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曲家出事了。
这么一句说完, 纸鹤无风自燃,连点追问的时间都没留下。
拂珠眸底沉了沉。
尽管明知这是大田鼠考虑到轩辕丘这里人多,为防止传音符被她以外的修士拦截追查, 才故意说得没头没尾, 但拂珠还是不免又皱起眉。
曲家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致时隔三月,大田鼠居然一副事情刚刚才发生的口吻?
难道说,就如那天她斩杀傀儡之时,旁观者们所猜测的, 解子沣本尊不仅解决了曲从渡, 他还抢走赵翡, 让赵翡成为了他的新娘?
又或者……
拂珠没有继续想下去。
她松开紧皱的眉,转头同洛夷川道:“看来我得先行一步。”
洛夷川自是听到了传音内容。
便点点头道:“我这两日都会在皇城的驻地里。”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拂珠需要帮忙, 可以去洛氏驻地找他。
宋如鹤同样道:“我也会在驻地停留几日。”
包括才走过来,并未听到传音, 只听到洛夷川说的话的慕相鹿,也说自己会在慕氏驻地里等一等。
——这显然是还记着将离的嘱咐。
“那我先谢过诸位。”
拂珠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
她甚至还能扬起笑, 有序地和他们三人, 以及寻过来的张师弟等万音宗人告辞。
身为关系还不错的同门,张师弟倒有心多说点什么。但触及拂珠脸上的笑容,张师弟最终半句话都没说, 只目送拂珠离开。
周围修士们跟着目送。
看拂珠御剑,速度奇快地出了深渊,有憋了许久的修士再忍不住,出声道:“我上来的时候收到消息, 说是曲从渡和赵翡出事了。”
旁人纷纷附和:“我也收到了。”
“我也。”
“不过已经是三个月前的消息……拂珠现在才赶回去, 恐怕为时晚矣。”
“但愿她能扛得住。”
“是啊, 就怕扛不住,道心有损。”
“凡人而已,应该不至于道心受损吧?”
“不好说。她很看重她在凡间的亲朋的。”
诚如修士们所言,拂珠心里清楚,她现在才回去,其实已经迟了。
三个月的时间,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即便她之前就有所准备,预留了针对解家,以及解族的好几手,奈何她本人遭解子沣算计,提前进了帝墓,困在秘境里不得出,她只能早早做好事情会脱离她预料的打算。
做好曲从渡和赵翡一死一活,甚至是双双死亡的打算。
可真到了这个时候,完全无法自控的,拂珠掐着御剑术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
足下长剑也承受不住似的,震颤着发出即将崩碎的嗡鸣。
拂珠并未因此放慢脚步。
手中印诀再变,长剑嗡鸣声再响,她速度更快了。
——她已经迟到很久。
再多迟上那么一时半刻,她无法原谅自己。
所以在离开深渊后,乌致现身出来,一把抓住拂珠的手腕,说我带你回皇城时,拂珠没有抗拒。
她默许地让乌致带着她,不消一瞬便到了皇城东城门。
这会儿修士们大都还在轩辕之丘没回来,排队的人很少,拂珠迅速登记完,不及听护卫和她讲话,便匆匆往曲家赶。
纵使还记着皇城内不允许御风的规定,拂珠速度也还是快极了。
她身形如电,整个人简直要飞起来。
少顷止步,曲家已近在咫尺。
时值四月,皇城气候回暖,从院墙里往外探头的粉红花枝开得沉甸甸的,花团锦簇分外好看。蝴蝶和蜜蜂在日光下起舞,偶尔有微风吹过,簌簌作响间,馥郁花香向着周围弥漫开来,浓烈得让人难以忘怀。
再看闭合的两扇大门,成亲时贴的大红囍字犹在,象征喜庆的精美灯笼也仍高高挂着,随风轻轻晃动。
乍看整个曲家还是拂珠离开时的样子,并没有哪里改变。
按理说,拂珠该放心的。
可事实上,她不仅没有放半点心,她不好的预感反倒更重了。
总觉得曲家这么安静,非常不对劲。
尤其那花香,仿佛是在遮掩什么不该有的气味……
事态或许比她想象的最坏的后果还要更坏。
拂珠攥了下腕间手串。
突然,旁边姬家大门底下有什么东西朝着拂珠冲来,边冲边喊:“妖皇在上,拂珠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灰蒙蒙圆滚滚又胖乎乎,正是给拂珠发传音符的大田鼠。
仗着体型上的便利,大田鼠几乎是滚着到了拂珠脚边。
不及像平常那样给拂珠作揖,大田鼠人立而起,张口便道:“您还等什么,赶快进去吧!再不进去怕是又要出事!”
这话让拂珠心中一沉。
当即再顾不得什么,她扬袖挥开紧闭的大门,步履生风地往里走。
大田鼠哎了声,忙跑在前面给她带路。
拂珠下意识看了它一眼。
曲家她从小到大进过不知道多少次,熟悉到闭着眼都能随便走。这点她给大田鼠讲阵法时说起过。
所以为什么要给她带路?
拂珠抿紧唇。
不过很快,拂珠注意力被转移,因为她发现她在门外的感知没出错,曲家实在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他们一路穿过影壁和垂花门,居然都没碰着人。
没有负责看守传话的门仆,也没有负责迎接招待的丫鬟。
更没有熟悉的那两个人的说话声与谈笑声。
只能听得徐徐的风声,她和大田鼠的脚步声,以及一点若有若无的,燃烧的声音。
整个曲家,安静得近乎于死寂。
“就在里面。”
大田鼠停住脚步。
拂珠跟着止步。
她定定地看向前方。
难怪要给她带路,原来是曲家的祠堂。
她确实没来过。
她也确实,没想到还活着的人会在这里。
明明都已经……三个月了啊。
拂珠默了默,将白近流放到地上。
白近流仰头看她。
她拍拍白近流的脑袋,直起腰,长长地深吸口气,独自一人迈步向前。
冥纸燃烧的味道掺着常年不熄的香火的气息从祠堂内传出,和被风送来的花香混糅在一起,形成种颇为古怪的强烈气味。祠堂光线幽暗,半敞着的门黑洞洞的,仿若通往地狱的入口,欲将靠近的人连皮带骨地吞下。
“吱呀。”
微启的门彻底打开,天光照射进去,浮尘余烬肆意飘扬,拂珠眯了眯眼。
待到能看清了,最先映入眼帘的,竟是密密麻麻数排崭新牌位。
拂珠认得的。
那些牌位上刻着的名字,有曲从渡双亲,有会笑着喊她囡囡的婆婆,有一起去学堂读书的同龄孩子。
还有她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林林总总,一笔一划,所有曲家人的名字全刻在上面。
昔年童真岁月仍历历在目,他们却都已经不在了。
只留下这一座座牌位,缄默且冰冷。
拂珠简直难以置信。
这是,所有人都死了吗?
怎么会……
赵翡呢?
里面没有赵翡的牌位,赵翡是还活着吗?
拂珠目光下意识看向供桌前,一身丧服跪在那里的人。
是曲从渡。
不知他跪了多久,他呼吸十分浅薄,气息也很淡,几欲和那些牌位融为一体。
拂珠甚至有种她再晚来一会儿,他可能会直接这么死去的错觉。
“……曲哥哥?”
