》中所说的那样:

那里无处求生,无处逃命。

苍天哪!你的做法多奇怪,

破坏的是你,兴复的也是你——

红砂区,即今天的克孜勒库姆沙漠之中最为荒凉的地区之一。WwW.CAiHoNgWeNXuE.CoM

这是河中地区诸沙漠之中幅员最大的一片,其范围从乌浒河(锡尔河)岸起向西一直延伸至药杀水(阿姆河)之东,不花剌绿洲的面前。由于其中所含矿物质与太阳射线的交互作用,呈现出异样的殷红之色。吹来干涸的涩风卷起沙尘,飞扬盘旋于半空,远远望去,仿佛是烈火在燃烧,极尽华丽、妖异与绝望的魔幻风致。

所谓魔幻,并非特指地理风茂而言,更是形容其气候之一日多变,鬼神莫测。故此,往来的行商客旅皆视之为魔鬼地带,宁可迂回千里,也要绕过片块据说会给人带来厄运的魔域。自古以来,只有象帖木儿灭里这样被形势迫而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铤而走险,冒险闯入。然则,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与他相距百余里之处,正有一支庞大的军队同样在艰难地穿越着这片死亡禁地。

淡薄的红烟扑入鼻翼,呛得者别连连咳嗽,胸口翻腾着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倾出。他急忙用手掩住了口。

坐下的大骆驼,似乎是受到乘主的传染,也开始不停地打着响鼻。即使正午尚远,头顶上的烈日已经开始肆虐发威,将炽热毫不留情地向世界倾倒下来。满目皆是迷朦的红,全身浸着滚烫的气流,真有置身于烈火之中的感觉。

没事吧你?

夹杂着驼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是速不台。

还好,就是有点喘不上气来。毕竟上了几岁年纪。

喂,还是少说这样的话吧!和咱们的大汗相比,你还小着呐。

速不台大声叫着,然哟喝着骆驼向队伍的最前方快步跑去。

真有活力啊。

者别望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着,同时悄然张开手,将上面的血迹在自己的身上的丝袍衬里上擦拭干净。动作之隐蔽,即使是帖身的亲兵也不曾发现。

穿越红砂区,是成吉思汗出其不意闪击不花剌策略的重要一环。这样可以避免与沿途城市的纠缠,达到直插敌心脏的目的。这是一次艰苦卓绝的长征行动,除将近十万的作战部队之外,还有大量的各民族技工与强征的本地苦役。无计其数的骆驼运输着众多被拆成零件的攻城器具,这是针对传说中的千古名城不花剌所准备的。同时,新组成的火炮部队也将在这次战斗中大显身手。

全军经过三个月的沙漠跋涉,终于在翌年(即纪元1220年)春二月末(1)突入了不花剌绿洲的边缘地带。这也是成吉思汗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沙漠中度过了龙年的新春。

红砂区地域终结于药杀水(阿姆河,Amou-darya)的主要支流塞拉夫香河(Z-rafchan)谷,这里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致,令这些被枯燥艰辛折磨的身心俱疲的旅人们顿感神清气爽,精神为之一振。

大家都在以快活的心情沿河行军。即使是必须为统筹全盘战局而殚精竭虑的成吉思汗,也会不时观赏一下这久违的人间美景。而随行的耶律楚材则诗兴大发,拈着他那部漂亮胡子,朗声诵读着即兴而成的新作:

寂寞河中府,暇荒僻一隅。

葡萄垂马乳,杷榄灿牛酥。

酿酒无输课,耕田不纳租。

西行数万里,谁谓乃良图。

这诗的最后两句,将其身为最强烈的反战派的立场表露无疑。然则,一旦不得不投身于战火之中,他还是秉承臣子辅佐之道,积极地为战争的进程而出谋划策。这一点,也是成吉思汗最为欣赏之处。一个敢于说话,又勇于任事的人,才是真正的国之良才。

他的诗很长,周围的人们虽然听不懂他的汉语,但是他那抑扬顿挫的声调与悦耳的韵律却也引得众人侧耳倾听。

成吉思汗猜到他是在诵读诗句,觉得很有趣,正要开口询问一下内容,却听到前方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阿巴该,你看看发生了什么。

诺。

阿巴该应声飞马而去,不久后便将肇事者——一名伊斯兰农夫以及他的耕牛一同带到了成吉思汗的马前。

不要害怕。

成吉思汗的安慰使这名农夫的身体终于不再颤抖了。旁观的楚材发现,大汗的突厥语虽然依旧不甚流利,但口气之中却仿佛有着某种镇定心智的药剂,能于瞬间使激动或恐惧的人平静下来。当然,反之亦如是。

拜见大汗。

看来,阿巴该或者别的人什么人已经对农民进行了一番教育了。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行礼时做出弯腰的动作时也相当吃力。

成吉思汗注意到了这一点,挥手示意他免礼。然后,他通过向导官兼翻译马合木.牙老瓦赤(2)向农民咨询着本地的问题。

最近的城市距这里有多远?不花剌还有多远?

回禀大汗,这一带的城市是匝儿讷黑(3),我们的村子叫塔剌卜(4),距离不花剌还有七、八天的路程。

你牵着牛要去哪里呢?

草民正打算去匝儿讷黑,用牛驮回几天前送去修理的水车轴。

水车轴?那是做什么的?

见成吉思汗对这个新鲜名词比较感兴趣,牙瓦赤老便解释了一番,说水车是当地人从水渠取水灌溉农田的一种机械,轴则是保持这种机械正常运转的重要零件。而水车的动力则来自牛。

若是这么说来,你们如果没有了水车,就会挨饿了吗?你们养牛是为了耕田,而不是宰杀做粮食?

