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时节,皇宫家宴如约而至。

云鬓酥腰的侍女垂手立在承华殿内,或执美酒,或执拂尘,或执金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苍龙为柱,金玉为石,满墙琳琅点缀,处处烛火通明。

皇子嫔妃依次端庄入席。有侍从声音清亮,“——容王殿下到。”

一玉带华冠的年轻王爷被侍从簇拥而至,相貌端正,浓眉亮目,淡淡撇过宴席众人。

来者便是奉天六皇子,堇凌。

堇凌被侍女引到最前面的正一排坐下,面前摆着琳琅的佳酿珍馐,金玉器皿,他随手拿起一个九连环摆弄着,一举一动皆是不拘的傲慢。

“六哥!”

一声软绵的叫喊传来,一个面色姣好的豆蔻女子出现,芙蓉鬓金步摇,神态几乎和堇凌如出一辙的傲慢,正是八公主堇言。

“哥哥,许久不见,有没有想言儿。”堇言和堇凌乃是同为锦妃所生的兄妹,因为堇凌十七岁之后便搬出皇宫的原因,两人从此不常见面,堇言倒是每回见到这个哥哥都很亲热。

锦妃款款而来,“容王神采飞扬,较之上次相见更显成熟持重,母妃深感欣慰。”她身着一袭绯红色流彩暗花云锦,衣冠华贵,美艳逼人。

锦妃颇得盛宠,皇帝对她予取予求,在后宫俨然享贵妃之尊,皇帝并未设贵妃之位,除皇后之外后妃齐尊,但锦妃已然是最特别的存在。

绯红云锦拖过时,众侍女臣子均是毕恭毕敬,不敢稍稍抬看一眼。

“容王少年英才,近日更是协理青都盐税尽心尽力,陛下也是为您深感欣慰啊。”

又一长须高冠者缓步走来,声音低沉诡异,众人纷纷拂手施礼,欢乐的气氛均是为之一滞。

堇凌也是敛了敛神色,站了起来,端庄拘了一礼,“国师大人。”

“容王不必行礼,下官岂敢受用。”话虽这么说,国师面色倒是如常,静默的众人自动为他让出一条路来,他从容走到锦妃身边,躬下身子,“见过锦妃娘娘。”

锦妃看向国师,轻轻一笑,眼神勾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低糜缠绵来,“国师大人,近来可好。”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好。”国师大人微微一笑,一双长眸放诞地看近锦妃的眼底,众人均是面色不抬,无人瞧见。

“——太子殿下到。”

又是一声清亮传唤。

堇容款步优雅而来,不像众人众星捧月之姿,他只带一侍,浑若一人。

众人再次纷纷揖拜,堇容款款坐至正一排最上,正在堇凌的左边。

路过堇凌时,堇凌不以为意地翻了一眼,嘴角不屑一笑。

见人刚坐下,他不冷不热的声音便响起,“堂堂太子殿下,家宴却连几个随侍都没有,让别人瞧了去,岂不是让人无端寒酸?我皇宫体面何在?”

这两人面貌有几分相似之处,只不过一个浓眉英姿全靠雕饰堆砌,一个风姿楚楚让人过目难忘,说话,秉性,气质,均是截然不同。

堇容勾唇一笑,不紧不慢道,“我心念六弟必然是众星捧月,我若再过于繁杂,岂不是要被史官说不知礼数?”

“太子殿下是说我过于列鼎而食了?”

“毕竟现在是位居东宫,如同杯弓蛇影,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再不像六弟这般肆意而为。”

堇容面色温淡,娓娓道来,“我听闻六弟协理青都,进展颇为顺利。我知六弟邀功恳切,但切勿失了分寸,缘木求鱼啊。”

“你!”

堇凌一双俊脸被堇容三言两语堵得色变,人多眼杂,他又不好发作,只将手中的黄金盏捏的微微晃动。

两人暗暗计较间,大殿门口,黄罗盖伞出现在众人面前,一双玄色金丝靴落地轿撵,皇帝来了。

皇帝两鬓斑白,神情恹恹,面容隐隐瞧得出年轻时的英姿勃发。众人山呼万岁。礼乐开始。

慵懒的夕阳透过支起的窗柩洒了进来,将室内都渡泽上一层温暖的灵动。

堇色端庄坐在蒲团之上,望着窗外的葱翠青山,几捋墨发随风轻扬,仿佛谪仙般悠然,只不过心有所思,失了那分飘然。

“你找我有事啊。”她想起早上,少年懒洋洋问她。

看向那轻佻的一双眼睛,她犹豫了一下,“傍晚无事,来左室,陪我说说话吧。”

暮色四合,到了傍晚,她便寻了一个由头支走了李嬷嬷和茱萸,只待他来。

无萧一整天心情都莫名飞扬了起来,一遍遍看着窗外的天色,终于等到斜阳将落时,他便整了整衣衫,兴致奕奕地寻到左室。

踏进来,便看见堇色垂着头,坐在棋盘边心不在焉地对弈。

她依旧是白天那身荼白色的衣裙,鸦青衿带垂落,乌发玉珰,暖融的夕阳洒下,佳人静默坐在窗下,皮肤白到恍若随时都能融化掉,荼白裙矩规整地披散在地上,像一朵空旷的俪兰花。

“棋局一个人下岂不是无趣?”

