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倦

因为这个小男孩儿特意停下来,盯着他看。

傅行野垂眸看他,在看到他的长相时显示微微一怔,随后心跳轰隆作响,脑袋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嘭地一声炸开。

他僵在了原地。

小男孩儿依旧仰头盯着他,将他的一切反应都尽收眼底。

傅行野无意识地朝他走了一步,脚步却虚浮不已。

他张了张嘴,本想问点什么,可最终却没发出声音,只是一双眼睛连眨也不敢眨一下了。

小男孩见他这样,似乎是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后就被跟上来的那名德城女人给牵走了。

傅行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跟着几人重新走回到了聂长欢的病房附近。

那小男孩儿在进病房之前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傅行野立马朝前跨了一步,可那小男孩儿似乎只是随意一瞥,很快就收回目光进了病房。

傅行野追了过去,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又不敢进去了,就捏着拳站在门口,微微仰着头闭上了眼睛。

他猛烈的心跳,还没有停歇下来。

紧接着,病房里就传来聂长欢的声音。

傅行野似乎听见她喊了声“铮儿”,心跳就瞬间停了一瞬。

但紧接着,小男孩儿说:“姐姐,你又瞒着我们。”

傅行野陡然听见这声“姐姐”,瞬间回忆起聂长欢当年那个才白天左右就随着柳懿一起消失的……弟弟。

他的心啊,就像在隧道里极速前进的列车,原本以为很快就要再度沐浴光明,结果哐当一声发生剧烈撞击,所有的东西全都碎成了渣,再度埋葬在漆黑的隧道里,再也出不去了。

傅行野往后退了步,脊背撞在墙上的疼痛让他清醒了些。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重新站直身体跨步往电梯走的时候,他费力地扯了扯唇,却连苦笑都没有挤出来,满心满脑都是五年前那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个被聂长欢毫不犹豫就拿掉的孩子。

刚才看到那个和聂长欢长得如此相像的男孩儿,他还以为,他还以为……以为是……

傅行野的心又剧烈地痛起来,他走到电梯口的时候,因为承受不住那疼痛而弯了腰。

胸腔深处像是有野兽在垂死挣扎,在撕裂抓咬的五脏六腑。

他的眼慢慢猩红了,抡起拳头在墙壁上砸得鲜血直流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他又……失控了。

……

病房里,聂长欢看着独自跑到沙发上坐着的柳铮,求助地望向夏果。

夏果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办法:“不光是柳铮生气,连我也很生气。欢,我们是家人,可你从来都不把你脆弱的一面给我们看,用你们的话说,这就是见外,很让我们伤心的!”

夏果不会拐弯抹角,再肉麻煽情的话都会直接表达出来。

聂长欢却内敛,尤其这几年的锤炼让她内敛得甚至冷冰冰的,所以面对夏果这些话,她也只能心虚地道歉:“对不起嘛,我就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你应该把事实告诉我们,至于要不要担心,会不会因为担心就影响我们,那是我们的事情,不需要你替我们考虑!”

夏果无父无母,当初在傅行野的那个庄园里跟聂长欢相识后,后来就去医院尝试当护工了,然后刚好就遇到了母亲失踪的、当时才三个月大的柳铮,再然后才遇到来找柳铮的聂长欢。

所以在聂长欢提出雇佣她帮忙照顾柳铮的时候,她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后来聂长欢回国内,夏果反正孤身一人,也欢天喜地的跟来了。

刚开始聂长欢没钱,她和聂长欢还一起住过将近两年的出租屋。那一年时间,聂长欢几乎没有买过个人用品,所有的钱都花在养房子、孩子和养她夏果上面了。

好在她自己语言能力方面最为惊人,所以在国内反而过得更加风生水起。尤其是聂长欢虽然雇佣了她,但是在柳铮开始上学后,聂长欢还出钱让她去学了一些手艺技艺,她就更是因此认识了许多的朋友。

聂长欢对她来说,是朋友,更是恩人,胜似家人。

所以此时此刻,由柳铮挑了个头后,反而是夏果最为生气。

柳铮原本坐在沙发上生闷气,此可见夏果抱怨聂长欢,他瞥了眼聂长欢抱歉的模样,就站起身来,跟夏果说:“夏夏姐姐,你去给我姐姐买些水果,可以吗?”

