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里,深长的灯火隐隐现出女子曼妙的身形,悬挂在竹屋檐上的灯笼一坠一坠,摇曳在夜风里,像一株微弱的希冀。

一碟澡豆,一方木槿,一双软鞋,一条手巾。李嬷嬷将用品一置规整完毕,出门倾倒浴桶时,就看见一抹颀长身影曲起单膝倚坐在门前柱廊上,像是一抹融入夜色中的浓墨。

李嬷嬷心中腹诽,心想小子还知道点分寸,如此便是最好,万一公主再有个什么好歹,他便也能有个照应。期间茱萸为他送去被裘竹席,被少年一一拒了。如今看他就这样独身倚在栏杆上,月夜为被,竹地为席,倒也算个汉子。

坐在窗台上的剪影静默娴静,无声地映在无萧幽深的眼瞳里,似在专注地执卷读书,直到灯火如豆,女子才堪堪起身,过了许久室内烛台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无萧幽深的眼眸亮在黑夜里,一个起身,人已凌出百丈之外。

他长身立在一方峭壁之上,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夜色浓重而又寂静,屏息了许久,一只茅隼自天际最深处扑棱棱飞来,直至坐在无萧肩上。将一卷信条绑于茅隼腿上,他亲昵地拍了拍茅隼,茅隼轻鸣了一声,展翅再次飞去。

昨夜风波之后,李嬷嬷对离谷的事愈加上心,待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必须要尽快回到宫里,到时候凭着皇宫的权利和手腕,想要祛除便不是难事。

“怎么样?可来消息了?”

守了这么多年,宫中的信鸽没见一只,这似乎成了永远的印象,侍卫们再一次地摇摇头,李嬷嬷得了闭门羹,再次失望而去。

堇色醒的尚早,室内已不见众人的身影,想起昨晚的状况,她依旧心有余悸,待在屋里只觉烦闷难当,便自行洗漱完毕,出去透透气。

毕竟不是健壮的体魄,一夜的恢复也并没有让她看上去神采如初。

她心思玲珑,醒来之后心头细细想来,更是将诸多事情压得心口沉甸甸,缓缓踱步,远远看去形单影只,容色憔悴。

不知不觉间已走到竹廊深处,便看见李嬷嬷从侍卫偏房叹气离去的背影,竹廊生长的树木枝桠繁密,茂盛的树叶蜿蜒至墙头,堇色又静默纤弱,树叶完美地遮挡住,她竟然没有发现她。

待李嬷嬷一走,那几个刚才还在笑脸相迎的侍卫沉下脸来,换上了另一幅面孔,开始议论纷纷,“我看啊,根本就不会有人来,上面估计是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真是倒了血霉才摊上了这样的差事,难道我们就要老死在这里了吗。”侍卫脸上一片阴鸷,狠狠啐了一口。

“遇到这么个不吉利的主子,上头一开始就不要了的东西,真是枉我们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么久。再这样下去,我都快要疯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死了算了,倒是省了麻烦,也不用这么多人给她赔上性命。”

堇色面无人色地站在走廊尽头,呆呆地失去了所有反应。

“谁!谁在那里!”

突然间,一阵突起的惊叫声响起,脸上一阵劲风袭过,几个侍卫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到了,有人忽的跌倒,摔了个狗啃泥,有的人一个甩身,门牙已是被敲掉,众人均是一片目龇俱裂之态。

几个石子啪的落到地上,来人用了十分的力道,又是暗暗施招,打的侍卫一个个毫无章法,毫无还手之力。

堇色没有睡好,无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如今伤愈在即,也没有什么理由要留下,女郎的身子也同样令他担忧。

轻狂的少年一向独身自在惯了,从没有过为别人如此烦恼过,如今就像是心里长了层层叠叠的蓖麻,这感觉实在不是很妙。

一大清早他便躺在竹屋的翼角上望着天光,唉声叹气着,无意间便听见了这么一幕。他本就恼于内心纷繁的思绪,听得了几个侍卫的闲言碎语,心中更是愈演愈烈。

一鞭子抽下去,心中忽的也得了抹畅快。

就拿他们几个撒气好了。

“是你爷爷我。”

飞扬声音传出,堇色便看见屋顶上晃晃悠悠出现一个人。身形颀长,长腿笔直,高高马尾无风自舞。

“你敢打我!你小子活腻味了是吧!”侍卫见是这个几天前的外来小子,个个更是怒火万丈,“治好了病就赶紧滚,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你们吵到我了,我现在很生气。”无萧懒懒卷着鞭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众人一眼,“看你们闲言碎语的,我便拿你们几个练练手,正好这几天手生了。”

侍卫均是一僵,但也并没有把这个毛头小子的话放在眼里,只当是大话罢了。“真是可笑之极,黄口小儿还敢口出狂言,今日就好好教训一下你!”