拂珠喊他。
许是真的跪了太久,曲从渡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转头。
他面色惨淡,形容枯槁,眉心一道浅浅伤痕,眼睛黯淡无光,仿佛他的灵魂早已离开躯壳,唯余这具行尸走肉,还勉强存活在这世上。
拂珠看着这样的他,一下便酸了眼眶。
“曲哥哥。”她又喊。
曲从渡没有说话。
他双目无神地看着她,似乎在辨认她是谁。
这个时候,拂珠才看到,他手里还捧着个牌位。
其上以血字书写的,赫然是“先室赵氏”。
拂珠愣住了。
和煦日光温融地自高空倾洒而下,拂珠却感受不到半点温度般,她手脚发冷地站在门外,久久回不了神。
……
“那天过后,他一直是这个样子。”身后大田鼠小声道。
“他等你很久了。”
……
那是皇城里很平常的一天。
帝墓现世所显现出的金光异象,在外地人看来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于皇城人却是习以为常,早司空见惯。
毕竟每十年都要来这么一出,再好的景也得看腻。
所以这天,平常这个时候的曲从渡该起身穿衣,去院子里习武,可透过窗户,看外面金光亮得日头升了多高都瞧不出,曲从渡思考了半息,就决定赖床。
反正看不见太阳,他完全可以理解为太阳还没出来。
曲从渡于是很理直气壮地赖在被窝里,手指缠怀中赵翡的头发玩儿。
一圈又一圈,赵翡那缕发丝都要被打成结。
直等赵翡不知是感受到他的动作,还是睡饱了,睡意朦胧地睁眼看他,他才松开她头发,低首亲了亲:“大宝贝早。”
赵翡迷迷糊糊地应声:“你怎么还在。”
曲从渡理所当然道:“我想等大宝贝一起啊。”
说完又亲了亲,再亲了亲,大清早的差点擦枪走火。
好在曲从渡记着今天还有事,悬崖勒马及时打住。
他艰难地屏着气,咬着牙,以强大的自制力整理好赵翡身上被他揉乱的亵衣,颇为沉重地感叹了句圣人难当,便毅然决然地下床,誓要把没能流给媳妇的汗水挥洒在院子里。
赵翡倚在床头看他,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到底是才成婚的小夫妻,只要两个人在一处,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和黏不完的劲。
便如此刻,曲从渡练完武冲完澡,赵翡拿巾子给他擦头发,却是没擦几下就被抱到他腿上。
两人黏黏糊糊地亲热,甜蜜得仿佛连体婴,撕都撕不开。
还是赵翡看时间差不多了,一边继续给曲从渡擦头发,一边催他用早饭,顺带问他:“中午回来吃饭吗?”
曲从渡答:“回吧。夫子知道我新婚,先前特意说过我这段时间可以松快松快。到时我跟他说娇妻在家等我吃饭,他肯定放人。”
娇妻听罢,脸微微一红:“不知羞。”
曲从渡嬉笑着搂了把她的腰:“知羞娶不到媳妇。”
娇妻脸更红了。
这一红就红到曲从渡出门,她才记起先前请人打的玉簪已经送来了,匆匆拐回屋去拿,省得回头曲从渡又说年纪一大把的夫子都随身带有媳妇送的东西,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就没有。
他也不想想,凭什么他年纪轻轻的,嘴巴却比老夫子还能唠。
这么一往一返的工夫,门口有客人到访。
客人戴着帷帽,长长黑纱遮着脸,也遮着身形,连是男是女都看不出,赵翡悄悄问曲从渡这是谁。
岂料曲从渡摇头,他也认不出。
直至客人摘下帷帽,抬头冲他们笑,夫妻俩齐齐一怔。
解子沣?
他不是和解族人去帝墓了吗,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他们家?
莫非……
电光石火间,曲从渡把赵翡往身后一拉:“快躲起来!”
赵翡被拉得一个趔趄。
还没站稳,便听“砰”的一声巨响,赵翡连忙抬眼,就见大门被解子沣一脚踹开,重达百斤的雕花门扇险险擦着她的耳畔飞过,撞上后方影壁,发出更大的声响。
曲家一下就乱了。
“快躲起来!”
曲从渡又喊。
这次不仅是对赵翡说,更是提醒周围的仆从:“找地方躲起来,快!”
话落,解子沣已经含笑走进来。
可巧解子沣刚进来,就有个门仆慌慌张张地从他跟前跑过。他看了眼,很随意地把手往后一伸,再很随意地往前一送,顿时“噗嗤”一声,白刃进红刃出,门仆半声没吭地倒下,就此丧命。
解子沣没对门仆看第二眼。
他看着剑上不断淌落的鲜血,随意往旁边甩了甩。
却是没能甩好,有几滴血溅上他袍袖,他顿住,把剑拿远了些再甩,这次没溅在身上了。
然后垂头,仔细打量着这把剑,目光很是有些复杂。
无人知晓他是在腹诽这剑没有雷法好用。
更无人知晓他还想难怪拂珠不过筑基期的修为,却一剑就重伤他结丹期的傀儡,能将如此难用的剑用得那样好,拂珠确实比他强。
真正的天骄,就是拂珠那般的吗?
解子沣目光更复杂了。
曲家仆从们胆战心惊地望着解子沣。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二话不说,登门就杀人之人,实在不可理喻。
尤其这还是在皇城里,修士杀凡人。
然而再不可理喻,也没谁敢开口,问一问他因何杀人。
毕竟众所周知,解子沣是疯子。
没看这疯子要杀人,解家根本不拦?
甚至他手里那把剑,都是跟在他后面的解家人给呈上的!
不提解家为何助纣为虐,单说眼下这种境况,稍微想想就知解子沣今日不把曲家给灭门,绝不会善罢甘休。是以仆从们肝胆俱裂地疯狂后退,几个练家子的护院也犹疑着,迟迟不敢靠近。
怕刚靠近一点,就要被解子沣提剑宰了。
偌大曲家,所有人都在往后撤,更有人试图翻墙逃走,唯曲从渡不退反进。
他探手夺过护院的长棍,三步并作两步地到了解子沣近前,毫不犹豫地凌空一棍,呼呼作响着直朝解子沣天灵盖劈去。
解子沣“咦”了声。
大约是没料到居然有人敢攻击自己,解子沣抬头,仔细看了看,恍然:“你就是曲从渡吧。”
说着稍稍侧身,轻松避开落下来的长棍。
曲从渡见状,手臂猛地一抖。
长棍下落之势立时被扭转,改为往前直冲,正中解子沣身旁墙壁。
这一撞,长棍滑了点便停住,刚刚好横在解子沣眼前。
两人便在这空隙间,隔着长棍对视。
曲从渡神情难得严肃,解子沣则仍含着笑,同他道:“说起来,这应当算是你我二人第一次正式碰面。”然后以同样仔细的态度,看了看被仆从们挤到影壁的赵翡,“这位想必就是我原本的新娘了。”
先前曲赵两家结亲的喜堂上,因着拂珠在场,解子沣被从头压到尾,并未见过新人长相。
此刻见到了,他兀自点点头道:“你们这才成亲多久,就已经有了夫妻相。难怪赵翡铁了心要驳了同我的亲事,两位确实般配。”
曲从渡没说话。
赵翡也没说话。
在场谁都清楚所谓亲事根本不存在。可显然解子沣不这么觉得。
只见他笑意忽的收敛,提剑由下而上地挑向长棍。
边挑边道:“两位如此般配,想必到了地下,也能做对让鬼羡慕的鬼夫妻吧。”
这一剑来势汹汹,长棍直接断作两半。
残留的劲道沿着断口处震**开来,曲从渡不得已松开手。
旋即身体蓦地后仰,剑尖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扫过,凌厉剑风更是将他眉心割出一道浅浅伤痕。
看那剑尖离曲从渡面门仅半寸之遥,赵翡吓得心跳都要停了。
幸而曲从渡受拂珠影响,日日习武不曾间断,因此即便没了长棍,他也能在直起身后,赤手空拳地接解子沣几招。
但也仅限这几招。
尽管解子沣碍着修真界的规矩,暂且没有使用灵力,可结丹巅峰的修士的体格,绝非凡人能比。
是以看曲从渡渐渐接不住解子沣的剑,时不时便要被剑风扫到身上,赵翡没像曲从渡说的找地方躲起来,她转身往卧房跑。
房里放着拂珠送他们的新婚贺礼,说是威力堪比修士用的法器,想必可以派上用场。
赵翡跑得飞快。
快到眼看从卧房里冲出个灰溜溜的东西,她没能及时减速,跟灰东西迎面相撞。
“哎哟!”
灰东西被撞得栽了个大跟头,两爪扛着的长.枪哐当掉到地上。
赵翡也差点摔倒。
但她顾不得询问这灰东西是谁,她弯腰抱起长.枪,返身往前院跑。
不消说,这长.枪正是赵翡要找的贺礼。
她才跑两步,后面脚步声传来,对方急道:“哎你等等我!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赵翡没有回头,跑得更快了。
灰东西一时有些跟不上她,只好搬出杀手锏:“是拂珠大人让我拿给你的!”
果然一提到拂珠,赵翡立马回头:“你认识珠珠?”
大田鼠道:“认识,拂珠大人让我保护你们。”又道,“低头!”
