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悄

楚颜的人叫林东,是个头发半截是黄毛半截是新长出来的黑色的、大约三十左右的男人。

他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嘴巴上还叼了根烟,聂长欢就无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林东咬在唇齿间的烟一抖,抬手去摘掉嘴里的烟时,视线从聂长欢身边跟着的柳铮身上掠过,然后就若无其事地走了。

等聂长欢一行人彻底走远了,林东拿手机给楚颜打电话:“你猜对了,还真是这么回事。”

楚颜那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林东立马拒绝:“之前可说好了,我只帮你打听消息,动手的事你还是找别人吧!”

说完这句,他耐着性子又听楚颜说了一堆,最后有些不耐烦地踢了一脚旁边的盆栽:“你别拿楚郁桥来威胁我,他都失踪多少年了?不过看在咱们合作这么些年的份儿上,我可以帮你联系靠谱的人去办这事。”

楚颜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接受。

只是挂断电话后,她想起这五年来,自己身边能办事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以至于现在要去求一个曾经最没用的林东,顿时就火不打一处来。

她习惯性地砸东西泄恨,但是推倒的东西倒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吓得傅楚成哇哇大哭。

楚颜立刻就慌了,赶紧从周嫂手里夺过孩子,心疼地安抚。

安抚好了傅楚成,楚颜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了。

周嫂见她神情变得好些了,才敢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太太,你休息休息,把孩子给我吧。”

楚颜紧紧地抱着孩子,没动。

就在周嫂讪讪地收回手的时候,她突然问:“周嫂,你说咱们成儿,是长得更像我一些,还是更像他爹地一些呢?”

周嫂小心翼翼地笑了下,没敢说既不像楚颜更不像之前来的那位,只说:“孩子还太小了,都还没张开,现在是看不出来像谁的。不过,您和先生都是龙凤之姿,将来无论像谁,都是有大福报大成就的人。而且这是您和先生的长子,以后的荣华富贵和前程都是不可估量的。”

“真的吗?”这话终于让楚颜开心了些,但她一想到那句“是您和先生的长子”,心中又充满怨毒了。

她将孩子递给周嫂,拿起手机忍不住催了林东几次。

……

夏果把聂长欢的车开到了医院的露天停车坪,和素姨合力将聂长欢扶到了后座坐好。

几人在车里坐定,夏果在导航里输入言城别墅的地址,正准备发动车子往前走,聂长欢却突然说在回言城之前,想先去另外一个地方。

夏果按照聂长欢说的地址重新导航后,发现要去那个地方就得从后面那个停车场出口走,就调转了车头,往完全相反的出口驶离。

几乎是与此同时,傅行野的车从停车坪入口进入,彭江舟在左右望了圈、好不容易发现一个停车位,立刻就将车开了过去。

这样一来,傅行野的车子所停的位置,就刚好是聂长欢的车才让出来的。

彭江舟眼看时间已经过了,一停稳车子就立刻下车替傅行野拉开了车门。

“傅总,咱们到了。”

傅行野闭着眼睛靠着座椅上,没有动。

他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才鬼迷心窍的追过来,明明只要一想起五年前那个孩子,他就恨不能狠狠地掐住聂长欢的脖子问她一句“为什么”。

他以为他已经忘掉了那个孩子,时光也磨平了他的伤痛。

可是那天在医院看到柳铮却最终又失望之际,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忘。那种痛,甚至经过五年时光的发酵、越发地刺人心骨、腐人皮肉。

彭江舟见他不动,又轻轻喊了声:“傅总?”

傅行野睁开眼睛,明明心头恨意翻涌,可他一双腿却像是完全独立于他的思维存在的般,竟下了车,就快步朝医院里去了。

……

聂长欢的车子最终在那天跟柳菲菲重逢的那家会所外面停下。

她让夏果去帮她问柳菲菲的行踪,问了一圈,才终于有人说,柳菲菲因为违反会所规矩,已经被解雇了。

“欢,我跟人要到了她现在的居住地址,你要过去吗?”夏果将自己刚才拍到的照片递给聂长欢看。

聂长欢毫不犹豫地点头。

夏果也没抱怨,立刻就启动车子出发。

聂长欢摸了摸自己默默靠在车窗上睡觉的柳铮的小脑袋,轻轻地将他的身体扳过来靠在自己身上,用手臂护着他,尽量让他睡得舒服点。

柳铮觉浅,立刻就醒了,想起来。

聂长欢没让他动:“我先去看望一个朋友,你再睡会儿。不过不会花费太久,她住的地方刚好在我们回家的路上。”

柳铮婴幼儿时期四处奔波,身体底子不是很好,所以跟聂长欢一样有些晕车。他年纪小,这会儿也就没再坚持了,就靠在聂长欢怀里,闭着眼睛。

聂长欢身上有他熟悉的淡香味,给他一种温暖而安全的感觉,睡得迷迷糊糊之间,他呓语着喊了声一声“妈妈”。

聂长欢瞬间泪崩,偏过脸任由泪水夺眶而出。

但她没动,没吵醒柳铮。

她和柳铮都再也没有妈妈了,就让柳铮在梦里跟妈妈多待一会儿吧。

坐在副驾驶的素姨听到隐约的抽泣声,回头来看,看到聂长欢满脸泪痕的侧脸,也是一声叹息:这可怜的一对姐弟哦。但凡聂长欢这个姐姐不那么争气、不拼一点,可能这对姐弟的日子会过的更加地糟糕。

