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 天气逐渐转凉,百花盛开的皇宫光景渐次凋零。

和萧条的花季一般的,更是整个皇宫。铭王堇凌落水之后, 皇帝伤心过度,追封铭王为容亲王, 随之便一病不起。

太子堇容前去探望时, 国师刚刚离去不久,见皇帝浑浑噩噩地躺在龙榻上, 本来被堇色调养得体的面色再次回归以前的灰败之色,甚至更甚。

他轻轻皱起眉。

见一颀长身影缓缓走进,皇帝睁开眼睛,恍惚道, “朕的凌儿, 是你吗?”

他丝毫没有认出那是堇容,“他们都说你死了, 朕一直都不信, 朕就知道你会回来,你这个不孝子、”

这不怪他,堇容和堇凌身量本就相仿, 相貌也有一二分相似, 如今看那这情况,哪能分辨的仔细。

皇帝继续呓语,“你就这么去了……你让朕和你母妃怎么办,你让言儿怎么办,你、你这个逆子, 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忍心、你怎么能、”

皇帝情绪越来越激动, 开始大口咳嗽起来,宫人慌忙给他捶胸顺气,良久后,皇帝气息终于慢慢匀了点。

他顿了顿,声音染了几分凄楚,“凌儿,你可是在怪朕?自从削了你的王位,朕便一日不与你交流,可你要明白,朕不愿你再像从前那般不学无术,朕是为了你好啊,朕希望你,能够为朕分忧,你为何不能明白朕的苦心呢……”

“父皇,我是堇容。”堇容平静道。

**的人闭起眼睛,不再说话了,殿内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堇容轻笑一声,作势起身,“既然父皇不想看到儿臣,那儿臣便先行告退。”

“太子来了,便坐会吧。”皇帝淡淡道,声音很是疲惫,“陪朕说说话吧。”

堇容便又坐下,汇报近日的朝堂之事,“父皇,翰天的二皇子和使臣要回去了,大概就在这几天,六弟之事,他们也不好久待在这里。”

“他们想走,就让他们走吧。”

“那么和亲之事?”堇容点头,状似不在意地一提。

“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皇帝停了停,道。

堇容点点头,不予置评。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何时起,两父子之间便没有了之前的亲密,沉默的气氛窒息般笼罩在两人之间,直到堇容缓缓开口打破沉默。

“父皇。”

“何事?”

“六弟之事,儿臣也甚为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皇帝缓缓闭上眼睛,叹口气,“太子有心了。”

两人不咸不淡地又聊了一会,半烛香时间,堇容自行告退。

走出殿外,国师竟还没有走,身边另一道颀长的身影是慕容修,堇容默默停在原地看着,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态度倒是很是熟稔。

慕容修率先发现了他,面色平淡,倒是没有丝毫的心虚,“太子殿下,小王明日启程,特意向陛下辞行。”

慕容修径自离去,国师还站在原处,朝堇容优雅一揖,“见过太子殿下。”

堇容不急不缓走近他,“国师大人,与慕容修很相熟?”

“臣与他的父皇算是旧识,问候一二罢了。”

“哦?不知国师还有这样的经历,竟与翰天的皇帝相识,”堇容款款道,“国师总是能给我带来惊喜。”

国师轻轻一笑,无视掉堇容话语中的旁敲侧击,“太子殿下到底有什么想问的,臣自当知无不言。”

“如今父皇的身体,国师当待如何?”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必然能逢凶化吉。”

堇容少见地冷笑了一下,“国师,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么多年来,你以为,你费尽心机地给父皇下毒,致父皇于死地,笼络朝臣,霍乱宫闱,在这个宫里只手遮天,我当真坐以待毙不成?”

国师也笑了,语气平缓,“太子殿下所言,真是折煞臣了。”

“殿下如今今非昔比,成了一人之下的东宫诸君,臣还记得当初的三皇子殿下,柔弱无依、不显山不露水,如今也算是先发制人、暗度陈仓了,倒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只不过,有一点你搞错了,”国师看着堇容,缓缓道,“我从来就不怕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也无妨,哪怕是到了现在。”

“我当初既然能让你当上太子,也同样能把你拉下来。”

堇容轻轻挑一下眉,依旧面色无波,“哦?拉我下来,是要把这太子之位传给二皇子,还是九皇子?”

“你也知道,二皇子常年镇守边关,无意诸君之位,九皇子还只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不把这位置给我,还能给谁?难道给堇凌?”

他似是想起来什么,惋惜道,“哦,或许几天前,堇凌还是最合适的人选,只可惜,我这六弟福薄,终究是没有等到这一日。”

国师冷笑,“想不到,以前那个任人操控的傀儡太子,如今竟也能步步为营了,堇凌死了,殿下该是很高兴吧,”

堇容不急不慢道,“国师何出此言,本宫实在惶恐。”

“如今殿下这悲痛的模样,不是几分是真情,几分又是假意?”国师轻轻一笑,话锋一转,“不过,太子殿下千算万算,可还是算漏了一步,案发的那一天,我就在附近。”

堇容完美的面色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裂缝,“是吗?”

