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姹紫嫣红总是春(1)

四海归心殿底荷花开得正盛,香气沁人肺腑,居于这样的殿中就似被流动的甜水所围裹,然后终究是睡不安稳。明日便是选秀之日了,即便我完全能够控制何人入选何人不能,今后的日子,却仍是未知。

翻身看一旁的霖漓,他犹自好睡,稍稍紊乱的呼吸声并不影响他的容颜使人见之心安。如此这般一个男子呵,足以让无数女人为之癫狂的男子,我的荣耀我的尊崇我的悲哀我的担忧我的危险都是他给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得不争他夺他取悦于他猜忌于他。长叹一声,时至今日,我已是完全搞不清楚应该对他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了。

如果说我真的如他先前所言,不该生在世间,那么他呢,也一样的吧。我入宫四年,尚不能够完全探清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么其他女子呢?此次选秀入宫的女子中,又会有多少任为他伤心为他失落为他辗转反侧一生不安?

殿外三下更声惊得我一身冷汗,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么?原以为很长的漫漫黑夜竟然就这样自思绪的空隙间溜过。原来,每日我与他相伴的时间也是这样短暂的,相聚之后紧接着就是别离,转眼间的事情。那么一生又有多长呢?只怕会似早春辰光一样,瞬忽飘逝而已,摸不到,捉不着。

而我可以“金屋妆成娇侍夜”的时光则更短了,红颜如水流,匆匆流去便不再回头。到时候即便我枕边的这个人对我之心依旧,祖宗家法也不会容许我陪他伴他。天家无情,时至今日我方能体会这句话是多么的可怖。天下女子都是属于皇家的,哪怕你容颜如玉如花倾城倾国也不过是为皇家传宗接代的工具,仅此而已。待得你残红落地,自会有无数年轻美貌的美女填补上来取代你的位置,没有人会怜惜你可怜你,只因为天家本就无情。即将入宫的新人们让我乍然意识到自己亦不是当年少女,与她们相比,我,应该已经算得老了,虽然,只有十七。

正自想着,忽闻殿外有人轻唤:“皇上,皇上……”心下疑惑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搅皇帝休息,又唯恐霖漓会被吵醒,忙披衣下榻:“谁?什么事?”

殿门被轻轻开了一条缝隙,薰谕人迈进来迅速地行了一礼:“娘娘吉祥,打扰皇贵妃娘娘休息请娘娘恕罪。回娘娘的话,兰陵王爷在九州生平等候皇上召见。”

“兰陵王?”疑惑更加重了:“这个时候四王不知道皇上正在歇息吗?无缘无故的等候什么召见——皇上似乎没有宣他来啊!”

薰谕人眉间凝了难言的心事,低声道:“奴婢也不知个中缘由,可是还是烦请娘娘禀告皇上吧,毕竟是兰陵王爷,比不得旁人。”

正在迟疑之间却闻得霖漓含糊地问了一声:“怎么了?”心知他已被吵醒,只好走过去侧坐在榻前一边扶他起身一边道:“薰谕人来禀告说兰陵王求见。不过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不如就叫薰谕人去回了皇上尚寝未醒、叫他晚些在过来也就是了。”

“兰陵王?”霖漓一声凝重,眼中精光闪现,似是在一瞬之间清醒过来。

我轻轻答了一声:“是。”又道:“四王未免太不识礼数,怎么好大半夜的打扰皇上休息呢!”

霖漓抬了抬颔,我便明了他的意思,连忙扶他下榻。他道:“没准是有什么重要的是事情要禀告也未可知,朕若不召他恐会贻误大事。”说着抬头问道:“几更天了?”

薰谕人正唤殿外的宫女近来服侍霖漓更衣洗漱,闻言连忙回身垂首禀报:“四更天了呢皇上。”

霖漓便笑:“听听,四更天也不算早了,四王也不算扰了我休息。”

分明知道他是在宽慰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一边从侍女手中接过龙纹明黄便袍为他穿上,一边笑道:“那么三郎早去早回吧,巳时还要选秀呢。”

霖漓笑道:“你先去庇霞殿也罢了,叫秀女们早早拜见皇贵妃也是好的,若我没有按时前去,润儿替我选秀也是一样的。”

我“噗”地一乐:“三郎说笑话呢!润儿也是嫔妃,怎好替三郎选秀?且不说违不违礼制,三郎就不怕润儿替你选一大堆丑女到宫里头吗?到时候看三郎要怎么办!”

他不由也笑了,焐着脸道:“那么你就好生等着,不会太久的。”

我微笑颔首,目送他带着一大群宫人自九曲回廊回了九洲升平宫。他的身影消失在升平宫门时,我脸上的笑也消失了。

近来完颜溢漓越来越不像话,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说作了亲王就可以无法无天?

月曦上前扶着我的手道:“时辰尚早,娘娘可要再睡一会么?”

“睡什么?这么一番折腾,谁还睡得着!”我犹自没好气,好容易平一平心思,问:“本宫记得上次选秀时,四更天很多秀女已经到了,今儿个也一样吗?”