大约半小时后,车子在一个特别老旧的小区里面停下。

小区里看着没有多少住户了,院子里坐着站着的,几乎都是些年迈的老人。

夏果本想去楼上叫柳菲菲下来,但聂长欢没让,尽管腿脚不便,但是还是在夏果的帮助下,一步一步地爬了五层楼的楼梯,站在了柳菲菲的家门前。

小区老旧,柳菲菲所住的这家看起来却稍微好一点。

因为房门周围的墙壁都是重新粉刷过的,原本破旧都生了锈的铁门上面,涂鸦了一些颇有意趣的小动物和花花草草,衬得生锈的铁门都颇具艺术气息。

只是,在聂长欢的记忆中,柳菲菲虽然是家里最不受宠的那个,但是柳家在鲸城是最大的书香门第世家,钱财地位自然都是不可估量的。

她没有听说柳家落魄的消息,不知柳菲菲那样娇养出来的精灵一般的姑娘,怎么就住到了这样的地方,还在会所里打工。

聂长欢深吸了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人应,但是聂长欢听到了脚步声快速地靠过来。

她这才注意到,门板上有一个猫眼大小的孔洞。

聂长欢知道柳菲菲胆子小,就看着孔洞说:“菲菲,是我,聂长欢。”

门立刻就被打开了,柳菲菲穿着一身暗粉色的家居服,掩映在乱糟糟头发下的一双小鹿眼充满惊愕:“长欢?你怎么来这里了?”

问完了,柳菲菲立刻反应过来:“你去会所找我了?”

聂长欢看着她,温声问:“菲菲,我能进去坐坐吗?”

柳菲菲偏头看了眼房间里面,似乎有点为难。

聂长欢知道自己冒昧,可柳菲菲才刚因为自己丢了工作,她实在太想确定柳菲菲的现状了,所以又说:“我腿受伤了,不能站太久。”

柳菲菲立刻低头去看聂长欢的腿,虽然她的腿被裤子遮住了,但是她确实是被另外两个人扶着的。

“赶紧进来!”柳菲菲立刻让在一边,伸手帮着夏果她们将聂长欢扶到屋子里极简的沙发上坐下了。

聂长欢坐下后,扫了眼这房子,心头越来越沉。

这房子里除了一些画画所需的工具,真的也就只有一张沙发和一张小的不能再小、看起来就是路边摊那种可折叠的桌子。

柳菲菲慌乱地去收拾那些原本堆在客厅中间的行李,见聂长欢盯着自己看,她赶紧停住了,站起身时有些局促地笑笑:“长欢,你们要喝水吗?我去给你们倒杯水,不过家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白开水。”

“菲菲,你和谁住在这儿?”聂长欢等她说完,没让她用倒水逃避。

柳菲菲的眼神黯淡了下,然后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厨房走。

聂长欢又说:“菲菲,我可以参观下你住的地方吗?”

柳菲菲立刻有些紧张地折回身来,想拒绝又找不到理由,只好领先聂长欢一步:“我住这间,不过里面除了一张床和一个简易布衣柜,什么都没有。”

在柳菲菲打开房门后,聂长欢原本还想走进去看看,但房间实在太小了,放了一张床后简易布衣柜后和几个收纳箱后,几乎没有可供站立的地方了。

房间虽然小,收拾得却很干净整齐,床单和衣柜的风格倒也符合柳菲菲的性格。

聂长欢往后退了步,自己靠着墙,看着柳菲菲的眼睛,似乎是随意问道:“谢兰沉呢?你们没有再联系了吗?”

刚才她问柳菲菲和谁一起住,柳菲菲虽然逃避了,但是没有否认是和别人一起住这个房子。

果然,她一提起谢兰沉的名字,柳菲菲的小脸就一片煞白。但是,那一瞬间,柳菲菲那双眼睛深处,也是布满了低落和失望以及难堪的。

柳菲菲低垂着眼眸,双手握在一起。

聂长欢侧身给夏果使了个眼色,夏果立刻就心领神会地转身,带着素姨和柳铮先行出去了。

房间里很快就只剩下聂长欢和柳菲菲两个人。

在房子大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柳菲菲突然蹲下身,呜呜地哭出声来。

聂长欢想蹲下去安慰她,奈何脚上还缠着绷带不方便,只好弯腰伸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菲菲。”

开口时,聂长欢才发现自己也有些哽咽了。

五年,物是人非。

柳菲菲哭了一会儿才泪眼朦胧地从臂弯里露出脸来,她下巴搁在手臂上,眼泪仍旧在啪嗒啪嗒地掉。

“我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对吗,菲菲?”聂长欢这才温声开口,用一种请求放低的语气。

柳菲菲虽然没有抬起脸来看她,可却使劲儿地点了点头,还趁势抹了把眼泪。

聂长欢忍不住弯了弯唇:“菲菲,我没在的这些年,你跟谢兰沉……”

“长欢,我可以跟你走吗?”柳菲菲突然打断她,然后就抬起泪痕斑驳的小脸看着她,“长欢,我没地方住了,我可以先去麻烦你一阵子吗?”