赵翡犹豫一瞬,终究听信低头。
便听唰唰的破空声响起,数张符箓从赵翡头顶飞过,直逼在刚刚跟曲从渡打过垂花门,进到这内院里的解子沣。
“轰隆——”
雷鸣乍起,那数张符箓竟是在到达解子沣身边后,连成了个小型阵法,将解子沣围在了其中。
肉眼可见的雷电环绕着解子沣,紫光噼啪闪烁,生生逼停他劈向曲从渡的一剑。
他动作一顿,转首看向符箓。
曲从渡得以有片刻喘息,捂着流血的左臂同赵翡汇合。
曲从渡问赵翡:“怎么不躲起来?”
赵翡摇着头不说话,心疼地看他的左臂。
而不仅仅是左臂,曲从渡的脖子、胸口、腰腹等要害处皆挂了彩,血流不止,赵翡听到他呼吸声都是颤抖的。
她放下抱在怀里的长.枪,伸手想碰曲从渡,却不敢,正焦急地想拂珠之前给的疗伤丹药都放在了哪,大田鼠噌蹭跑过来,冲曲从渡喊了句张嘴。
不知曲从渡是老早就知道有大田鼠这么个存在,还是他猜到大田鼠是友军,总之没等赵翡介绍说大田鼠认识拂珠,他就已经张开嘴,接住大田鼠抛过来的丹药。
丹药见效很快,短短数息,曲从渡的伤口就不再流血,开始愈合结痂。
疼痛骤减,曲从渡一手抓起长.枪,另一手护着赵翡往正房退。
同时不忘吩咐跟在身后,没有丢下他这个主人先行逃跑的忠仆,让他们不必管他,赶紧找地方藏好,能活几个是几个。
总归解子沣最想杀的是他,其余人都只是受他牵连。
岂料忠仆们纷纷摇头。
他们举手发誓,说绝不会背弃主人,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主人前头,用身体帮主人挡一挡那疯子。
曲从渡再劝不了什么话,转而问大田鼠还有没有别的手段。
以他的眼力,那几张符箓绝对拦不住解子沣。
“有。”
大田鼠自是清楚那几张符箓拖不了多久。
它爪子扯住挂在脖子上的须弥戒,一样样地往外掏。
形形色色的符箓,五花八门的兵器,各式各样的阵盘……
拂珠预留手段异常的多。
这时,忽听哭声传来:“完了,这被挡住了,根本出不去啊!”
循声望去,竟是那些早早逃到院墙下,想要翻墙的仆从被看不见的屏障给拦住,任凭梯子架得再高,爬得再高,包括趴草丛钻狗洞,也仍旧出不了院墙。
——他们被困在了这高高的院墙里。
被困在了曲家里。
仆从疯狂拍打着那看不见的屏障,满心的绝望。
连他们这些下人都不肯放过,可见解子沣是真的想要灭曲家满门。
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一时哭声迭起,曲从渡听着看着,神情更加严肃。
他正欲开口,就听“刺啦”一声响,解子沣动手了。
便见解子沣以剑为笔,一剑剑地点在符箓上。他动作缓慢生疏,剑尖划痕亦混乱如稚童涂鸦,却令符箓接二连三地从中撕破,雷鸣也跟着停歇。
阵法就此破除,解子沣扶着剑,淡淡嗤笑一声。
还以为这符箓不含灵气却能引动雷霆,必然十分玄妙,谁知跟正经的雷法完全没法比拟。
只可惜他现在不能用雷法……
“出不去了!我们全都出不去了!”
“呜呜呜,我不想死!”
“外面有人吗?有没有人能听到啊,这里有修士在杀凡人,解族就不管吗?”
“解子沣我诅咒你,你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不得好死!”
“解子沣你等着全族下地狱吧!”
院墙下的拍打声、哭喊声和咒骂声愈发响亮,沉浸在自我意识中的解子沣被惊扰,顿时目光一沉,不悦地看过去。
注意到解子沣神情,曲从渡立即道:“快跑!”
然而还是迟了。
便在曲从渡开口的这一瞬间,解子沣已然持剑横扫。
剑风掠过,那些仆从只来得及发出几声哀嚎,便悉数亡命解子沣剑下。
残肢遍地,血也流满地。
这一幕委实惨烈,赵翡抓着曲从渡衣角的手一抖,低声问:“你是不是早料到出不去?”
赵翡记得,之前他一直说让大家躲起来,而不是跑出去。
果然,曲从渡低低嗯了声:“他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来,必然准备了万全之策。”
这其中绝对包括不让任何一人逃出去。
否则今日之事,早在解子沣登上他们曲家门时,就已经败露了。
而非如眼下这般,除那只鼠妖外,连距离最近的姬家都没有任何动静,显见是完全不知他们曲家发生了何事。
他们曲家,俨然已是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若我今日注定要死……”
曲从渡话说到一半,摩挲了下手里的长.枪。
但终究还是对赵翡说完后面一半:“你不管怎样,都要好好活下去。”
赵翡眼睛立刻湿了。
她张张嘴,还没说要跟他同生共死,大田鼠插话道:“呸呸呸!瞎说什么,拂珠大人让我好好看着你呢!”
大田鼠呸完,仿照记忆深处里白近流的姿势,一条后腿在地上笔直立着,另条后腿抬高猛踹,将摆在面前的符箓兵器阵盘等一样样地踢飞。
“哗哗!”
犹如暴雨倾盆,又如巨浪席卷,无数符箓兵器混合着无数阵盘,停在了解子沣面前。
它们层层叠叠地覆盖着,盘旋着,不等解子沣有所反应,眨眼便形成个天罗地网,将他困在了其内。
上有符箓以镇压,中有兵器作势绞杀,下有阵盘更蓄势待发——
此等攻势,解子沣必然插翅也难飞。
大田鼠既满意,又虚脱地抖了抖腿。
然后想难怪它到现在也没正式成为妖族一员,它不过是稍微踢点东西,就已经累到不行,真不知何时才可以成为白近流那样能独当一面的妖兽。
忽而它感受到什么,浑身毛发陡的倒竖,像被什么穷凶极恶的厉鬼给盯上般。它迟疑地抬头,果不其然,透过狭小的一线缝隙,解子沣眼睛正紧紧盯着它。
那眼神,真就比它见过的厉鬼还要更厉鬼。
大田鼠情不自禁又抖了抖腿。
解子沣盯着它,冲它咧嘴一笑。
大田鼠这次没抖腿了。
因为它被吓得腿软。
它总算明白为何成亲那日,赵翡会跟拂珠大人说,疯子的可怕之处其实不在于发疯,而在于最为平常之时。
伪装正常形态时的疯子,哪怕只是笑一笑,也诡异到让鼠胆寒。
“当!”
劈砍声响起,解子沣收回目光,开始对付天罗地网。
然耗费无数材料的天罗地网岂是好相与的。
不仅能将人牢牢困在原地,更有各种刀光剑影,疾风骤雨,乃至是层层叠叠的迷阵幻境,常见的不常见的千奇百怪的攻击从四面八方同时袭来,就算扛住了一道,还有十道百道在等着,无穷无尽。
无论换作谁在里面,怕都是难以抵御。
那么多的攻击,就算没被累死,也得被逼疯。
而解子沣也确实快要被逼疯。
他额角青筋暴起,眼里血丝攀爬而上,太阳穴一鼓一鼓。
不过即便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眼看天罗地网里的攻势越发强劲,解子沣却仍记着在凡人前不得妄动灵力的规定,并未施展道术。
他只凭着手里那把剑,一剑剑地拦截抵抗。
分明不是剑修,可只要看看那越发明亮的剑光,以及不断逸散出来的剑气,就知他用剑绝对愈加熟练了。
大田鼠深吸一口气。
不愧是解族都视其为大患之人,这疯子可真够可怕的。
紧接着大田鼠又呼出一口气。
还好拂珠大人有远见,预留给它的符箓阵盘等都隶属凡间寻常的五行八卦,而不属于修真界灵符灵阵的范畴,否则它这边率先使用修真界的东西,解子沣那边肯定也立刻动用灵力。
一旦解子沣用上灵力,甭说它还有其余手段,纵是拂珠大人额外安排有灵符灵阵,凭它的能力,也顶多是给解子沣送鼠头的。
仙凡之别,这当中的差距真是常鼠无法想象的巨大。
大田鼠望着那被照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缝隙,豆子眼都要眯成一条线。
妖皇在上,不求这天罗地网能解决掉解子沣,至少得拖住他吧。
它可再没有别的手段了。
大田鼠双爪合十,忧心忡忡地祈祷。
“当!当!当!”
