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姹紫嫣红总是春(3)

回首见霖漓已迈步进来,换了一身九龙华袍,头戴玄冕,冕上垂下的串串珠络将他的脸几乎完全隐住,更添了神秘与威严。我笑吟吟行礼:“恭迎圣驾。”身后请安之声震天动地:“臣女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霖漓一步上前搀住我:“皇贵妃免礼。”看我站稳了方扬声道:“你们也起来吧。”秀女们却皆是不敢起身,霖漓也不在意,只握着我的手腕低语:“润儿辛苦。”

想到是在人前,我忙向旁边瞥了一眼,悄声道:“有人看着呢!”

他温和一笑,随即松了手肃声道:“移驾正殿。”秀女们迅速让开了一条通往正殿的路。我保持着淡淡的笑容,跟在霖漓身后向正殿走。

正殿内,霖漓以帝王特有的尊贵姿势坐在龙椅上,我则正襟坐于一旁的双凤交颈凤椅。这座位原是属于皇后的,然而今日,它属于我。刚刚坐下,却听得身边一声沉重叹息,不由转过脸去看他,霖漓露出一个极为无奈的笑容,而后无事一般唤李禄海上前。

李禄海恭声秉道:“启禀皇上,此次选秀共有带选秀女三百人。每十五人为一组,轮次进殿候选,共二十组。预计午时之前可结束选秀。”

霖漓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我见势挥手道:“巳时已到,开始吧。”

一个小太监迅速以小碎步跑入后殿,拉长声音喊:“第一批十五位秀女小主入殿面圣——”少时只见十五位美人列队入殿,复跪下行礼:“臣女参见皇上、皇贵妃娘娘,愿皇上、皇贵妃福寿康宁。”言毕依次起身垂首而立,尚谦自左侧第一名秀女报起:“翰林院侍独李光浩之女李佳穆,年十四。”

那女子上前一步跪下道:“臣女李氏给皇上、皇贵妃请安。”她紧张得很,身子不住地发抖。

霖漓淡淡“哦”了一声,我便道:“抬起头来。”那女子得命抬首,我见她虽不是沉鱼落雁,却也似出水芙蓉,便回头看霖漓如何决断。不料他根本没有仔细瞧便挥了挥手,这便是撂牌子的意思了,立时有内监引着李佳穆下殿。

尚谦接着念道:“国子监祭酒梁道钟之女梁春玫,年十六。”

梁春玫刚刚跪下便听霖漓道:“下去吧。”她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却还是依礼谢了恩下殿。

如此又有十几名秀女依次被撂了牌子,第一批很快只剩下最后一个。“光禄寺卿贾明志之女贾玉容,年十五。”那女子衣饰不凡,大有大家闺秀的气派,盈盈拜倒道:“皇上、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霖漓闻得声音娇软这才抬了头:“你叫玉容?”我见机道:“抬起头让皇上看看。”

贾玉容抬头之时我不由感叹她的确当得起这个名字,生得五官端正而又得体大方,一双秋水目顾盼流光,衬着小巧精致的悬胆玉鼻更显娇柔,可称得上是玉容花貌。心想此女定能入选,我便笑盈盈道:“走上前来。”又抬颔示意一旁的司礼太监,那太监忙泼了一杯茶在地上,而贾玉容行于刚刚倒了茶水因而十分滑的地面上依旧分毫不乱。转首见霖漓虽未言却有赞赏之意,便笑着向李禄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记下她的名字留……”

“下去吧。”霖漓突然讲话把我吓了一跳,不免诧异:“皇上,您这是……”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可以了,贾氏可以退下了。”言毕侧了头再也不看那贾玉容一眼。

看着贾玉容退下的身影我心中隐隐作痛,如此品色俱佳的女子被撂了牌子不知要怎么伤心呢。而见霖漓的样子似乎是真的无心选秀。时间在面前缓缓淌过,眼见已有**批逐个被撂了牌子,其中不乏姿色姝丽者,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测。暗暗发急,三百秀女如果只有一个慕容静被悬赏,此事岂不会成为笑话?霖漓一向顾全大局,今儿是怎么了?

是而趁一班秀女退下的空儿侧过身轻声问道:“三郎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呢!”