无萧掀袍坐在对面。然后那一副美人图便有了反应。

美人从沉思中脱身,缓缓抬起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你来了。”

无萧歪歪头,以作回应。这样子的她,总是令人感到寂寥和遥远,但是当她娴静的目光看向自己时,他又觉得满足和动容。

他喜欢她眼中的自己。

堇色将散乱的棋局重新整理完毕,无萧也持子抬手,静默的室内,没想到两人对弈着,还打的有来有回,气氛不知不觉间变的更加沉寂。

堇色听着一下一下的落子声,有些心不在焉,她想了想,试着开口道。

“你的伤可有好些?想必过不了多久,便可安心归家了。”

她心中藏着事情,如此便说了出来,但是无意间却戳到了最近无萧最为烦恼的痛处。

无萧怔了半刻,这是要赶我走了?

眼前的棋子开始变得错乱起来,无萧眸光敛起,沉声道,“我没有家。”

“什么?”

“我自小便不知自己的爹娘,被人捡走养大的。”

无萧眉眼懒懒,这本是他不想跟人提起的事情,但是她知道了倒也无妨。

“抱歉,我不是有意……”堇色自知刚才冒失了,轻轻自责,然后想起了自己,眸光渐渐暗淡了下去。家人健在却混若无人,她难道不是一样?

“但是养我的人说我劣根难改,不成气候,也不要我了。”无萧单臂支在桌上,并不在意她的唐突,修长手指捻弄一颗黑子,继续道。

他离开天山只身闯**江湖几年,从未有过深交之人,风餐露宿,杀人斩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此刻对着眼前的女郎,倒是突然有了想倾诉的畅快之意。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自然不会再开口询问什么,无萧便托着腮,自顾自地说,“我被人养大,却不知感恩,一而再地犯错还不知悔改,直到我有朝一日动了杀孽,从此便被逐了出去。”

见堇色眉间错愕,平静的脸上有了生动的涟漪,无萧轻佻一笑,夹了几分冷,“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伤势吗?因为我杀了很多人,仇人太多,他们都想要我的命。”

一个声名狼藉的名门之徒,在别人眼中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驱逐出去自生自灭,他却在那一天里,感觉到了身心的自由。也许是报复,又也许是他们所说的天性使然,几年里他的杀心愈加毫不收敛,也活的肆意而为,以至于江湖上提起无萧的名字,也是一阵恶寒犯上心头。

说完,他不动声色地睨着堇色,眼瞳深深,“是不是很后悔救了我?”随即修长手指闲闲地,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

他的面色看不出喜怒,等待着她的回答,仿佛一个狡黠的猎人,耐心地等待着猎物接下来的反应。

他一寸一寸地观察着女郎的反应,饶有兴味。

无萧心想着,若是她起身逃跑的话,他可能会控制不住地暴起掐住她的身子,将她困在这里。或者也会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放她走。但是他还从来没有试过这样。

但是堇色没有,她甚至没有他所想的任何反应,她只是长睫低垂,慢慢敛起神楚的眼眸,陷入了沉默。

堇色不再去看面前的少年,心中默默沉思,这本就是她叫来他的本意。

他不说,她也会试着去问。她想起早上的画面,他对待几个侍卫的态度如此随意,又如此无愧,仿佛人命在他眼里根本就不算什么。她不解,便想要了解。

现在少年自己就这样和盘托出,一切的行为,也仿佛都悉数有了答案。

她回忆起他身上常年习武的茧子和伤痕,还有兵器随身,衣服也不像官宦子弟的服装,过于干练和合身。

她从第一眼起,就直觉他是个很危险的人,但是过了这么多天,少年并没有对自己和旁人产生不利,她便又打消了对他的第一印象。如今这么一看,她心中复杂非常。

“可是,你帮过我,也救了我。”她缓缓按捺住内心的那一抹惊惧,平静陈述道。

无萧挑了挑眉,看着堇色面不改色的反应。

处惊不变。很好。

“那自然是因为,我想救谁就救谁,想杀谁就杀谁。”

他说的毫无所谓,那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不再含情,而是蒙上了一层戏谑的残忍,不动声色凝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依旧毫不所动。很好。

他勾勾唇,心生狎玩。

话语刚落,一阵窸窸窣窣的战栗便顺着皮肤缓慢攀升至心间,堇色蹙起眉头,她已经一动不能动。

她大惊失色,嗓音终于发了颤。

“……你做了什么?”

始作俑者依旧笑的一脸无邪,只见他将棋子随意地丢到了桌上,托着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在观赏,如同观赏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

对面僵直呆坐的佳人,一双优美的凤眸终于染上了恐惧,正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无萧默默欣赏着她难得丰富的表情,开口问,“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放心。”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她看,觉得有趣,声音慢悠悠,勾出一丝悠长暧昧的气息。

“——你这么漂亮,又这么乖,我怎么舍得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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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不怕我?无萧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