天罗地网里,解子沣仍在一剑剑地劈砍。
砍得剑刃都翻了卷,剑身与剑柄快要脱离,他也没停,就那么继续砍着。
乍看他似乎快要疯魔,眼里尽是被逼出来的血丝,实则那通红的颜色都掩不住他眼底的兴奋。
他容光焕发,心潮腾涌,整个人精神得吓人。
仿佛这天罗地网,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困境,而是独属于他的乐园。
一剑剑,皆让他爽到不行。
直至剑身脱落在地,解子沣终于停下。
他随手扔掉同样破损的剑柄,满意地看着被他生生砍出来的通道。
天罗地网,插翅也难飞?
他又是嗤笑一声,举步迈入通道。
然后在即将踏出天罗地网之时,指尖轻轻一错。
数张符箓悄然掠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住并未察觉他的破局,仍在努力从缝隙观望的大田鼠。
“轰!”
突然炸开的雷鸣声震耳欲聋,毫无准备的大田鼠被炸了个两耳失聪,当场流出血来。
大田鼠忍痛扭头。
见是符箓,它一下就懵了。
待发现这几张符箓,赫然竟是最开始它用给解子沣,却反遭破解的那几张,大田鼠后背陡的一麻。
原来解子沣根本没撕碎符箓。
它被障眼法给骗了!
先前围困解子沣的雷霆此刻反困住自己,看着周围不断闪烁跳跃着的,足以将任何东西都烧成烤肉的电光,大田鼠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它出不去了。
只能看解子沣从从容容地走到它跟前,垂眸同它说话。
“区区鼠辈,也妄想能关得住我。”
解子沣语气很寻常。
他音量不高,暂且陷入失聪状态的大田鼠却愣是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还从中听出种极致的轻蔑。
“鼠辈就是鼠辈,再怎么化人,也改变不了鼠目寸光的本质。”
他说完,朝后伸手,一把崭新的剑被交到他手上。
许是这把没先前的握着顺手,解子沣掂了几掂,方对准大田鼠的脖子砍下去。
这一剑下去,大田鼠绝对身首分离。
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斜里倏然刺来个缀着红缨的枪头,“叮”的一声,拦住了剑尖。
是曲从渡再度出手了。
被截住的解子沣微微侧首。
他瞥着曲从渡,正要说话,却感到有那么一股无法言明的气,从红缨枪头传至他持剑的手中,他面色微微一变。
曲从渡自然也感受到了那股气。
尽管不清楚那气是什么东西,但看解子沣的神态,曲从渡福至心灵地将长.枪一个抡转,果然解子沣仿佛被那股气给制约住似的,竟整个僵在原地,任由曲从渡将他的剑格开。
大田鼠由此获救。
不及庆幸抑或后怕,大田鼠忙喊:“趁他心神被慑,快攻他金丹!”
由于两耳失聪,大田鼠说话并不在正常的调上,但好在曲从渡听懂了。
他枪头一翻,迅速刺向解子沣丹田。
“噗嗤!”
枪头刺破衣袍,刺穿皮肉,正中寻常修士的金丹之处。
见状,还活着的忠仆们纷纷放下心。
金丹可谓是结丹真人的命根,金丹一旦被破,就成了废人,解子沣再不能杀人了。
曲从渡却并未放松。
相反,他神情更加肃重,眉头也皱起。他看着那洇出血色的伤口,双臂用力,试图将枪头往里捅得更深。
“哈。”
一声轻笑。
曲从渡想也不想地立刻后退。
果然,才退了半步,尚未完全离开伤口的枪头,就被一只手给握住。
循着那只手往上看去,解子沣两眼通红,隐隐有些癫狂之意。
解子沣浑然不觉仍在流血的丹田,也没理会被枪刃割破开始渗血的手掌,只看着曲从渡道:“是不是没能料到,我的金丹居然不在丹田里?”
曲从渡没说话。
忠仆们刚放下的心则重新提起。
什么意思?
金丹不在丹田里,还能在哪?
解子沣继续道:“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被称作疯子,又是凭什么,被解族驱逐出去?”
语毕,忠仆们尚未思考,赵翡已断然道:“识海!”
赵翡盯着解子沣眉心:“两眉间者为上丹田……曲从渡!”
曲从渡应声动枪。
他以单手握着枪杆,另只手按住枪尾,猛地一振。
“啪!”
垂落着的红缨高高跳起,砸到解子沣手背。
红缨本身并没有什么重量,偏解子沣受那股神秘之气的影响,剧痛到五指微僵。
曲从渡趁势后退,收回枪头。
因刻有血槽,故枪头脱离伤口之时,带出蓬滚烫热血,令解子沣身体微晃。曲从渡抓住时机再度出击,枪头直指解子沣眉心识海。
解子沣这时堪堪回神,头颅一歪,险之又险地避开。
曲从渡见此没失望,平抡长.枪,继续追击。
凭此长.枪在手,曲从渡与解子沣连斗数十个回合,不仅没像之前那样迅速落败,反倒还给解子沣添了更多的新伤,当中有次更是差点刺中解子沣眉心。
忠仆们看着,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点希冀。
说不定真能打得过他呢?
正想着,又是几个回合过去,解子沣身形一动,连退数步,主动脱离了战局。
没等忠仆们大喜,就见解子沣目光一转,看向他们。
“我暂且杀不了曲从渡,”他对他们笑道,“干脆先杀你们吧。”
语毕,他迅疾而来,把剑一挥——
“解子沣!”
曲从渡厉喝。
曲从渡虽身怀风灵根,但他从未修行过,根本达不到解子沣那样的速度,他赶不及近前救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忠仆们先后倒在解子沣剑下。
至此,曲家人已死去大半。
其中更有都已经被带去躲着,却又半路拐回来,试图带更多人一起躲的年纪最大的婆婆。
曲从渡看着遍地的尸体。
握着枪杆的双手湿滑不已,呼吸间也尽是铁锈之气。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而后长.枪抬起,直指解子沣喉咙。
他开口,嗓音沙哑,像是含着血。
“解子沣,”他再次念他的名字,“如我今日能活命,来日必将你碎尸万段。”
“哦?”
解子沣回头,笑了笑。
这一笑十分爽朗,解子沣头一次以欣赏的眼神注视曲从渡:“不错,你突然变得有趣起来了。”顿了顿,“我更想杀你了。”
话虽如此,解子沣却并未回身去杀曲从渡。
反而继续往前,屠戮剩余的人。
就仿佛享用珍馐前,要先将普通的小酒小菜给消灭干净,这些闲杂人等的存在,无疑妨碍了解子沣享用的快感。
曲从渡——
这可是他惦记了好久的绝顶美味。
思及于此,解子沣速度更快了。
以至于内院里的闲杂人等全被清理干净,曲从渡也仍然没能赶上并阻止。
只能含恨绕过新鲜尸体,努力追击解子沣。
解子沣觉得自己有点像遛狗。
便逗狗似的逗曲从渡:“累不累,要不要歇会儿?我有的是时间。”
曲从渡没回话。
只握着长.枪的双手溢出微微的血色,越发湿滑了。
“看来是不累,”解子沣道,“那就继续?”
语气更像逗狗了。
突然,解子沣心下微动。
他隐约感应到滴在傀儡身上的那些精血,在刚刚和他这个本尊彻底断了联系——
拂珠果然在被引诱进帝墓里后,杀了傀儡。
唔。
天骄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也好。
拂珠被困在帝墓里回不来,他再无后顾之忧,可以任意施为。
当是时,解子沣大致感应了番曲家剩下的人都藏在哪,冲曲从渡一勾手。
“光这么干杀没意思,不如打个赌吧。”他说。
曲从渡不语。
解子沣道:“就赌你追上我的时候,是我已经杀光你曲家的人呢,还是在我杀光你曲家人之前,你就已经追上我了?”
曲从渡不答,只追赶的速度更快了。
大田鼠扭过头,不忍再看。
长.枪能制约解子沣又怎样,解子沣不跟曲从渡交手不就行了。
即便曲从渡千辛万苦追上解子沣,硬逼解子沣跟自己交手,那个时候的曲家人估计早被解子沣杀光了。
“嗡!”
忽而有什么运作声响起,正纠结自己该怎么办的大田鼠愣了愣,赶忙用恢复了些的耳朵听音辨位,惊奇地发现这动静是从地下发出的。
便见只余血迹和尸体的院墙下,不知何时竟亮起了淡淡灵光。
随着嗡鸣的动静越来越大,那些灵光也越来越亮。大田鼠由此想到什么,豆子眼霎时精光暴涨。
对!