他刚才观察过了,聂长欢的病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但其实傅行野每日要么亲自买来饭菜和水果,要么也是要让彭江舟细致准备的。只不过按照傅行野的习惯,若是当时聂长欢没吃,他都是直接扔掉,下次再买更新鲜的。

支走了夏果,素姨去厕所了又还没出来,柳铮是个闷葫芦,聂长欢只好朝他递出手:“铮儿,到姐姐这儿来。”

柳铮看了聂长欢露在被子外面那条包扎着厚厚纱布的小腿,还是听话地走到了她身边。

聂长欢牵住他的手,眼眶有些酸涩,轻声说:“谢谢你在这么生气的情况下,还在夏果面前维护我。”

柳铮有点别扭,闷声说:“我才没有。”

聂长欢轻笑出声:“好好好,我们的铮儿最高冷,没有就没有。不过铮儿,夏果姐姐也是关心我。”

聂长欢只说了一半,也只是起个提醒作用,毕竟柳铮只有五岁,还是一个不会人情世故的小屁孩。

柳铮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聂长欢心疼地揉了揉自己这个闷葫芦弟弟的发顶,看着他总是低垂着的眉眼,心头一涩,还是没忍住,说:“铮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你虽然没有爸爸妈妈,可是姐姐会成为你的依靠,永远都不会抛下你、离开你,所以咱们的铮儿要每天都无忧无虑、做个最快乐又最没心没肺的小朋友,好吗?”

柳铮这次连头也没点了,低垂着眼眸也不知道看着哪里,只是说:“姐姐,老师说我是幼儿园里最聪明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有出息的。”

聂长欢差点泪崩,以为柳铮是怕自己嫌弃他。

可柳铮抬起头来,抬起小手反握住她的手腕,认真地说:“所以姐姐,你不用这样辛苦。如果你想睡懒觉,如果你想跟其他小朋友的妈妈一样逛街追剧,你都可以做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我还可以照顾好好。”

聂长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泪眼模糊,原本掩藏在骨子深处的疲惫莫名就被这小家伙几句话给戳出来了。

她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眼泪,郑重地跟柳铮点头:“我相信我们的铮儿,我们家铮儿是最棒的的。”

柳铮瞥了眼她手背上的泪水,忍了忍没忍住,还是去旁边拿了张纸巾,仔细地将她手背上的泪水擦干净了,又抽了两张纸巾塞到聂长欢手里。

聂长欢顿时又哭笑不得了:柳铮这洁癖,也不知道从何而来。柳懿虽然爱干净,但也没有到这种兼具强迫症的程度。

在聂长欢用纸巾擦眼泪的时候,柳铮突然说:“我刚才在电梯口碰到一个叔叔。”

聂长欢没在意:“是你认识的叔叔吗?”

柳铮摇头,但接着说:“那个叔叔和好好长得很像。”

说话的时候,柳铮就一直在盯着聂长欢看。

聂长欢擦眼泪的动作停滞了下,但神色语气都波澜不惊,甚至还笑了笑:“嗯,每个人都可能和陌生人长得特别像,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前几天我还碰到过一个大学生和我长得特别像呢。”

柳铮安静下去,就在聂长欢以为他放过这件事的时候,他突然又问:“姐姐,你从来没跟好好说过她的爸爸。”

聂长欢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略微平复了下情绪看向柳铮:“铮儿,这些事等你们长大一点,姐姐会跟你解释的,好吗?你和好好现在唯一的任务呢,就是好好学习、快快乐乐健健康康地长大。”

柳铮偏圆却又沉静的大眼睛眨了下,回想起好好之前问自己“为什么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可她跟舅舅都没有爸爸”这话,本来想说给聂长欢听的,但他又觉得聂长欢现在似乎在努力掩藏情绪,就知道这个话题聂长欢不太喜欢,就暗自决定再也不提了,所以最后他听话地点了点头。

“铮儿,有我陪着你们长大,一样可以很幸福很开心地长大。姐姐一定会做到的,相信姐姐,好吗?”聂长欢这五年以来,除了沙容和雷云期,在亲人方面可以说是无依无靠,这种日子究竟有多无助和艰辛,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所以往后,她一定不会再让柳铮和好好过这种日子。

而且柳铮是男孩子,为了柳铮以后能过得更好,她还得存钱让他享受更优质的教育、甚至连给他买房、娶妻生子等事,聂长欢都计划过多遍了。

“好。”柳铮说完,转移话题,“姐姐,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你的脚是怎么受伤的,伤得严重吗?”

聂长欢看看自己的腿,自然不会把医生说的那些可能会留疤、遇到季节转变还可能会疼痛的话说给柳铮听,只说:“除了痛,其他的只要慢慢休养就好了。而且医生说过了,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柳铮眼睛一亮,低声问:“姐姐,那你这次回家以后,会在家里多待一段时间吗?”

聂长欢犹豫了下,然后点头。

趁这段时间,她也好好休息一下。

她都不记得,自己有几年没有休息过了,似乎永远都在工作、都在奔波。

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力气了。

……

傅行野一路失魂落魄的到了集团,才发现自己办公室里坐着的,竟是陈心岚。

五年过去,陈心岚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原本活泛充满光彩的眼睛也透出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

见傅行野进来,陈心岚放下手中拿着的商报:“回来了。”

傅行野瞥了眼她放在桌上的商报:“您一个搞艺术的,看这些做什么?”