无萧浑不在意地一笑,慢慢透着一股寒气,“你们既然那么爱背后说人闲话,我便一个个割了你们的舌头,慢慢的玩。”

忽然,收鞭的动作一顿,他长睫动了动。

侍卫身后的偏房,走廊边,他感受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一抹荼白身影掩映在藤蔓之中,静默地垂立着。

他轻轻一笑,心间莫名涌上一股滋味,身子已经纵身越下房顶,手中长鞭如灵蛇一般先人一步挥掉众人,如拂尘土。

众侍卫像苇叶一般纷纷栽倒在地,然后便惊醒般迅速起身反击。到底是多年不曾实战,武功经年溃散,即使几人联手也是难敌。

几个交手之后,侍卫们面露惧色,更是连连退败。

好厉害的身手!

堇色大惊,便见无萧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众人中间,玄色的身姿轻盈如飞,眉目轻佻悠然,如同鹰犬戏鼠一般应对着众人,手中的鞭子却是挥鞭又狠又快,几个侍卫的脸上、身上转瞬间已是被打的鲜血淋漓。

她从震惊中如梦初醒,提着裙矩急忙奔去,“住手!”

少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仿佛陷入了一种难以收手的状态,眼神变得肃杀冰冷,出手越来越疾迅狠辣,似是要将几个人生生打死。

“无萧!住手!”

堇色不顾鲜血喷溅冲进人群,双手死死攥住他挥鞭子的手臂。

一切停了下来。无萧皱着眉头转头看向她,那一双眼睛冰冷,诡谲,透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堇色猛地一颤。

感受到握住自己的手指瑟缩了一下,无萧眨了眨眼,眼中的杀气慢慢消散了。

看了看倒在地上哀嚎连连的侍卫,半天,他开口,“我在替你教训人啊。”

“可以了,不要再打了。”

堇色悲恸地看着他,手仍是紧紧攥着他的手臂,仿佛稍一撒手他便又挥鞭。

“他们说你坏话,我要割了他们的舌头,然后杀了他们。”少年一字一句说的认真,仿佛就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一般自如。

堇色颤了一颤,缓缓按捺下内心的波澜,道,“他们也是无心之说,我没事的。停手吧。”

无萧想了想,便收起了鞭子,心情不知为何慢慢地平复了下来,但看着堇色为倒在地上的几人细心地准备草药包扎时,他又是很不解,再次涌起愤怒,“该感谢的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你还要救他们?”

堇色便受惊一般地站起身,那几个侍卫见无事了,赶紧惊恐万分地跑掉了。

看着少年平静的脸色,堇色默默揣度了一下,小心翼翼开口道,“无萧,他们是做了错事,但是也不至于死啊。”

无萧懒懒哼了一声,他不想听人给他讲道理,不过听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还挺受用。

他眼睛眯起,仔细回味着女郎刚才惊恐之下喊他名字的情景,落在堇色眼中好像是在认真地听她的说辞一般。

“这样是不对的……教训一下就好了,你这样,下手太重了。”如果她不赶来的话,那几个人估计性命堪忧。

他是真的会杀死这些人。

堇色有些复杂地看着无萧,她仿佛越来越对眼前的少年感到陌生。

“好了好了,我不追究便是了。”无萧回味完毕,并不想继续听她的教条,自然地牵起她走开,“我饿了,去吃饭。”

堇色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她还在想她应该怎样让少年意识到自己的做法,便没有注意到自己被牵起的手,怔怔地随着少年而走。

一顿早饭,吃的食不知味。

李嬷嬷也是心事重重,见两人均无互动便也不做追究,唯有茱萸一个人活络着气氛,“今早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说话啊?”

堇色似是胃口不好,勉强喝了半碗白粥。

她起身,“我吃好了,你们慢用。”便悠悠地离席。

离开之际,她又回头,深深看了无萧一眼。

无萧领会到女郎的示意,赶忙喝完碗里的粥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嘴角,“我也吃好了。”

李嬷嬷嫌恶地看了一眼他毫无仪态的样子。

一只茅隼飞跃云层,穿过息壤不止的街道,金碧恢弘的皇城,一层层气宇轩昂的宫殿,直至落入一间华宫窗前。

有一矜贵身影立于窗前,来人抬臂接住茅隼,修长手指带着一枚碧玉扳指,轻轻解开茅隼腿上信笺。

“殿下,可是有消息了?”

堇容清俊的面容缓缓端详着手中信笺,嘴角一笑,淡然不语。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天参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