就是这个!
拂珠大人说过,她此行前去帝墓,除它是预留在皇城里的第四手外,她还预留了另外的第三手和第二手。
第三手不出意外是曲从渡手里那把枪。
第二手则应当是眼前这座正从地下冉冉升起,范围之大之广,几乎占据了整个曲家地盘的巨大灵阵。
至于第一手……
大田鼠挠挠屁股,它脑子不好,想不到。
不过想到也没什么用。
它被困在这符箓里,动作稍微大点,就要被雷电烤成死鼠,连个像样的地洞都打不了,更枉论破符出去。拂珠大人预留的手段再多,眼下的它也再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这第二手威力如何了。
如果连第二手也奈何不得解子沣……
大田鼠悄悄打了个寒颤。
“嗡嗡!”
灵光大亮,灵阵彻底显现而出。
便见整个曲家仿佛被巨人的手掌所笼罩般,亮到刺目的灵光遍布每个角落,色泽深重得几欲要盖过漫天的帝墓金光。
而在灵光最为刺目之处,即阵眼所在的位置,一棵由天地灵气汇聚而成的灵木,正在疯狂生长。
寻常灵木都是一寸半尺地长,这棵却是一丈三丈地长。
刹那便长了数十丈高,粗壮之极,也雄伟之极。
及至碰到那拦住曲家人不得出的屏障,灵木终于停止生长。
高达百丈的巨木树冠在曲家上空伸展开来,繁密茂盛的绿叶间,细碎花朵柔嫩洁白,仿若这万物复苏的季节里,降临了场罕见的春雪。
有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枝头,如雨飘洒,又似雪飞舞,空中的血腥气都被压下不少。
无需谁来操控,千千万万的花瓣自主汇合成花海,直朝解子沣蔓延而去。
这个时候,大田鼠才认出,这棵灵木似乎是……
琼树?
琼树既成,即宣告着解子沣在曲家不得妄动灵力的限制,就此打破。
曲从渡止步在花海之外。
花海之内的解子沣则抬首。
他以极为赞叹的目光观赏灵阵,须臾把剑一扔,腾出手来拊掌道:“不错,此阵当为拂珠亲手所设,威力之大,纵使元婴入内,也可杀得。”
曲从渡眸底微动。
大田鼠也激动了。
解子沣是结丹!
这岂非表明……
“哗!”
刚刚还只是平平围着解子沣的花海,此时宛如汪洋深处突然爆发了海啸般,比楼宇还高的花浪呼啸着翻涌,千千万万片花瓣化作千千万万把利刃,携着雪白流光,争先恐后地奔向解子沣。
这一幕壮观又危险,解子沣却面色不变,相反,他目光中的赞叹意味更浓了。
拂珠布置这灵阵之时,应当还是筑基期吧。
真不愧是近几年来最出名的天骄,这一手委实不错。
解子沣想着,抬手施术。
很快,惊涛骇浪的声响当中,立时多出点电闪雷鸣的动静。
——来曲家这么久,解子沣终于动用了他最拿手的雷法。
“咔嚓!”
玄紫的电光亮起,雷霆悍然迎上花海。
尽管与成片的花海相比,雷霆只是细细长长的一道,但仅是这样的一道,就足以劈断方圆丈许内所有的利刃。
利刃一断,破碎花瓣在极致的高温中消融成齑粉,再无法攻击解子沣。
然又有更多的花瓣从上空飘下,汇成新的海洋,化作新的利刃,连绵不绝。
解子沣施术速度随之加快。
雷霆不断劈落,花海也不断奔涌,这场道术与灵阵的较量极其浩大,如翻江倒海,地面险些被震得龟裂。
也不知这座灵阵,拂珠提前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力去布置,总之哪怕解子沣雷法施展得炉火纯青,也还是免不了被越来越多的花瓣近身,割得遍体鳞伤。
更有花瓣从这端入,那端出,雪一样的白沾染了血的红,在灵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刺目。
渐渐的,解子沣施术速度变慢,近他身的花瓣多得让人看不见他。
结丹与元婴,一步之差,天壤之别。
他快撑不住了。
遥遥望见这一幕的曲家人大气都不敢喘。
解子沣这是不行了吧?
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赵翡扶着曲从渡的手也不自觉地收紧。
但她没像其他人那样抱有期待,她低声对曲从渡道:“这个灵阵杀不了他。”
曲从渡沉默点头。
果然——
“轰!”
又一次驱使雷霆击碎花海后,解子沣甩了甩手里新淌出来的血。
他抬眸四顾,周遭灵光仍自大放,那棵琼树也仍有花瓣飘落,好似刚才持续那么久的频繁攻击,并未让灵阵有所损耗。
有感再打下去,自己或许真会死在这灵阵里,解子沣后退,挥手道:“你们上吧。”
言罢,此前除了给他递剑外,一直未曾出手的解家人,这次终于出手。
不提解家人如何接手灵阵,只说重新得空的解子沣回头,对看着他的曲从渡和赵翡笑了笑。
这一笑略显羞涩,他口吻也是略带羞愧的。
他道:“实力不足,让两位看笑话了。”
他又甩了甩手里的血。
然后没有疗伤,也没有休息,他接过第三把全新的剑,举步向后院走去。
不消说,曲家剩余的人全躲在后院里。
解子沣边走边道:“两位等得不耐烦了吧?莫慌,再等我个一时片刻,等我把不重要的人都杀干净,或者,”他脚步一顿,蓦地拐向曲从渡和赵翡,“或者,我先给两位一点彩头,就当我恭贺两位新婚如何?”
明明身上处处都是伤,破破烂烂的衣袍全浸透了血,解子沣却压根没受过伤似的,速度奇快无比。
仅一眨眼,灵力全开的他就到了曲从渡跟前。
曲从渡都来不及让赵翡躲起来。
匆忙间,曲从渡只得以长.枪横挡——
“嗖!”
破风声骤响。
一道白光如天外流星,风驰电掣地穿过无形屏障,直入解子沣后心。
白光冲势太强,解子沣刚刚还恣意得不行,这会儿却被冲得险些要跪下去,方勉强稳住身形。
他以剑撑地,张口吐出一滩殷红的血。继而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白光。
这白光赫然是把剑。
还是把灵剑。
解子沣蓦然回头。
只一眼,他表情瞬间变得阴沉。
却原来,不止他在暗中算计,拂珠也算计了他。
这就是天骄真正的手段吗?
好,好得很!
解子沣目光阴鸷地看着御风而来的人,眼睛通红得几欲滴血。
旋即反手,将陷在胸腔里的灵剑一点点拔出。
大田鼠则喜出望外。
这是拂珠大人预留的第一手吧?
这第一手可算到了!
曲从渡和赵翡也看到了那个身影。
赵翡嫁进曲家前被赵家管得严,她接触修真界没曲从渡多,下意识便喊:“珠珠!”
喊完欲上前去迎,却被曲从渡拉住:“那不是珠珠。”
赵翡:“不是珠珠?那是谁?”
曲从渡道:“应当是珠珠的身外化身。”皱眉想了想,“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什么碧落丹……”
“……居然是碧落丹。”
解子沣喃喃。
此时灵剑已经拔出,却仍有剑气在伤口里肆虐。鲜血疯狂喷涌,解子沣真正成了个血人。
然他完全感受不到疼痛似的,低低笑出声。
没想到啊。
本以为他有心算无心绝对稳操胜券,孰料拂珠技高一筹,她玩了出无心算有心。
这局是拂珠赢了。
可就算他输了……
“噗。”
解子沣又张口吐出滩血。
却是他扔掉自己和拂珠化身的两把剑,单手成刀,插入了被洞穿的胸膛。
赵翡一愣:“他要干什么?”
曲从渡摇头:“不知道。”
虽然不清楚解子沣此举意欲何为,但看他那痛到扭曲的脸,就知这一手绝非什么好事。
这时拂珠化身落地。
就在曲从渡以为,化身会立即阻止解子沣,便见这位穿白衣的化身当先看了看被解家人拖住的琼树,再看看即便她这个元婴进来了,也仍未破裂的无形屏障。
她一双眼冷冷清清,比之本尊要少了些人情味儿。
最后她不紧不慢地看向解子沣,目光无波无澜。
看完了,她双手结印,站在原地不动了。
赵翡再度一愣:“她这是在干什么?”