他闭着眼睛摇头道:“实在是累了。”

我示意李禄海派人去宣旨选秀暂停,走到霖漓身后轻轻为他揉着肩道:“三郎的身体最重要,若是累了就歇一歇,何苦强撑着?选秀一事暂且放到下午也不迟呀!”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轻松地靠在龙椅上:“润儿,还是你最贴心。”

一个眼色飞去,雨棠即刻领着宫女们焚起安神的沉水香,我自小心地为霖漓摘了玄冕放在一边,取了同样有安神顺气效用的香精为他涂在太阳穴上轻轻地揉着:“三郎就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歇一歇吧。”

霖漓舒适地“嗯”了一声,伸手上来握住我的手腕。只一会儿,便睡着了。

我轻叹一声,转眸见他是坐着睡觉,心知这样一定很不舒服,便叫人轻手轻脚搬来一张长榻为他垫在腿下。自己则陪在一边,任他紧握着手腕。

凝视着霖漓带有疲惫之色的沉睡面庞,心底泛上一阵阵酸涩,很不是滋味。做帝王何尝不是很辛苦,更别提他这样性子的人。日复一日永无休止的案牍劳形已是残忍,他不仅还要面对朝野纷事、后宫斗争,更要顾及皇家的形象与颜面。而最让人憔悴支离的,只怕就是一个“情”字了。时至今日我不得不相信他对我是抱有真心的,若不然,他何苦要无视面前的美女佳人?真的如他所言只是为她们的一生着想?算了吧,这理由实在编得拙劣。

也许,抛却一切猜疑和顾忌,一心抚育嘉和,安安稳稳作他的挚爱妻子。这样的日子要比从前好得多。可是,我也深深的明白,自己没有选择的权利。后宫之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的?

很久,见他微有汗意,两鬓的发丝被汗水浸得微湿,便取了八角宫扇为他扇着。不料霖漓却是醒了,含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我轻声软语道:“尚且不到辰时二刻呢,三郎再睡一会也无妨,若不然,便传膳也好。”

看得出他已然清醒了,闭目半晌起身道:“选秀之事不宜耽误太长时间,朝政大事还需要时间处理,速速传膳吧。”

灵谕人闻言上前:“请谕,摆膳何处?”

霖漓想了一想道:“就在此处便好,也省得回九州升平的功夫。”灵谕人正要退下我却将她叫住:“在后殿赐膳给各位秀女小主吧。”回头向霖漓笑道:“皇上以为如何?”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润儿一向为别人考虑得多些。”灵谕人深龄上意,自去传膳。

及至用过午膳歇息之时我方轻轻牵起话头:“润儿今儿碰到南陵郡主了呢,从前总听说南陵郡主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不仅是个标致人儿,举手投足亦与众不同。”

霖漓微微一愣:“碰见她了?”沉默半日又道:“南陵和你讲了些什么啊?”

我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偶尔遇到罢了,也没得时间仔细聊聊。只是润儿奇怪于南陵郡主何时来了行宫,问了一问才知道她亦是若干秀女之一,这倒是叫润儿吃了一惊呢。”

霖漓摇头,略显无奈:“从前是未有过郡主参选的先例,也难怪你要吃惊。不过,润儿一向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其中的缘由。”

“是,润儿明白,这一定是三郎为大局考虑而作出的决定,想必南陵郡主也很清楚。”我微微沉吟:“但润儿始终担心,她一旦了然自己的处境,会因此伤心以致多思伤身啊。”

霖漓眸光一跳,旋即有一丝怜悯掠过,叹道:“希望她不会如此。”转而无可奈何道:“此事有关皇家的声誉与威严,即便朕是天子亦无旁的计策可施,只好委屈她。”

闻得此言我不免灰心,看来慕容静一事真的是回天乏术了,也只能希望她可以尽快调整心态面对现实。正想着却听霖漓忽而又道:“此后若继续唤她为‘南陵郡主’只怕会于礼不合。”

我便微笑:“是呢,看来润儿要准备迎接静夕妹妹了。”霖漓点点头也不言语。

庇霞殿并不曾薰香,只奉着不计其数的牡丹花,满殿花儿开得正盛,灿若云锦,香气馥郁,丝丝缕缕飘进鼻内却使我无故的精神紧张。竭力平静了心绪,用极为沉稳的神情面对于他,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轻声道:“说起皇家的声誉与威严,皇上今儿的举动颇为怪异,不知皇上自己可察觉了?”