“我不看这些,不主动学这些,又怎么能知道你有没有在好好过日子,是不是又在随口糊弄我?”陈心岚看着傅行野脸上还没完全消肿的青紫痕迹,摇头轻叹,“行野啊,外婆老了,管不了你几年了。”

正在脱西服外套的傅行野动作一滞,喉头瞬间苦涩,然后他继续慢条斯理地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自己在办公椅上坐下的时候才笑笑:“您长命百岁,现在说这些话还太早了。”

陈心岚却笑不出来,心里想着自己这个外孙这几年以来的种种作为,实在担心自己要真是撒手人寰,他定会不管不顾彻底胡作非为。

她这个外孙啊,以前是胆大包天肆意妄为、所以看起来像个连命都不在乎的狂徒,这几年表面上依旧是那么回事,可实际上只有她知道,他是没有奔头了、活着没有目标了,所以对生命对一切都消极都懈怠,是对这世间都厌倦了。

陈心岚站起身,缓步走到宽大办公桌后的傅行野面前:“行野,以前你有事还愿意跟外婆说几句,现在在你心里,是不是连我这个外婆都不再重要了?”

傅行野靠在办公椅里,眉目低垂,道:“您别这么想。”

陈心岚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头微拧,觉得这次见到的傅行野,似乎比上一次还更加厌世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难以形容的悲凉感和孤独感。

陈心岚知道自己怎么问他都永远是那几句宽她心的话,干脆就问了其他的:“我听秘书室的人说,你这几天都没有回来,集团各方的高层对你都有很大意见了……”

“这几天有点事。”傅行野知道陈心岚是怕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乱来,担心自己来日也会摔得很惨,但他没有半点不耐烦,依旧用以往说了无数遍的话安慰陈心岚,“您放心,没人敢动我,我心里有数。”

顿了顿,他突然突兀地笑了声:“而且,楚颜现在可是我正经太太。”

提到楚颜,陈心岚控制不住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揉完了,她转过身去看落地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鲸城一到冬天啊,总是格外地萧索清冷。好像无论你站在哪儿待在哪儿,这身体都捂不热似的。”

“尤其是今年的四合院,房子也更旧了,景也老了,这日就更加难打发了。”

她突然说起这些,听着倒是像老太太是因为太过孤独在自怨自艾似的,可傅行野非但没安慰她,还沉了脸。

陈心岚转头看他,果然对上他一双幽冷的眼眸。

陈心岚心头一痛,却没有咽下想说的话:“行野,不管当年的事情如何,那个孩子毕竟是你的。外婆不忍心你的骨肉……”

“我让人送您回去。”傅行野拿起手机,毫不犹豫地给彭江舟打电话,“进来,护送老太太回四合院。”

陈心岚早知道一旦说到这个话题,就会是这个局面,倒也没有多么大的反应。

在彭江舟进来的时候,陈心岚弯腰去拿了自己放在沙发上的手包,隔着遥遥的距离侧身看着傅行野:“不管她用了什么手段,他本人又有多么恶毒,可是行野,孩子是无辜的。你不能因为你们大人之间的恩怨,就毁了孩子的一辈子。”

“老太太!你……”傅行野猛地站起身,眼睛已然红了。

陈心岚偏过头不看他,却依然断然打断他的话:“孩子的事我不要你操心,我今天来只是跟你说一声,我既然可以把你养大,也可以把这个孩子接到身边养着。你和楚颜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这个孩子我是要定了。”

傅行野站着,不发一言。

陈心岚继续:“楚颜前两天难产,顺转剖生了个男孩儿。行野,外婆不要求你别的,你这个当父亲的,也该去医院看看孩子。”

傅行野冷嗤了声。

陈心岚头疼不已,但她向来心善:“我知道你心里恨楚颜,外婆也不喜她,可还是那句话,外婆希望你去看看那个孩子。外婆这辈子也没求过你什么,只是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血缘关系父子之情更为重要的事了。我不希望你将来回想起自己现在的绝情而愧悔。”

言尽于此,陈心岚也不再说,拎着手提包出了傅行野的办公室。

彭江舟一路护送老太太进了电梯,电梯下行的时候,陈心岚笑着看了眼彭江舟:“这段时间你一个人在医院奔波劳累着照顾几个人,辛苦了。虽然年轻,也要注意身体。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一些办手续买餐之类的小事,不费神的。”彭江舟想起傅行野有史以来第一次对老太太冷了脸,担心老太太心里不好受,就安慰了一句,“傅总最近遇到的麻烦事有些多,所以说话做事都冲动了些,您不要往心里去。”

“这我知道。”陈心岚偏头看着他,突然话锋一转,“所以行野专程要你照顾的人,究竟是谁?”

彭江舟心里一激灵,这才知道老太太刚才关心自己,就是在套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