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与她对视,她顿时就忘了说话,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傅行野听完,步子一顿,抬眸的那一刹那,陈焰川只觉一股凉意从脊梁骨蹿上头顶,他没敢抬头,一时之间冷汗都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等他回过神来时,傅行野已经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端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听到动静,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立刻带出一个笑来。

“小野,你回来了,我等……”

“出去。”傅行野没看她,冷声打断她。

女人脸上的笑意一顿,微微叹气:“都过去这么久了,还在跟我赌气?”

傅行野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在办公椅上坐下了。

隔着一张宽大冰冷的办公桌,女人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更遥远了,于是倾身打开自己带来的保温碗,双手捧着、踩着高跟鞋优雅从容地走到办公桌前。

“听说你身体一直不好,这是我亲自守了几个小时熬出来的补汤。”说着,她用手背贴着碗沿试了下温度,才顺着桌面推到傅行野面前,“儿子,你喝一点试试看,要是好喝,以后我……”

傅行野不知道是被她话里的哪个字眼刺激到了,突然抬起头来盯着她。

这是他进门后第一次与她对视,她顿时就忘了说话,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傅行野突然扯了扯唇,垂眸去看那碗汤的时候,他一双桃花眼骤然变得狠戾猩红,他猛地抬手挥向那碗汤,保温碗翻滚,汤汁飞洒,将办公桌和那个女人身上脸上弄得一片狼藉,女人压抑着低叫了声,猛地往旁边让了一步,随后不可置信也满脸受伤的看着傅行野。

傅行野却是一字一句:“滚,现在就滚!”

“你……你……”女人贵气端雅的五官都震惊的有些扭曲,她很努力地平复了下情绪,眼泪滚下来,“我可是你母亲,你竟然让我……让我滚?”

“母亲……母亲?”傅行野反复念着这两个字,像是陷入某种难以抗拒的痛苦绝望回忆里,低低地笑出声来,看向女人的那双眼睛越来越红了,最后像是极力地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滚……”

这个字,声嘶力竭,像是绝望的嘶吼、但更像是哑不成声的乞求。

女人被他的模样震住。

原本她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了,小时候的事再怎么也该忘了。

陈焰川听到动静冲进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傅行野看着像是端坐在办公椅上,可他搭在办公桌边缘的那双手、十指紧绷用力地像是要把手背那些凸出来的青筋都给震裂似的。

而且他那双红到像是快滴血的眼睛,眼看着就是要发病了。

陈焰川差点给女人跪下了:“太太,您还不走吗?!求您了!”

女人显然也被吓倒了,可她一时拉不下面子,不肯灰溜溜地就走,便泪水涟涟地看着傅行野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恨我,要不是听说你快订婚了,我也不会贸然来找你,我……”

“谭姨!”陈焰川直接给她跪下了。

谭明雅身形晃了晃,匆匆转身拿了自己的包,走了。

陈焰川松了口气,转身去看傅行野的时候,一眼看到那场景,吓得差点灵魂出窍。

……

一家高端私人诊所。

傅行野被注射了镇定剂,睡了。

只是那只差点被他用美工刀刺穿的左手手背,被包扎了厚厚一层纱布。

陈焰川让成釜寸步不离的守着,自己跟着医生去了办公室。

周医生已经老了,头发花白,不比十多年前那般意气风发了。

他摘掉眼镜,朝陈焰川晃了晃傅行野的片子:“没伤到骨头,只是皮肉伤,但他下手狠,短期内恢复不了。”

陈焰川皱着眉,摘掉眼镜很懊恼地按捏眉心。

周医生在陈焰川肩上轻拍了拍,以示安抚,后又问:“这都多少年没犯了,这次是受了什么刺激?”

周医生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傅行野和陈焰川时,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深夜,那时候傅行野满头是血却面无表情,陈焰川扶着他进自己这家诊所时,也是一脸冷静。

那时候,两人分明都还是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所以他对两人印象深刻。

尤其是在其后的那一年,陈焰川频繁地带着受伤部位和方式都不同的傅行野来自己这里悄悄看诊治伤,他也就多多少少了解了这两位少年人的一些底细。

尽管两人每次过来,陈焰川都解释说是傅行野去外面跟人打架弄伤的,但慢慢的,周医生也发现了一些端倪。

傅行野那时候有很严重的自虐倾向。

他当年因为好奇去研修过,结合傅行野的情况,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如果是从小都受到至亲之人的虐待的话,久而久之,心理会慢慢扭曲、会极度自卑,甚至会模仿至亲之人的行为来伤害自己。

但是陈焰川跟傅行野每次来,都只是看伤,从来不提心理治疗之类的问题。

所以周医生也不问。

原本以为都过去十年了,自己再也不会见到这两位了,没成想,自己这家诊所都换了地方了,人还是找过来了。

陈焰川没有直接回答周医生的问题,一如既往地强调:“周医生,老规矩,希望您对这事保密。”