曲从渡继续摇头:“不知道。”
话音刚落,数道出鞘声响起,白衣化身的身边赫然有剑一把接一把地出现。
细看每一把,都非凡品。
全是灵剑。
也不知拂珠本尊给这化身准备了多少东西,随着白衣化身手中的印诀改成剑诀,连同先前那把被解子沣扔在地上,此刻受召回归的灵剑一起,数不清的灵剑重重叠叠,以肉眼完全无法跟上的速度,组成了个极为繁复的庞大剑阵。
以白衣化身为中心,阵内剑光连绵成璀璨星河,闪烁间颇有股浩**之意。无数剑气交织融汇,更有无数剑尖遥遥对准解子沣,缓缓而动,亟待攻击。
这等阵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万剑齐发。
曲从渡和赵翡等人觉得震撼。
解子沣也觉得震撼。
但更多是有趣。
先前傀儡术传回消息,拂珠去帝墓,压根没带灵剑不说,她还得问别人借剑。
怎么,本尊半把灵剑都拿不出,化身却能玩万剑齐发?
有趣。
真是有趣。
究竟什么样的绝世灵剑,才能入她本尊的眼?
解子沣一错不错地盯着白衣化身,手刀入得更深了。
入到最深处,血都不怎么流了,他终于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微微顿了下,手掌慢慢撤出伤口。
也不知到底有多痛,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解子沣就五官狰狞,神情愈发扭曲。但他还是忍住了,赶在白衣化身的剑阵彻底成型前,取出了那个东西。
手掌布满血淋淋的红,那东西却比手掌还要红。
竟是一滴心头血。
一滴拂珠本尊以为,就算解子沣是疯子,也不会用在别人身上的心头血。
可如今他用了。
只是为了对付她这个化身——
“轰隆!”
雷鸣再起,雷光再现,面对那由万剑组成的剑阵,解子沣再次施展出他最拿手的雷法。
然而这次的雷法,不仅雷鸣中含着若有若无的哭嚎声,雷光里也带着若隐若现的殷红色泽,仿佛那滴心头血是从下界地狱而来,令得这本该为道术之尊的雷霆,变得格外的阴幽诡诞。
殷红如同活物一般,附在雷霆表面蜿蜒蠕动。解子沣一手结印,另一手向白衣化身做出请的动作。
“此乃解族秘法,”他道,“拂珠天骄,请。”
白衣化身不说话。
也无须说话。
因为在解子沣开口的同一时间,剑阵里的星河已然爆出赤红光芒,万剑齐发。
同样是红,解子沣的雷霆像即将凝固的陈年旧血,白衣化身的星河则仿佛是刚刚喷洒出来的鲜血流淌而成。
道术与剑阵,道修与剑修。
两者正面交锋,霎时破风声响彻,别的再听不到了。
余下声音皆湮没在碰撞所产生的波动里,整个曲家红色尽染,灵阵的灵光都被覆盖了去。
只隐约看到雷霆不过一个照面,就被万剑从中穿梭而过,崩碎成点点血花。雷霆没能阻挠万剑的前进,万剑便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来到了解子沣面前。
“居然是元婴期吗?”
解子沣自言自语,手刀不知何时又插入了胸膛。
一滴又一滴的心头血被剜出,解子沣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整个人都有些摇摇欲坠。
然他眼里却是截然相反的兴奋。
兴奋得无视身体的疼痛,更无视自己重伤濒死的状态,他笑容癫狂而迷离,比傀儡纸人在帝墓里的笑还要再诡谲上几分。
他破釜沉舟般没给自己留半条后路,所有的心头血全被他用于秘法。
结丹打不过元婴?
他却偏要在拂珠化身的剑下活下来!
于是哭嚎声变得响亮,殷红色泽也变得深重,足有手腕粗的雷霆一道接着一道劈落下来,声势大得惊人。
这般斗法看得曲家人目瞪口呆。
即便没有涉足修真界,他们也能看得出,解子沣为了扛过拂珠化身的万剑齐发,终于扔掉了他最后一点理智。
没有理智的疯子……
大家不禁道:“他疯了。”
再看白衣化身,那双眼眸平静如水,并未因解子沣的举动生出丝毫波澜。
手中剑诀也没改,她异常平静地看新召的雷霆撞上万剑。
雷声大作,这次万剑前进的步伐被迫暂停。
但仅只是停了那么半息而已。
半息后,雷霆齐齐崩碎,白衣化身终于改了剑诀。
——万剑归一。
所有的赤红光泽于刹那间消失不见,解子沣面前只余一把平平无奇,看起来毫不出彩的灵剑。
白衣化身剑指一划,灵剑迅速刺进解子沣丹田。
解子沣笑容一下僵住。
知道化身这是想废了解子沣,赵翡忙道:“他金丹在识海里!”
白衣化身淡淡颔首。
便如在帝墓里,拂珠本尊一剑便碎了解子沣傀儡的假金丹,此刻她的化身也是只需一剑,便废了解子沣本尊的丹田。
接着又一剑,依赵翡所言,绞碎他眉心识海,也绞碎了那颗藏匿的金丹。
无数灵力逸散,解子沣就此沦为废人。
曲家人精神大震。
没想到拂珠提前安排了这么多手。
解子沣这次是真不行了吧?!
当即便有人想从藏身之地出来,却被曲从渡以眼神制止。想起之前每每以为解子沣要不行了,结果却仍然很行的反转,曲家人只好按捺住,继续观望。
观望解子沣身形微晃,观望他面色惨白地低下头。
他大约是想吐血的,可先前他血流得太多,又已经失了全部的心头血,这会儿他再怎么吐,也只吐出少许血丝。
他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
白衣化身没看他。
她剑指再划,灵剑转向,去寻琼树下的解家人。
相比起放在解族里算半个天骄的解子沣,这些解家人的资质都堪为普通,境界上无一超过解子沣。可饶是如此,解家人却还是凭借层出不穷的手段,将琼树拖得生机消散,久久开不出新的琼花。
灵阵已然快要停止运作了。
这时灵剑掠过,清亮的剑吟声响起,解家人悉数倒地,全被废了。
任务完成,灵剑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绕着琼树转了两圈,剑尖往树干某处一点。
高大琼树微微一颤。
很快枯枝败叶间,有弱小的花苞悄然生出,琼树开始恢复生机。
灵剑似是对此颇为满意,又转了两圈,方折回白衣化身手中,被她收起。
白衣化身对曲从渡说出此行唯一一句话。
“等我回来。”
她说。
然后身影蓦然消失。
赵翡不解:“她是走了吗?”
曲从渡说是:“碧落丹的时间到了,化身消散了。”
“这么快?”
“本来就只能维持一刻钟。”
从帝墓到皇城,再从城门到曲家,这一路上已然花费不少时间。因此化身赶到曲家后,没和解子沣你来我往地喂招,而是直接就出了大招。
解子沣应当也是料到这点,才以解族秘法相抗。
赵翡点点头,又问:“珠珠没杀解子沣,只废他修为,是不是怕解子沣死在曲家,解族会认为是我们害的?”
曲从渡说是。
解子沣遭解族驱逐不假,但看他和解少族长那极其密切的关系,以及能在人前施展解族不外传的秘法,就知解族并未真正放弃他。
若解子沣背后只单单一个解家,拂珠兴许早在成亲那日,就将解子沣连解家一并端了;而一旦牵扯到解族,哪怕是拂珠那位万音宗的峰主师父,也得慎重考虑,是否要跟解族对上。
三氏五族的实力,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尤其他们曲家,只是个小小的凡人家族,他们更没有那个能力,也没有那个背景敢与解族抗衡。
“现在只能等珠珠回来了,”曲从渡道,“到时听她怎……”
话未说完,他就看到赵翡表情剧变。
下一瞬,他后背一疼,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体里破出。
他迟疑地垂头。
不是剑,也不是什么雷法。
而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解子沣的手。
曲从渡动了动唇。
而后在解子沣收手之时,整个人骤然倾倒。
“曲从渡!”