其实柳菲菲跟聂长欢说出这话时,是做了剧烈的思想斗争的。

其一,五年时光,原本总是陷在麻烦里任人拿捏的聂长欢反而靠着她自己华丽归来,而她柳菲菲竟流落到这种境地。

其二,自己刚因为聂长欢而被解雇,就提出这要求,她害怕聂长欢觉得她没脸没皮的。

聂长欢完全不知柳菲菲心中所想,也没想到五年的时光,已经让当初那个萌萌哒无忧无虑的柳菲菲变成了如今这样敏感而卑微的柳菲菲。

是以她笑笑,反问:“你觉得呢?”

柳菲菲的神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聂长欢心头一跳,赶紧道:“当然可以。正好我在言城没什么朋友,家里又还有空房间。”

柳菲菲感激地朝她笑笑,自己却又有些犹豫了:“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要不还是算了吧。”

“需要我让夏果和素姨进来帮你收拾东西吗?”聂长欢没接她的话,而是以坚定的态度反问了她这个问题。

柳菲菲立刻摆摆手:“其实我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之前只是一直在犹豫,毕竟有些东西,这么些年了,终究是舍不得的。

“那好,时间不早了,咱们现在就出发。”聂长欢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就这样带走柳菲菲会不会影响别人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只是柳菲菲跟她提了,她就义无反顾地办了。

所以当柳菲菲坐着聂长欢的车离开那个老旧小区很久以后,她犹觉得有些不真实,心里更是充满了对未来的忐忑。

随着车子越开越远,之前要离开的坚决慢慢地崩塌,她忍不住回忆起自己最初毅然决然跟着谢兰沉搬进这间租金便宜的出租屋时的境况,更免不了回忆起这几年以来,跟谢兰沉在这个出租屋所度过的点点滴滴。

不是没有幸福的,不是没有快乐的。

可是最终,快乐越来越少,幸福也快感受不到了……

胸腔深处越来越疼,柳菲菲闭上眼睛,心想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一切的一切,都终有尽头。

也,没什么大不了。

……

大约一个多小时以后,在天色已经快要全黑的时候,车子终于在一栋别墅的前院里停下。

夏果和素姨都很热情,没有先去扶聂长欢这个伤患下车,反而先争先恐后地去替柳菲菲搬东西,招呼她赶紧进屋。

柳菲菲原本的犹疑都在这热情里消散了不少,进了聂长欢的别墅后也没有那么不自在,只是心里越发地自卑,但这自卑却没有让她有半分嫉妒聂长欢的意思,只是敬佩她、也更加喜欢她。

聂长欢的别墅不算大,楼上楼下加起来的面积也不过四百平左右,但是装修布置都很温馨、干净整洁的情况下又极具烟火气息。

聂长欢带着柳菲菲把行李放进了二楼右手边的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原本是留给铮儿他们当书房用的,现在也用不上,以后就是你的房间了,你可以随意布置。”这话,是在说柳菲菲只要愿意,可以一直住在这里的意思了。

柳菲菲心中又是一阵感动,却不好意思表达出来,只是挽住聂长欢的手臂,轻轻地叫了一声:“长欢。”

“先别感动。”聂长欢朝她挑挑眉,“等你休整两天,你要是愿意,我可以介绍一份工作给你。虽然工资没有在会所那么乐观,但是环境肯定是远胜于会所的。”

柳菲菲眨了眨眼睛:“长欢,你怎么那么笃定我以后会在这边生活下去?”

“……”聂长欢难得的有些尴尬。

这些年她习惯了雷厉风行、办事毫不拖泥带水,所以在前两天她尝试柳菲菲失败后,就直接拜托朋友帮忙打听了下柳菲菲的事。所以她对柳菲菲的现状,是非常清楚的。

这也是她毫不犹豫就把柳菲菲从那个破败的出租屋里带走的原因。

但柳菲菲未必愿意自己这么被她调查。

所以她反应很快地扬扬眉:“你拖着这么多行李跟我过来,不是跟我过来干事业的吗?”

这下轮到柳菲菲窘迫了,她立刻就忘了刚才心中的那点不对劲,有些不自在地抬手将头发压到了耳后。

她短暂思考了几秒,想到自己已经荒废了这么几年的时光,如若继续荒废下去,这一辈子也许真的就这样了。

于是她在聂长欢的注视下,重重点头:“嗯,长欢,我会努力的!”

聂长欢暗暗松了口气,恰好素姨在楼下叫吃饭,柳菲菲就赶紧扶着聂长欢下楼了。

在聂长欢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坐在餐桌边的时候,别墅大门外,一辆黑色车子悄然驶近,最后在别墅大门的对面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