周医生点头,这次忍不住多说了句:“不过傅先生这病,最好还是从根源去治疗,我就怕以后出现不可挽回的伤害。”

病人自虐的时候,神识并不是清醒的。

陈焰川看了周医生一眼,周医生笑笑:“放心,以后绝不再多嘴。”

陈焰川张了张嘴,本想说什么的,但临时又改了口:“麻烦您了。”

……

像十年前一样,陈焰川瞒下了这件事,没有让任何人知道,照例是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傅行野床边。

只是十年前,两人都还是学生,而现在,有一大堆公务是必须要处理的。

所以傅行野醒过来的时候,正在专心处理文件的陈焰川并没有看见,直到他脖子酸了习惯性抬头的时候,蓦然看见傅行野睁着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天花板,吓得心脏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过去:“三少。”

傅行野没有任何反应。

陈焰川自责不已,知道自己放谭明雅进公司铸成大错。

他斟酌了下,又说了几个其他的话题,都没能让傅行野的眼睛眨一下。

陈焰川不确定他是不是陷进过往的回忆里出不来了,犹豫了下又提起傅行野最在意的陈心岚,可傅行野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陈焰川侧过头,俊秀的脸上布满绝望。

直到傅行野的手机铃声响起,陈焰川看了眼来电显示,顺口说了句“是长欢小姐的电话。”时,傅行野的手指才动了下,然后他缓缓偏头,看向被陈焰川捏在掌心的手机。

陈焰川心头一动,还是尝试着问了句:“要接吗,三少?”

也许,傅行野愿意让聂长欢知道呢?

可傅行野朝他伸出手,他立刻把手机递过去后,傅行野直接把手机关机了,并且扔到了一边、再也不看。

陈焰川再也不敢开口说话。

是了,傅行野大概是最不愿意让聂长欢看到他这副模样的。

……

聂长欢站在医院大门外,又拨了一遍,听到提示音后,挑了挑眉。

傅行野早知道她今天是要过来看唐斯淮的,结果现在突然关机不接电话,难道是表面不在意,其实心里还是不舒服?

可她都到医院门口了,而且她也确实很想去看看唐斯淮的情况。

聂长欢纠结了下,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

她现在不想因为旁人的原因,再和傅行野闹别扭了。

特别是亲眼目睹了柳懿和聂悦山的失败婚姻后,她才更觉得自己和傅行野这样彼此相爱彼此珍惜的感情有多珍贵不易,一定要好好维护才行呀。

只是,在接下来的几天,聂长欢都没能联系到傅行野,这让她有些焦躁,但又不敢贸然打电话给陈心岚、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最后她直接去了一趟傅行野的公司,结果连公司大门都没能进到。

公司安保科经历了上次的事情,这次连聂长欢不敢放进去了。

聂长欢只得下楼离开,却被一个打扮时髦贵气且带着墨镜的中年女人拦住。

“小姑娘,阿姨能跟你聊聊吗?”中年女人说话温声温气的,很是客气。

聂长欢下意识想拒绝,结果中年女人摘掉了脸上的墨镜:“我是行野的妈妈,你就是要跟行野订婚的长欢吧?”

“阿姨……伯母好。”聂长欢瞬间有些语无伦次,这位和陈心岚的面容有七八分像的女人虽然看起来温温和和的,但是聂长欢就是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凌厉且不喜。

谭明雅往前一步,轻轻地捉住了聂长欢的手:“那边有家咖啡馆,你陪我过去坐一坐好不好?”

聂长欢下意识地就想拒绝她,可一想到她是傅行野的母亲,就没那个胆子开口。

而且傅行野都那样尊敬柳懿,她总不能连一杯咖啡都不肯陪他的母亲喝。

只是进入咖啡馆,面对对面座位谭明雅明晃晃的审视,聂长欢尴尬得不行,为了维持礼貌的笑意连脸都僵了。

谭明雅一直是笑着的,她将聂长欢看了大约有二三十秒之后,才拿起一边的菜单:“你平时都喜欢喝什么咖啡?”

“我平时基本不喝咖啡的。”聂长欢恭声,“伯母,我要一杯果汁就好了。”

“连咖啡都没喝习惯吗?”谭明雅似乎有点讶异,但声线仍旧是低而温和的,好像她这个人根本就不会大声说话、对人恶言恶语一般。

聂长欢也没多想,因为她还并不知道,对于某些上层人士而言,西餐咖啡已经是社交礼仪中的一部分。

谭明雅见她不接话,就笑着让服务员给她上了一杯果汁,借着这空挡跟聂长欢闲聊了几句。

氛围虽然有些生硬和聂长欢免不了的尴尬,但总体还算不错。

末了,谭明雅侧身拿过自己放在一边的包包,从包包里拿出两个盒子。

她将一个黑色的盒子推到聂长欢面前:“你和行野就要订婚了,我这个做母亲的懒散惯了,现在也还是要表示表示的。这份儿是行野的,你见到他,随手给他就行。”

