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风雨飘摇海棠心(1)

满殿盛放的芙蕖伴着澄净清澈的夏水送来凉风阵阵,消磨了些许炎夏的戾气。端坐许久方能迫使自己平和下心境,眼前面色红润的嘉和犹自睡着,并不理会一切身外的喧嚣纷杂。六个月大的孩子,每日做得最多的事情也无非是沉醉梦乡。

望舒已遣婉葩前来报过,她希望这几天可以一直将雨棠留在身边调教,直至六月十五晚宴时将她举荐给霖漓。或许这是个好法子,一来可以命雨棠借此事编排故事说给晨贤妃听以取得信任,而来……这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倘若雨棠在我身边,我必定要难以下定决心实施计划,从而贻误时机。请望舒调教她,不失为一个两全的法子。

雨棠,从小到大你我虽称不上像姐妹般亲密无间,然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早早突破了一般主仆的界限。每当我伤心的时候,总会有你在身边安慰。只是你从不肯叫我知道你心中在想着什么,就如此时此刻我扔不清楚身晋宫嫔对于你来讲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是喜是悲。我所能做的,也只有成心祷祝你平安喜乐。

而我所笃定坚信的一点,就是你一定可以完成宫廷斗争赋予你的使命。对吗雨棠?

殿外的海棠花开了呢,微风一吹点点如雨打在鹅黄抽金丝的窗纱上,留下长长一道血红色的印子。我猜不到海棠花被风从树枝上吹落那一刻心里的所思所想,也不晓得它留下痕迹想要向人们诉说的是红的喜庆还是血的残酷。

同一种鲜艳的颜色,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寓意。轻轻颠一个个儿,便是天上和地下的差距。后宫之中,往往在残酷之中可以升腾起无与伦比的欢喜,而表面的喜庆中所包含的也往往是剜心一般的痛楚。

犹自想着,小熙子轻轻走上前,见我沉思不语便侍立一旁。及至我转头问他:“什么事?”他方躬身秉道:“启禀娘娘,李禄海李公公求见。”

听得“李禄海”三个字我便晓得是选秀结束了。抬颔示意月曦将嘉和抱到后殿,道:“快请大总管进来吧。”

李禄海进殿行礼如仪:“奴才给皇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我笑着叫小熙子扶他起来,又赐了座,开门见山道:“大总管此来可是为了选秀一事?”

“娘娘圣明!”他低着头道:“未时末二十组秀女全部过完。此次选秀共择了六位嫔妃小主。身世最好的是先朝欣和长公主、武安侯爷之女慕容静。另外五位分别是光禄寺卿贾明志之女贾玉容、吏部主事戚贺之女戚皎钰、左春坊右中允杨子尧之女杨琴怡、翰林院修纂乔严锐之女乔燕欣,还有工部八品笔帖式林关政之女林婉莹。”又笑着给我贴金:“才刚选万二十批秀女,皇上便叫奴才来禀报娘娘,这不,奴才马不停蹄就来了。皇上那边的事情还未了结哪!”

我轻轻一笑:“公公辛苦。”心内却在暗自揣测这批新晋宫嫔。“六位”的数量着实不多,然而亦不失体统;六人之中慕容静是我早早知道的了,戚皎钰、杨琴怡、乔燕欣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而那位工部八品笔帖式之女倒叫我好奇,出身如此卑微还能入选宫嫔,却不知她出落个什么天仙样子能叫霖漓看中;更牵动我心弦的自然是贾玉容,她容貌举止之佳是我已经见识过的,然而她以亦落选之身又能够被霖漓想起并且留封,未免使我不得不留心,此人日后若成敌手,于我可算的上是有一定威胁。

正想着,那厢李禄海已起身行礼:“话已经传到了,奴才先行告退。”

我笑吟吟随手拿起一块桃红碧玺佩递给他:“公公一路辛苦,这块碧玺佩就当是打赏吧。”那碧玺佩色若桃花,光彩夺目,更兼宫中玉匠精雕细琢,价值可比万两黄金,是为霖漓新赐下来的。然而这样奢贵华美的物件在我宫中也不过寻常而已。

李禄海任大总管久矣,自然知道这是上好的东西,登时眉开眼笑。他亦素知主子们最不耐烦奴才接赏时推辞,因而双手接过收下:“新晋的五位小主若得娘娘庇护是她们三生修来的福分,奴才替小主们谢娘娘大恩!”

我淡然道:“李公公的教导于她们也是一样的重要啊!”