霖漓倒吸一口凉气,略略惊讶:“你看出来了?”

我和静微笑:“不怕皇上怪罪,臣妾私心以为皇上此举非常不妥,若被外人听了去,会有多大的闲话传出不得而知,到时候可就真的是有损于皇上最最在意的皇家威仪了。”

他眼帘微垂,睫毛投下痛苦挣扎的阴影:“润儿,我真是无能,连自己的心绪也控制不好。原本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广召秀女,然而关键时刻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留封’这两个字。”

心中荡漾着无以复加的感动,他当真如此待我!霖漓,他是皇帝啊,却对我有着这样的心思。如此,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了,只要他永远视我如珍如宝、像爱惜自身一样爱我,夫复何求呢!

我莹然握了他的手:“皇上总是在为秀女宫嫔的命运而担忧,总希望能够为她们负责终生。然而任何人都不是万能的,皇上也是一样,您没有办法做到让每个人都心满意足没有遗憾。再说,臣妾以为皇上并不能够真正的理解她们的心思。对于天下女子来讲,皇上就是神、至高无上的神,她们毕生最大的追求就是能够得到皇上的肯定与赞赏。皇上今日将众多才色俱佳的女子尽皆否定并遣送原籍,她们是决绝不能体会皇上的一番心意的,反而会因此而终生自卑,臣妾想这绝不是皇上想要看到的结果。反之,若今日皇上肯定了其中姝丽者并且留她们在宫内。中选女子即便日后不能得到皇上时常眷顾,心中也会有个希望和念想在。同时这样做对于天家威仪便也没了损害,岂不皆大欢喜?”

霖漓面色稍霁:“即便如此我依然不能安心,要她们无宠终老宫中,我于心不忍。”

我恬淡一笑,贴心道:“臣妾早已为皇上想好了法子。忆昔秦汉时便有释放宫女宫妃的先例,如今皇上也可借效仿先贤之命立下此法,每隔四年在历届选秀之前视察宫中嫔妃,若有纪念不曾得幸者可放她们出宫去另觅夫婿。如此一来,皇上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言语落地,但觉殿内安静无比,连呼吸声也甚是清晰,许久忽见霖漓眼睛一亮:“此法甚妙!润儿真乃我的解语花也!有润儿在侧,三郎永远无忧了!”

我的笑容甜美如荷瓣上欲滴未滴的清露,道:“臣妾不敢当‘解语花’三字,臣妾毕生所愿不过是皇上能够事事顺心如意,皇上顺意了,臣妾自然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揽过我的肩:“润儿的这番心意,真真叫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润儿,三郎一生最大的希望也是愿你能够长乐未央,永远不要因为任何事情而伤心难过。”

静静靠在他的怀中,只觉这一颗的宁静温存要胜过世间一切荣耀灿烂,何况,我不知前方的路途上会有多少荆棘阻挠,又会有多少风雨降临,只想把握好眼前的一点晴朗。良久,霖漓的声音细细碎碎洒在耳畔:“润儿,告诉三郎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唤我‘三郎’了?你终究是怪我的对不对?”

我盈然起身,恬静而又不失坚毅地微笑:“三郎多心了,润儿怎么会怪罪三郎?润儿今日之所以如此就是想要提醒三郎,您是皇帝,而皇帝不仅有皇帝的无奈,也应该有皇上的抉择。今天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我屈膝一拜:“接下来的选秀,恕润儿不能陪伴在侧了,润儿告退。”

他一愣:“是啊,你说的没错。”停一停又笑:“多谢爱妻体谅,说实话,若有你在身边,我是真真下不定决心择选宫嫔了。”

离开庇霞殿却不见雨棠的影子,月曦说是被舒贵妃差人来请走了,我略一点头也多言,只扶了她的手慢慢地走。低头见锦绣华美的裙摆与地上鲜艳竞芳的群花相碰撞时闪耀出灼灼光芒,心下微凉却是满目的灰白凄怆。此时方觉手指轻颤冷汗潸潸而下。心中不安与安稳相碰撞、悲伤与欣慰互摩擦,直叫我烦闷难言,于是道:“小文子去请上官太医处理好手边之事后来四海归心吧,本宫有话要与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