赵翡惊叫着抱住他。
她力气不够,支撑不住曲从渡,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
汩汩涌出的鲜血染红曲从渡的衣袍,也染红赵翡的衣裙,颜色鲜红得如他们成亲那日,寓意吉祥的喜服加身,灼灼耀眼。
望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正暗喜解子沣被废的曲家人全懵了。
他们懵怔地看赵翡试图捂曲从渡的伤口,可不管她怎么捂,双手按压的力道再重,血也还是一直流,完全停不下来。
赵翡控制不住地发抖,眼里全是泪。
“你怎么样,是不是很疼,”她声音里也全是哭腔,“你忍一忍,我这就去找药,我……”
同样是话未说完,她被掐着脖子从地上提起来。
还是那只手。
血淋淋的,其中有曲从渡的,当然更多是解子沣自己的。
解子沣仅用这么一只手,就将赵翡掐得双足离地,浑然刚才被废的人不是他。
手掌逐渐收紧,看赵翡在自己掌中挣扎,恬美的面容因窒息变得煞白,继而慢慢发紫,解子沣哈哈大笑。
“元婴化身又如何?”
“废了我又如何?”
他牙齿森白,猩红血气一染,他仿如从地狱爬上人间的恶鬼:“隔着帝墓,还真以为能拦得住我?”
曲家人油然感到胆寒。
那可是赵翡,他心心念念许久的新娘!
他居然想杀赵翡?
之前他不是只杀他们曲家人,无论如何都没伤过赵翡吗,怎么现在……
疯了。
彻底疯了。
疯了的解子沣笑得极畅快。
他随意一甩手,赵翡重重摔到墙角,衣裙的颜色更鲜红了。
赵翡蜷缩在角落里。
她呼吸轻微,连咳嗽都没有力气。
身体也在轻微抽搐,她久久没能起身。
“解、解子……沣……”
曲从渡勉强出声。
曲从渡伤在腹背,又是贯穿的重伤,此刻能抬头说话,已是极限。他尽力不让自己看赵翡,也不往后院看,就只看着解子沣道:“既然谁都拦不住你,那拂珠,拂珠……”
“拂珠?”
解子沣弯腰看曲从渡。
这时清风吹过,琼树枝叶飒飒作响,很快便落下恢复生机后的第一片花瓣。
新生的花瓣非常娇嫩。
随着风轻轻柔柔地飘来,并未化作利刃,也不带半分危险。它悠悠飘过遍地的血腥,飘过解子沣和曲从渡之间,飘过他们再次对上的目光。
及至花瓣飘到两人视野之外,解子沣才开口道:“拂珠又如何?”
他眼中竟满含着笑意,谁都看不懂的笑意。
只能听他道:“拂珠若想杀我而后快,我洗干净脖子在解家等着她便是。”顿了顿,“但愿她本人,别叫我失望才好。”
说完不再耽搁,直起身朝后院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对通过门缝偷看自己的人微笑。
触及到这样的笑容,愈加胆寒的曲家人正欲躲进更深处,就见解子沣好似还拥有灵力般,速度极快地进到后院里。
由于识海被废,解子沣再不能动用灵识,便随意踹开离他最近的房门,直接闯入进去。
才进去,尖叫声响起,然后是哭泣声,**喷溅声和重物落地声。
有人被杀了。
果然下一刻解子沣出来,本就血淋淋的手更血淋淋了。他脸上也溅了血,衬着那双通红的眼睛,杀气腾腾,他看起来更像恶鬼了。
解子沣随手抹掉脸上的血,没有停歇地踹开下一个房间。
“啊!”
又是尖叫声响起,刺耳之极,也恐惧之极:“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样的求饶并没有让解子沣心软。
相反,他听得高兴,于是本该一把拧断这人的脖子,让人死得不那么痛苦,最终变成他扯断对方的手脚,将剩余的躯干倒提着去别的房间,当成兵器使用。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尖叫、哭喊和唾骂此起彼伏,却再没能听到属于那人的音色。
仅两个房间,那人就被活活用死了。
解子沣没舍得丢。
还是到了后面,躯干里的骨头碎完了,整个再没法用了,解子沣方可惜地丢开,继续以自己的手去杀人。
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解子沣真正陷入了疯狂。
“住手,解子沣……你住手,你别杀他们!”
曲从渡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
可他伤得实在重,十指指甲全部崩裂,他也还是没能站得起来。
只得一点点地往前爬,腹背伤口的血因此流得更急更多。他声音沙哑之极,近乎嘶吼。
“要杀杀我,解子沣你要杀就杀我!解子沣你回来,你杀我!杀我!解子沣!”
解子沣充耳不闻。
屠戮犹在继续。
解子沣仿佛漫步自家后花园中,见谁杀谁,谁拦杀谁,一双眼亮得诡异。
及至杀出后院,杀到曲从渡双亲居住的正房前,毫无预兆的,解子沣突然停下。
旋即转身,朝曲从渡走去。
见他终于回来,曲从渡努力抬头。
解子沣走到曲从渡面前,屈膝半蹲,两人视线齐平。
他面带笑容,语气难得温柔。
“等急了?迫不及待想死了是吗?”解子沣看着曲从渡的目光也很温柔,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别急,我这不就回来了。”
曲从渡急呼吸十分急促,断断续续地道:“你别、别杀他们。你杀我,我死。”
解子沣闻言沉吟。
沉吟完摇头,说不行:“我今日来,就是想杀光你们曲家人——除了赵翡。”他看了眼还在角落里的赵翡,收回目光继续看曲从渡,“这样吧,我先收你点利息如何?省得你时时刻刻惦记。”
语毕,他抓起曲从渡磨蹭得血迹斑斑的右手,也抓起那把再无法制约他的长.枪,枪头对准曲从渡手腕,轻轻一划。
曲从渡身体剧烈一颤。
冷汗瞬间布满额头,曲从渡痛得牙齿都要生生咬碎。
“哎,别动。”
解子沣眼疾手快地按住想要反抗的曲从渡。
他不满道:“动了就挑错位置了。我可没打算让你死在所有人前面。”
原来他想挑断曲从渡的筋脉,免得再被曲从渡以手蹭地地追。
虽然追来追去很像逗狗,但总这样,有点烦。
解子沣想着,放下曲从渡软绵绵的右手,改换成左手。
左手挑完,便换成脚。
他就这么强行按着曲从渡,一枪接着一枪,几乎要挑断曲从渡全部筋脉。
并不懂武功,早早就被藏起来的曲从渡母亲见此,再按捺不住。
明明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她却一下冲开护院的阻拦,飞一样地从藏身的正房暗室里出来,张开手臂去挡那把长.枪。
“不准伤我儿子!”
恐慌与惧怕让她声音变得尖利,她望着解子沣的眼神也是害怕的。
可她仍然毫不犹豫地挡在曲从渡面前,企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儿子:“解子沣你个疯子,我跟你……”
话未说完,长.枪由下而起,洞穿了她的胸膛。
她睁大了眼。
“夫人!”
刚悄悄送仅剩的孩子们去别地躲藏的曲从渡父亲回来,正好望见这一幕,目眦欲裂。
他劈手夺过护院的长棍,高高举起,冲向解子沣。
“畜生,我让你偿命!”
于是才染了曲从渡母亲血的长.枪,很快又穿过曲从渡父亲的胸膛。
长棍砰然落地。
曲从渡父亲缓慢地垂下头,看向曲从渡。
“儿子,活,活……”
话音未落,长.枪被抽出,他朝曲从渡母亲走了两步,颓然倒下。
两具尸体倒在了一处。
距离曲从渡,仅有两步之遥。
可就是这么两步,曲从渡拼命伸手,也没能碰到半点衣角。
他手臂里的筋脉全被挑断,他压根动都动不了。
只能无望地趴在血泊里,苟延残喘着,看解子沣嫌脏似的绕过两具尸体,抓着长.枪去后院继续屠戮。
一步出一枪,一枪杀一人。
短短半炷香的工夫,除曲从渡和赵翡外,曲家上下再无一活人。
解子沣以枪拄地。
灭门好累。
但……
舒服。
该轮到曲从渡了。
解子沣转身折回去。
这次回来,解子沣没再对曲从渡施加如挑断筋脉之类的折磨。
他也没再屈膝,更没说话,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曲从渡,因杀戮过多导致稍微卷了点刃的枪头抵在曲从渡腹部伤口,缓缓往里刺。
就好像先前曲从渡刺他丹田一样。
曲从渡也没说话。
只闭目,默默忍耐。
刺到一半,见伤口居然没流多少血出来,解子沣有点诧异,但很快了然,曲从渡和他一样,血也快流干了。
不过到这里也差不多了。
解子沣拔出枪头,微微上移,对准了曲从渡眉心。
他开口说话。
“我这人,平生最是睚眦必报。一点点小事,我都能记上十年,甚至二十年,等到最合适的时机,才原封不动地报复回去。”
他以跟熟人谈天的口吻对曲从渡道:“我原本也打算之前你想怎么杀我,我就也怎么杀回去。不过想想你是个凡人,说不定我才报复到一半,你就先死了。这可不行。我改变主意了,我要送你快点上路。”
说完一笑:“这样不仅能让你少受点痛苦,还能让你尽快跟家人团聚。”顿了顿,“有什么话要交代吗?我可以帮忙转告给赵翡。”
赵翡……
曲从渡微微睁眼。
伤势的加重让曲从渡眼前发黑,他看不清远处的赵翡,也没有力气转头看父母的尸体,只能视线模糊地看解子沣,问:“你究竟为什么,要灭我曲家的门?”