英明的大汗,我们这里不适合放牧,种田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当然,我们也养一点羊,但是不能多养,因为没有多余的牧场。

成吉思汗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的与拥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人作如此认真的沟通。虽然只是短短的交谈,却对他的思想有着深深的触动。这种触动如同白蚁在堤坝上蛀出的小孔,即使现在还显得微不足道,却是一场伟大变革的开端。

耶律楚材从大汗的脸色变化上推测出其心情的波动。他与牙瓦赤老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个人虽然各自代表着不同的文化圈,但是却都有着对于文化的无限热爱与良好的政治思想。因此可以保有高知性层面上的交流与默契。

谢谢你,我诚实的朋友。当我成为不花剌的主人后,我将下令,在无水的季节和水车失修的时候,免除你们所有的贡赋,并免征劳役。但也希望你先暂时不要去匝儿讷黑,那里要发生一些事情,可以答应我吗?

当然,小民的一切都属于英明的大汗。小民代全村人感谢大汗的慷慨赐与。

农民伏地叩首道。

成吉思汗命令他起身,同时命怯薛歹取过一袋沙金赠给农民。

我想,这些足以抵偿你失去水车的损失了吧。

若非沉甸甸的沙金入手,农民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即使全村人今年什么也不做,这些沙金也足够维持他们生活到下一个播种季节。何况,按照成吉思汗的许诺,他们今年根本不必缴纳贡赋了(5)。

当阿巴该带着欣喜若狂的农民离去后,成吉思汗的目光与楚材相汇,后者的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成吉思汗自己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今天,他才发现,原来使别人欢喜这种事情,对于自己来说,也同样很开心。

乌托合撒儿啊,你以前所说的那些话,真的很有道理。

面对大汗所回报的赞赏话语,楚材深深施礼。

愿大汗的仁德之光,普照四方。

好啦,乌托合撒儿,说说你刚才念的那些美丽词句的意思吧。

成吉思汗的兴趣又转向了诗歌。

翌日黎明时分,做为前锋的者别与速不台假扮商队,一举袭取了匝儿讷黑。

成吉思汗命令不得随意杀害一人,破坏一处耕地。但是,按照蒙古的习俗,他还是命令将全城的居民都带出城,但是允许他们随身携带必要的衣物与耕具、牲畜。然后是照例的全城洗劫与拆除城墙行动。

乌托合撒儿,城市是我们的啦,你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取吧,不必上缴。

多谢大汗的赏赐。楚材微微躬身,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要整个城市内的全部书籍与档案。请将所有带有字迹的纸请全部赏赐予我吧。

此言一出,旁听的众人都表现出极端诧异的表情。前面说到过,蒙古人所缴获的战利品都上悉数上缴,然后再根据功勋由大汗恩赏,被特许自留战利品是非常实惠而又体面的大赏。即使放眼整个蒙古国中,得此殊荣者也是屈指可数。现在,这个古怪的大胡子居然要那些在大家看来一钱不值的纸张,真不知他是中了什么邪。

成吉思汗在一怔之后,已经了解了楚材的心思。

今后凡所下之城,一切文件书籍都要经乌托合撒儿先过目,不得自行损毁!此命将记入札撒与青册!

诺!

在众人的应声中,成吉思汗对楚材道:我会让阿海和阿巴该虽你一同办理。

被点名的二人连忙上前受命。阿海就是耶律阿海。

大掠三日后,成吉思汗大军开拔。临行前,他接受了牙老瓦赤的建议,任命了一名恭顺的穆斯林为本地的达鲁花赤,在此行使札撒,维护地方安静。至于税收,则依旧保持了原花剌子模的征收率——每年一千五百第纳尔。当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许诺,特意关照了对塔剌卜村的加恩。

接下来,蒙古大军终于要面对此次西征路上第一个重要城市——不花剌!

在清晨的时候,当行星之王在东方天际升起旌旗,他突然兵临城下——这是后世波斯史家志费尼在其著作《世界征服者史》中对此次战役序幕的描述。这一时间,正是回历617年(纪元1219-1220)穆哈兰月(三月)。

作为河中地区与撒麻儿罕齐名的、具有悠久历史的大城市,不花剌获得了足以傲世的种种美誉与赞评。与志费尼同代的著名阿剌伯地理学家牙忽惕在他的著作《穆札麻不儿丹》中如是说:在呼罗珊有条叫做乌浒水的河流以东,将有一座城池被征服;该城名叫不花剌。主之慈恩把它抚育,主的天使把它拥抱;其白姓得到天助;谁要在其中安歇,谁就将成为拔刀卫主之道者。志费尼则将不花剌比喻为东方的巴格达,这里自古以来就是中亚地区的学术之都,融汇了波斯、伊兰以及古印欧文明的精华,历来是各种宗教和学派的汇集之地。

它由中亚最早的定居者,操粟特语的印欧人所创建,那时的名字叫做不迷只客忒(6),而现在所使用的不花剌一名则来自袄教信徒对此地的称谓不花儿(7)。

同时,不花剌也是当时整个穆斯林世界的巨型城市之一。全城包括三个部分:城堡(周长一公里半),不花剌本城(狭义上的不花剌,即内城)和郊区(外城)。同其他多数城市相反,这个城市的城堡不是建在内城以内,而是建在内城以外。本城建在城中心的一个台地上,周围有城墙,有集市门,香料商门,铁门等七个城门,每个城门的名字都足以引起人们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