“我看见了,那个小侍卫,”国师睨了他一眼,缓缓道,“那是你曾经宫里的人吧?就算他现在不再是你的手下,但是我很明白,这绝对不是巧合。”

“比武大会,你故意让他压轴出场,为的就是引起万众瞩目,就算没有堇言的开口索要,你也会顺水推舟将他找个理由送出去,因为你知道皇帝本性多疑,而你这几年又羽翼渐丰,皇帝本已不喜,所以他不会允许再有一个绝顶高手在你的麾下,而我也是上了你的当,让你的作所作为都看起来是那么的合情合理,半分让人怀疑不得,这样,你便可以把那个侍卫送出去,就算他以后做任何事,都和你东宫毫无关系。”

“一切,都是你的设计,不过,有一点我倒是不懂,太子殿下,到底有何筹码,能让一个江湖高手死心塌地为你卖命?”

“国师果然是国师,不过你不需要知道太多,”堇容颇为赞赏地点点头,“本宫知道,这个宫中所有的障碍,从来就不是堇凌,也不是别人,而是你。只要有国师在,这个游戏就永远不会无趣。”

“太子殿下谬赞了。”

“一切都是国师栽培的好,我能走到现在,该好好谢谢国师才是。”

国师悠悠道,“不过殿下不会真的以为,堇凌死了,我就没有可以拿得出的棋子了吧?”他轻呵一声,“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谁当皇帝我都不在乎,就算是你,也没有关系,堇凌死了,不过是让这个游戏换了种玩法而已。”

“太子殿下既然为了自己连长公主都利用,我牺牲一个堇凌,又算得了什么呢?”

堇容眉毛一皱,问道,“你和慕容修说了什么?”

“殿下也喜欢玩游戏?”国师微微一笑,将同样一句话还给了他,“你不需要知道太多,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谁胜谁负,我们走着瞧。”

他狎玩看堇容一眼,款款离去了。

慕容修离开之前,又特意去告别了堇色。特意等在了幽兰殿外的甬道。

外男不可擅自踏足后宫,何况是来自于敌国,堇色没想到他会在临走之前见她一面,虽百般推辞可又不得不前去。

“二殿下。”

堇凌殁了,皇帝病了,两人联姻的事便不了了之,堇色虽长舒一口气,可看见他时还是有些尴尬的不自在。

“长公主殿下,小王要回去了。”

“二殿下要回翰天了吗?”

慕容修点点头,温柔地看着她,“铭王之事,小王深感惋惜,还请殿下节哀。”

堇色面色苍白,看上去似乎忧思过甚。其实不光是堇凌的事,这几天宫中迷雾四起,弄得人心惶惶,她的心情也一直惴惴不安着,但这些事慕容修不会知道。

“临别之际,我有一物要赠予殿下。”

慕容修无视掉堇色的推辞,将一枚绿玉扳指放置在她手心,玉佩通体温润,触手生暖,一看便是价值连城。

男女交换物品本是不妥,两人还是如此尴尬的身份,堇色忙道,“这不合适,二殿下。”

“这只是小王的一片心意,送到便无憾了,以后殿下就算丢了扔了,也不必让我知道。”他将扳指固执放在堇色手心,临走之际,回头深深看她一眼,“我们还会再见面的,长公主殿下。”

那是他成婚的信物,既然给到了,那便一定会再取回来。

皇帝重病一事,堇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不能置之不理。

无萧看她夜间难以安眠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罢了,就知道你改不了这脾性,你想去看看便去看看吧,我不拦你。”

堇色回身看他,犹豫问道,“我这样子,是不是很轻贱?”

“别这么说你自己,我不爱听,”无萧长指堵住她的唇,“他人怎样是他人的事,但我就喜欢这个善良的你。”

再说,她这样寝食难安的,也不方便做那事啊,这也是为了两人的“幸福”考虑,不过这个想法,无萧是打死不会和她说的。

堇色第二天便去看了皇帝,她吩咐宫人们出去,抬手为他把脉。

触到那紊乱的脉象时,她皱起眉头,一脸错愕,不过几天时间,状况却比之前更为严重了,皇帝那一张容光焕发的面色再次回归到灰败之色,甚至更甚,口中还一直念叨着堇凌的名字。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皇帝抬起眼,眼中毫无焦距,口中喃喃,“凌儿,凌儿……朕的好孩子,你是在骗朕,对不对?是朕对你不住……”

“为了你这么一个不孝子,竟成了这副模样,凌儿,你怎么忍心看到朕如此?”

看着皇帝胡言乱语的样子,堇色目光复杂,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

他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鬓边白发又刺目了些许,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为了她。

她久久看着他,声音轻飘飘地,像是窗外易散的云。

“父皇,您的好儿子,您的凌儿,他对我做了什么事,您又知道吗?”

“您把我送去和亲时,又何曾想到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