因为是疯子,天然的思想行为与常人不同?
还是因为觉得没能娶到赵翡,丢了面子,就想把面子挣回来?
又或者……
“为什么要灭门?”
解子沣重复了遍。
仔细思考了会儿才答:“我也想不出来为什么。反正想灭就灭了,走一趟顺手的事,应该不需要理由吧。”
曲从渡哑然。
是了,疯子做什么,需要理由吗?
解子沣问:“还有别的话吗?”
曲从渡沉默。
解子沣便点点头:“那你准备准备,我要送你上路了。”
语毕,长.枪猛然刺向曲从渡眉心。
这一枪下去,曲从渡必死无疑。
曲从渡正要重新闭目,就觉眼前一花,有什么突然扑过来,正正覆在了他的身上。
他愣住。
锐器入肉声响起,这一枪没有刺穿曲从渡眉心,而是刺中了他身上的人。
刺中了身上人的后心。
新鲜的血腥味近在咫尺,里面隐隐含着股淡淡香气。
曲从渡眼睛一下便看清了。
是赵翡。
赵翡不知何时醒了,扑过来替他挡住这致命一击。
“哎?”
解子沣也愣住:“杀错人了。”
话虽如此,解子沣丝毫没有怜香惜玉,更没有什么惋惜之情,直截了当地拔出长.枪。
大量鲜血被带出,有几滴溅上解子沣的脸,他伸舌舔了口。
“甜的。”他如是评价道。
曲从渡却已无暇听解子沣说话。
和赵翡挨着的距离太近,曲从渡看不到她的伤,也看不到她的脸,只感受到她贴在他耳畔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又轻又细的喘息。
喘息很微弱。
身体的颤抖也很微弱。
她快死了。
曲从渡小声喊:“赵翡?”
赵翡没应。
她呼吸更微弱了。
曲从渡便看向解子沣,说:“解子沣,你救救她。”
解子沣犹在回味刚才的甜意,闻言垂眸看过来。
“你出身解族,你一定有办法救她,”曲从渡语气很冷静,“只要救她,你想怎么杀我都行。算我求你。”
解子沣眉梢高高挑起。
他何曾见过求人求到仇家头上的。
便新奇地应承道:“我确实有办法救她。”旋即话音一转,“可她跟你成的亲,不是跟我。她又不是我的新娘,我凭什么要救她?”
曲从渡道:“你灭门没有理由,救她自然也不需要理由。”
解子沣眉梢再挑。
他正要回话,一道细弱至极,明显能听出说话者状态的声音打断他:“别求他。”
赵翡慢慢从曲从渡颈侧抬起头。
她看了眼解子沣,轻声说:“他是仇人,不准求他。”
曲从渡向来听赵翡的话。
但这次,他张张嘴:“可你要死了。”
这句说完,此前再怎么痛苦悲哀,也没流一滴泪的年轻人,在这个瞬间倏地红了眼睛。
“咱们家已经没人了,”他声音有些微的发颤,“我只剩下你了。”
“我知道。”
赵翡看着他的侧脸。
晨起时神采飞扬,各种说情话哄她开心的新婚夫君,此刻神情萎靡不堪,亲眼目睹全家被灭门的过程压弯了他的脊梁。
他无法再像以前那样为整个家顶天立地,因为家已经不在了。
他也无法再为她顶天立地,因为她就快死了。
可是,他是她的夫君啊。
努力保护着这个家,也保护着她,宁愿自己备受折磨,也尽可能地想让大家活下去,他有什么过错,要承受这些本不必承受的呢?
错是在她身上。
她不该嫁他,否则他就不用经历这些,大家也都不会死。
错在解子沣。
解子沣不该一心杀他,明明最该死的人是她。
“其实我今天来,是真想杀你的。”
解子沣这时对曲从渡道:“不过现在看来,你死不死好像都没什么区别了,反正赵翡要死了,有我在,你别想着能救活她。”顿了下,“没意思。”
不如拂珠杀他有意思。
就是不知道拂珠什么时候回来……
解子沣把长.枪往肩上一扛,哼着歌往别地走去。
赵翡安静片刻。
曲从渡也很安静。
整个曲家,都很安静。
直到赵翡将自己的手,连同那支还没送出去的玉簪一起,塞到曲从渡掌心,曲从渡才陡的被惊醒般,呼吸都停滞了。
他不敢呼吸。
独属于赵翡的那股香气不知何时变得浓郁,他甚至感到她身体都在慢慢变冷。
她真的快死了。
他救不了她。
“以后也要像今天这样,求谁都好,就是不准求仇人,”赵翡忽然道,“你求他,他不仅不会出手相助,他还会觉得好玩,你居然能求一个仇人。”
曲从渡如何不知解子沣根本不会答应救人。
可他除了求解子沣,还能求谁?
求天求地,求大罗神仙,求神界圣人吗?
没用的。
求谁都不行。
他只能像看父亲母亲他们死一样,也看着她死。
“快说好,说你记住了,说你答应我,”赵翡催他,“不许不出声,快说话。”
“……我记住了。”
曲从渡声音颤得更厉害了。
他被挑断筋脉的手也在发颤。
他想抱住赵翡,想带她去找救命药,想像平时那样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了,可事实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只能听她继续说下去,说些他从未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的话。
“要坚持每天习武,这个绝对不可以荒废。
“赖床的话只能赖一小会儿,你一定记得要早睡早起。
“早饭要好好吃,你都没发现你嘴巴其实特别挑,早饭如果做得不合胃口,你午饭晚饭都不会好好吃。
“糖葫芦不要每次都买那么多,你忘记你上次吃到牙疼了?
“不要什么都跟夫子学,夫子多大年纪,你又多大,你当心年纪轻轻就变成个唠叨鬼。
“也不要总逗小孩子,他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在逗他,还以为你是故意欺负他。
“还有……”
赵翡说了很多。
曲从渡一开始还能说好,说记住了,到后面他只听着就觉受不了。
他身体也跟着发冷,一阵阵的,可赵翡仿佛没察觉到似的,仍兀自说个不停。
从穿衣吃饭,到练字看书,从年头到年尾,她想到什么说什么,曲从渡听着听着,有那么一瞬间,他禁不住地想,如果她能一直说到天荒地老,也挺好,这样她就不会死了。
可是这世上最可怕的设想,就是如果。
“等珠珠……”
赵翡又说,然这次刚开了头就止住。
因为她喉间忽然有鲜血上涌,阻塞得她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一字一顿地吐字:“……等、珠珠回来,让她,走、走,别……”
别什么,她没能说完,但曲从渡已经应了声好,他听明白她的意思。
赵翡笑了下。
他果然是最懂她的。
她继续说:“你,我,对、对不……”
她还是没能说完。
但也无需曲从渡再听了。
因为她突然吐出好大一口血,身体也控制不住般剧烈**。等**停止,她沉重而疲惫地抬手,满怀眷恋地抚了抚曲从渡的脸,便落下手去,眼睛也瞌上。
她死了。
徒留那根玉簪,仍攥在她和他的手里,却再也送不出去。
玉簪纯白得近乎刺眼。
比血泊里的大红的囍字,还要刺眼。
曲从渡静静看着。
良久,他轻声说,没关系。
雪白琼花携着不知打哪来的粉红花瓣徐徐飘落,曲从渡颤抖地握着赵翡的手,慢慢的,慢慢的,替自己戴上了玉簪。
瓶沉簪折。
家破人亡。
……
“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他就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