“奴才领命。”他复又行礼。

我似若无事地对身旁打扇的采薇道:“今儿个看见光禄寺卿的女儿,当真是个标致人物,想来她以被撂牌子的身份重新留封,一定有她的道理。”余光见得李禄海有一个抬首的细微动作,便知他已了然我的意思。便有装作无意之状道:“瞧本宫光顾着和采薇说话了,小文子,送李公公出殿。”

小文子应了一声跟在李禄海身后出去,不多时回来禀报:“李公公说了,光禄寺卿贾明志之女之所以能够入选,公公估摸着十有**是因为娘娘您在皇上撂她牌子的时候略有不忍之色,皇上留了心才肯破例将她留封。一来因着今次秀女大挑中身世姿色俱佳者不少,那贾氏算不得最好的;二来呢,待选秀女面圣完毕后、中选者再次晋见之前这个空档上李公公提了一嘴‘此次中选的五位小主皆是端庄贤德,想必恪尊皇贵妃娘娘教导起来不会费力。’皇上听见娘娘的名讳才想起贾氏来。因着公公请娘娘只管放心就是。另外,李公公说他晓得娘娘的心意,一定会教导新晋小主们好生听命于娘娘。”小文子上前两步伸出双手,呈现在我面前的赫然就是他手中精巧玲珑的桃红碧玺佩。“李公公请娘娘收回它,他说为娘娘做些许小事是应该的,不敢再受娘娘的赏,况且公公日后还盼着多蒙娘娘赏识呢!”

我不由掩唇而笑,这个老油条,倒是为自己想得长远。挥手命小文子收了那碧玺佩:“有你这个‘小蚊子’在身边,也能帮本宫办不少事啊,这块玉佩就赏给你了。”

我承乾宫的宫人时常能够得到有些宫嫔尚且没能见过的赏赐,因而小文子也不惊讶,笑着接了谢恩道:“娘娘过奖,奴才能为娘娘效犬马之劳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忽然又一拍脑袋道:“瞧奴才险些混忘了,上官太医已经候在四海归心宫外,娘娘立时便要召他进来吗?”

“二哥?”我一叠声道:“当然要请进来,快去呀,还愣着做什么?”

就在小文子跑下殿去那一刻,我心的温度,不知为何却倏然降了下去。

因是至亲骨肉,平日里二哥与我见面也不过是简单福一福罢了。他在雕花椅上落座半晌只看着我的神色,许久道:“娘娘面色不是很好呢,却不是疾病之故,不知个中缘由若何?”

一股酸涩难掩翻涌上来,我凄怆摇头:“不要叫我‘娘娘’,二哥,不要这样叫我,柔儿不喜欢。咱们是至亲骨肉啊,为何要这般生疏了呢?”

他微微一怔,连忙抚着我的手安慰道:“好了好了,是哥哥错了。只不过一句话而已,柔儿何以如此留心,还似几年前在闺中一般娇气!”

“哥哥没想到是吗?”

二哥道:“柔儿入宫久矣,身晋宫嫔也有些日子了,如今又是统领六宫皇贵妃娘娘。人前你一向运筹帷幄、沉稳端庄。哥哥着实没有想到你的性子仍旧如旧日一般柔软。”

我苦涩地笑:“哥哥以为皇贵妃就一定是刚强坚毅、百毒不侵吗?柔儿且与你讲实话,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有伤心的时候。更何况是我,高处不胜寒啊,谁晓得今日的荣华富贵明天会不会化作寂寂殿宇中呼啸而过的冷风?

二哥眼中添了一抹担忧:“怎么?皇上待柔儿不好吗?”

“他待我自然好。”我摇摇头:“可是,就怕是此刻皇上对我太好了才不好呢。”

二哥沉吟须臾,面上掠过一丝警惕:“寿仙宫那边有什么动作了?我……我怎么不知道?”

嘴唇静静勾起一抹笑意,我遣了合宫的宫人退出去,只向月曦道:“去沏一盏十全茶来。”待得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伴随着殿底碧水荡漾方才笑道:“且不说这些——二哥,你素来识得妹妹宫中侍女,可觉今日少了一人?”

二哥略一思索便道:“雨棠?”他疑道:“她怎么没跟在你身边?”

我瞧着窗外海棠树繁茂的影子渐渐蔓上窗棂,颤颤抖抖的树枝影,仿佛在诉说着那许许多多数不清的无可奈何。语气却是平稳了:“说起来雨棠比柔儿尚且大上两岁,今年也十九了,这样的年龄虽还说得上青春绮龄,然而过几年也只能算是枯枝残红。她打小跟着我,我不能不为她打算。”

“这么说你是想给她找个好人家?”二哥笑了:“这有什么难的,雨棠虽说是上官府的家生奴婢,她的父母却也都是大门大院的总管。更何况她随着你进宫,现是皇帝宠妃的贴身红人哪,只怕连皇上也识得她。这样资质的大宫女是一些官宦人家求也求不得的,她可比一些闺中的小姐们还要好上许多,还怕找不到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