顿了顿,她打开自己面前那个红色丝绒面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镶嵌着好几颗蓝宝石的手链:“这手链是我陪嫁的嫁妆之一,是行野外婆传给我的,算是个传家古董。我现在把它给你,顺便表明我对你这个未来儿媳的态度。”

聂长欢自然拒绝:“感谢您的心意,但是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收,就是不想认我这个未来婆婆。”谭明雅瞬间就变了脸,笑容全无地盯着聂长欢。

“……”聂长欢抿唇,一时无言。

谭明雅又笑了:“瞧把你吓得,我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你放心,这只是我陪嫁物品中的一个小件,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不值钱。来,把手给伯母,我替你戴上。”

见谭明雅起身,聂长欢出于礼数,立刻就跟着起身了。

谭明雅顺势捉住她的手,替她将手链戴上了,并且佯装严肃地嘱咐道:“这戴上了可就不许取下来了,下次要是被看见你没戴,我可是要生气的。”

聂长欢只能抿唇笑:“谢谢伯母。”

谭明雅轻捏了捏她的手,看着她的脸感叹:“也难怪我家行野这么喜欢你,你这张脸,确实有点像颜……”

聂长欢的神色凝住。

而谭明雅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不动声色地补上:“像一个祸国殃民的妖精似的,连我都忍不住要看着迷了。”

可这欲盖弥彰的补救,反而越添嫌疑。

聂长欢没表现出来,又谢了几句,就被谭明雅亲昵地拉着手出了咖啡馆。

到了谭明雅的车子前,谭明雅还舍不得松开聂长欢的手:“欢欢,伯母是真的喜欢你,你可不要辜负伯母的喜欢,更不要辜负我的行野,知道吗?”

聂长欢垂眸,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

谭明雅盯着她眉眼低垂的脸,默了默就将她的手松开了:“你去忙吧,咱们过几天再见。”

说完,谭明雅上车,没有降下车窗跟聂长欢挥手道别,直接让司机开车走了。

聂长欢在原地站了会儿,看着怀里那个黑色的盒子,又看了眼自己腕上的手链,最终没有把手链取下来。

只是,以前从没听傅行野提起过他的父母,她原本还以为他是没有父母的,结果他不但有,他的母亲还突然冒出来,给她送了这么一件礼物,让她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具体又说不上来。

但她想,只是一件礼物而已,谭明雅让她转交,她转交就是了,如果傅行野和他父母关系不好,大不了她陪他一起把礼物扔掉,这手链她也不再戴了就是。

只是,一直联系不上傅行野。

她又尝试拨打了几次傅行野的电话,可仍旧提示关机。

她打了陈焰川的,陈焰川没接,她左思右想,又翻到了彭江舟的微信,在微信上问了下傅行野的情况,结果彭江舟说最近几天傅行野和陈焰川都没在公司露过面,大概是出差去外地办急差了。

聂长欢有些垂头丧气,实在忍不住,又给傅行野发了好几条微信。

最后,她干脆大着胆子、红着脸发了一条语音。

……

诊所里。

有时候陈焰川为了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务,会在手提电脑上登陆傅行野的微信。

这会儿,他本来正在和一个项目合伙人语音聊工作,结果他侧身去拿水杯往嘴里喂水,眼睛看花了,把聂长欢的语音点了,顿时,落针可闻的病房里就响起了聂长欢那句一听就充满了羞涩的话。

她说:傅行野,我想你了。

陈焰川傻眼了,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咳得惊天动地。

一边咳还不忘去偷瞄傅行野的反应,他心里想,这回他怕是时日无多了。

不过已经几天水米未进的傅行野要是因为他这“失误”能有点反应,他倒也还有所安慰。

站在窗前的傅行野,当真慢慢转过身来,微眯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陈焰川不自觉地捏紧杯子:“三少,抱歉。我就……我不是故意要听的。”

顿了顿,他顺势说:“长欢小姐给你打了很多电话,这几天也一直在给你发微信。三少,要不我替你回一条消息,免得长欢小姐担心。我记得她马上就有一个特招生考试,别影响了她考试。”

他忐忑而紧张地等待傅行野的回应。

良久后,傅行野回身,自己拿了关机好几天的手机,打开了微信。

陈焰川立刻把自己这边的微信退了,所以他不知道傅行野发了什么,只是几分钟过后,他发现傅行野的脸上似乎有了点神情和活气。

而这边,聂长欢收到傅行野的回复,几天来的压抑担心都统统消失不见了。

她唇角带笑,双手捏着手机飞快地打字:“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可以见一面吗?我顺便给你一件礼物。”

傅行野回她:就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