月曦和雨棠为我脱下睡袍、换上鹅黄赤色芍药纹内衬裙,外罩了宽袖长摆紫金百瞿纹孔雀镶边正裙,道:“秀女们巴不得大半夜来行宫候着呢!都以为来得越早,就越能早早见到皇上。”

我“咯”地一笑:“来得再早又有什么用处?她们以为自己可以来四海归心找皇上么?痴人说梦而已。”

雨棠便掩唇而笑:“正是呢,哪里能个顶个像小姐这样有福气?”听她语中触及前事,我不由也笑了,当初却是没有想到信步漫游便会与霖漓相见。

于是依礼作了最尊重端庄的妆饰后,我便自妆奁内取出那枚金镶琥珀点翠戒指。握在手心只觉温暖,这么多年了,它的热度一点也没有降下去。收了它在金箔锦绣香囊中,猛一抬头看见镜中的自己,却也有了尊重华贵高不可攀的神女一般之觉。心内冷冷一笑,今后面对位分低微的嫔妃们,或许我要永远保持这个姿态了,无论是暂领后宫的皇贵妃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份雍容华贵不可侵犯的威仪都是不可或缺的。

起身,遍身珠宝在尚且微弱的晨曦招摇之下闪动璀璨光芒:“秀女们来得如此早,可不能叫她们白白候着,不若叫她们先领受一下皇家威仪也是好的。”

月曦和雨棠忙一边一个扶住我的手臂:“奴婢们伺候娘娘驾临庇霞殿。”

侧首见她二人身上衣着皆是端正而不失皇贵妃近身宫女应有的气派,欣然点头:“衣裳选得不错。”

雨棠抿唇笑道:“旁的宫女太监都要按品阶着宫人装,奴婢和月曦姑姑自然无需守这个规矩了,因而我们故意穿得气派些,也好不给小姐丢脸。”

目光斜斜在她身上扫过,我的微笑终是淡了。雨棠,我也不想叫你置身于险境,只是,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

二人扶我除了四海归心宫,江嵚小文子等太监十名、采薇采葛等宫女十名尾随其后成翅状,又自有宫人举着销金掌扇。

乘着黄金辇只一会便到了庇霞殿,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怡香苑,时至今日我方知道怡香苑原来是有两个门的。当初,我与霖漓应就是同时自两门入园而相遇的吧,那样的巧合。唇角漫出一丝无声的笑意,我扬一扬手示意停辇,道:“时辰还早,本宫去散散心,你们先去庇霞殿候着就是。“江嵚应了一声命太监们抬起轿辇走了。

推门进了苑中,但觉园内景色未曾大改,不似皇宫内的园林一味求气派奢华,更多的是江南园林味道的小巧雅致。抬头看身边林木茂盛,想来自己今日所走的这一条路亦是霖漓当年所踏。捻一朵硕大鲜艳的牡丹花在手内把玩,暗暗揣测着当年霖漓走在此处的心情,那时的他亦与现在不同,他刚刚明白自己宠了多年的碧婕妤并非真爱,或许还期待着借选秀之机选来自己心爱的女子。他一定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一定没想到有人会把风筝放到他的身上。不过如果没有我与他的意外相遇,不知道他后来还会不会对姐姐一见倾心。

“姻缘巧合”,世间的姻缘,也许本就都是巧合。

正笑着思索,忽闻一声轻叹:“富贵本无心,何事故乡轻别?”

乍然抬头见一女子侧倚在湖边的一棵垂柳上,手中撕着柳叶,有一搭没一搭地扔进湖中。一些鱼以为是有人投食近来,都来争抢,好生活泼,却更衬得那女子沉静如水。

我轻咳了一声,女子连忙起身,回头见我衣饰不凡,虽不知我的身份,出于谨慎还是福了一福,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盈盈站好小心询问:“敢问您是……”

我这才留意她的衣饰,一袭水蓝长裙逶迤拖地,上面只以银线绣了团柳图案;简单的发髻散散以珍珠点缀,唯独一支蝴蝶押发颜色出挑;腕上也不过是两串蓝水晶钏。很是简素。

我微微一笑:“不过是这宫中小小一个嫔妃而已,姑娘无需知道我是谁。”

她的唇角轻轻勾起,声音有如蝴蝶扇动的翅膀,安静而轻柔:“其实光瞧衣饰也猜得出七八分了,娘娘一定是恪尊皇贵妃对吧。”说罢伏身下拜:“臣女参见皇贵妃娘娘。”

我却诧异,展开双袖看着自己的衣裳笑:“宫里能够有如此制的不止本宫一个,要知道洛晨贤妃与秦舒贵妃也差不了多少,姑娘何以断定本宫就是恪尊皇贵妃?”

她一味低着头:“凭两点臣女就可断定,一是看娘娘容貌,娘娘似若天仙明丽不可方物更兼飘飘然神仙气度,这是旁人万万比不了的。二么……”她稍稍抬头向我身上扫来:“凭这个更看得出了。”

我一怔,旋即明白她指的是我腰间的紫玉双飞燕佩,不由失笑:“消息传得倒是快!”又笑:“姑娘是个聪明人呢,只瞧了本宫一眼就把什么都记住并了然于心了。叫本宫自愧弗如。”

说着抬手:“你且起来。”

她跪着喏喏道:“臣女惭愧,与娘娘讲话,臣女只跪着便是。”

我越发觉得她有意思,笑道:“本宫不是老虎,吃不了你!”说着伸出手去。

她复又叩首,方敢搭了我的手起来,垂眼道:“多谢娘娘。”

我抽回手,正着指上的护甲道:“本宫倒是越来越觉得姑娘这个人很有趣,不知姑娘可否告知本宫你是哪家的秀女,叫什么名字?”

她的笑容恰如初春时节牧野微风:“小门小户的女子罢了,娘娘知道也没什么用处,何劳挂心?”

我微微一笑:“姑娘想与本宫打哑谜么?看姑娘衣饰虽然简洁,却一眼便可明白一定是刻意而为之。姑娘的裙子是什么料子制成的?蜀锦么!贫门小户用得起这么奢侈的料子?还有姑娘头上的蝴蝶押发,八颗宝石制成蝶翅,只怕价值不菲吧。”正说着,目光却被那隐藏在她长裙褶皱间的玉佩吸引,不由失声:“墨玉团龙玉佩?!”我惊诧抬头:“皇家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