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断了那只手。

楚秋水还记得凝碧强控绝杀阵的那个场景。

赤红的凤凰火仿佛深海怒浪, 铺天盖地般反涌而来。

她看到无数的凤凰木倒塌、碎裂、融化,也看到除了那掉在池底的半截乱琼断剑外,所有东西在凤凰火的侵蚀下悉数化为虚无, 半点齑粉都没留下。

包括她动用的那些法器。

当然也包括绝杀阵。

她在躲避反扑过来的凤凰火时, 有趁乱用身上的法衣感应过,确定妖池里被凤凰火侵蚀得什么都不剩,如此,她才敢往乱琼断剑上撞。

所以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比她伤势更重的凝碧, 竟还能在她撞剑之时, 留下这等后招。

留下这颗凤凰石!

若非有凤凰石, 她一介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成为绝杀阵的阵眼。

有了凤凰石, 就有了凤凰气息,如此才能不被凤凰火抵触, 从而与整个妖池融为一体,令所有凤凰火为自己所用。

这颗凤凰石如此重要, 她昏迷时都心心念念, 想醒来后定要尽快毁掉凤凰石,这样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谁都不能指控凝碧道君的伤出自她手。

毕竟, 她只是个未曾修炼过的凡人。

谁知醒来后,没等她找机会独处,北微的突然到来,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过还好, 北微说凝碧死了。

原本她是很高兴的。

可当她好不容易能够独处, 她搜遍全身, 换下来的血衣也翻来覆去摸索不知多久,却仍然没能找到凤凰石时,她突然就有点慌了。

接着就是乌致说明日已经到了。

再接着,她跪在这里,看凝碧的师兄拿出那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凤凰石。

这个时候,分明该立即想办法的,楚秋水却不期然有些出神。

她记起彼时凝碧说她有后招。

如今看来,凝碧也留了后招。

真不愧是乌致喜欢的人啊。

楚秋水想着,尽力平复有些紊乱的心跳,低下头小声答:“不是我的。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独孤杀道:“你真不知道?”

因是跪地的姿势,楚秋水只有抬起头才能看到别人的反应。此刻她看不到独孤杀的表情,只能凭借他的语气来猜测他的想法,他是信还是不信。

——敢拿出凤凰石问她,他肯定是不信的。

“我真不知道,”楚秋水声音更小了,“那应当是修士才有的宝物吧?我只是个凡人,我怎么会有这种贵重的东西?”

“凡人。”

独孤杀不知何意地重复了遍。

听出他语气与刚才不同,楚秋水没敢应声。

她下意识想找什么东西抓在手里,以便缓解过于紧张的情绪,好在临时记起狄副堂主曾说过她紧张时会双手紧握的话,她动动手指,终究没碰裙子。

然后便听独孤杀道:“你刚才想那么久,就编出这么个理由……你是凡人?”

他笑了声。

笑声冰冷至极,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嘲讽之意。

楚秋水又想碰裙子了。

她想再说些什么,眼角余光瞥见独孤杀手中灵光一闪,那毫无动静的凤凰石忽的冒出股灼灼的赤光来。

赤光绕着凤凰石转了圈,缓缓升高,于执法堂上空化出一道身影。

身影着青衣、仗长剑,看得在场众人无不惊呼出声。

“是凝碧道君!”

当即便有弟子要行礼,却是还没低下头就被告知那并非真正的凝碧道君,只是留在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幻化成的虚影。

听说凝碧道君的魂灯碎得都拼不起来。

她是真的陨落了。

弟子们愕然。

楚秋水更是愕然。

却原来,凤凰石不是凝碧最终的后招,这不知何时留在凤凰石里的半抹灵识才是?

心跳再度变得紊乱,楚秋水情不自禁仰起头,以便能更清楚地观察那道虚影。

青衣、长剑——

这是凝碧受伤之前的模样。

可在她撞上乱琼断剑前,凝碧根本没近过她身!

这时,空中虚影开始动作。

定睛细看,虚影握着长剑的右手没动,掌心朝下似是在按压着什么的左手则五指收拢,捏了个诀。

诚如楚秋水所说,她是凡人,她根本看不懂那手势是何意。

她只能茫然又忐忑地听周围修士惊声道:“是溯源术!”

溯源,意为寻求本源。

楚秋水有点明白了。

这溯源术,莫非就像四日徒弟他们化出的水镜,能溯源从施术开始,到施术结束,期间施术人所经历的种种事迹?

心跳彻底乱了。

楚秋水屏息着听周围修士的话语。

“凝碧道君竟留下这等后手?”

“想是早早就对那楚姑娘生出防备之心,便提前留了一手吧。”

“还好留了这一手,不然事实如何,还不是光凭那楚姑娘一张嘴,说什么就是什么。”

修士们说着,不约而同地将灵力覆于双眼,好将溯源出来的过往看得更清楚。

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楚歌峰弟子们也撑开眼皮,努力去看那道虚影。

乌致同样抬首。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直让楚秋水恨不能当场死去。

随着空中虚影施展出溯源术,整个执法堂立时陷入赤红的火焰海洋中,正是溯源出来的北域妖池。

妖池里,盛开着凤凰花的凤凰木下,满身法器的少女把玩着小瑶琴,说些不知道该怎么进来找凝碧的话;对面的青衣道君一手握着完整的乱琼剑,另一手则借着身体的遮挡,于被压制得安静不少的凤凰火上悄然捏诀。

这一幕当真溯源得清晰极了。

至少没有灵力的楚秋水都看得恍然,原来早在她进妖池找到凝碧的那个时候,凝碧就已经留下这个后招了。

她根本没赢。

她输得不冤。

楚秋水僵硬地低下头,再不敢看溯源。

只能听得那溯源里,她说想不出犯了什么过,她说不如你别回万音宗了,她说凝碧姐姐请指教。

明明只是溯源,种种景象全是那半抹灵识幻化出来的,楚秋水却仿佛梦回昨日般,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凤凰火可怕的温度,同时也终于听到凝碧叩击断剑时的那一道音。

“当。”

这道音一响,赤红的火浪刚折回反扑,就骤然消失在执法堂内,溯源结束。

满堂皆静。

无人说话,全在震惊楚秋水竟能以凡人之躯动用那等声势浩大的阵法,更多则是震惊凝碧道君竟也是懂乐音之道的。

只一音,就强夺了阵法的操控权。

谁能不叹一声惊艳?

又谁能不惋惜,假若凝碧道君没走剑道,以那一音显露出来的境界,她在音道上的造诣必能举世瞩目。

至于楚歌峰弟子,则全然失语。

他们沉浸在楚秋水那些言行所带来的莫大震动中,思绪混乱得完全缓不过来。

这时狄副堂主出声了。

他道:“看完凝碧道君的溯源,诸位不妨再看看我的。”

说完挥袖,空中多出面水镜,水镜上溯源出来的赫然是妖池里,楚秋水主动往乱琼断剑撞的那一幕。

这一幕同样清晰。

只是不同于刚才无人说话,这次哗然迭起,楚歌峰弟子们更是瞪大了眼,面庞呆滞。

原来所谓凝碧道君害了楚姑娘,是这种害法?

仿佛一下子就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楚歌峰弟子们怔怔看向楚秋水。

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他们竟从未看清过她。

乌致也转首看她。

良久,他道:“这就是你不肯说凝碧因何伤你。”

楚秋水没接话。

她身体无可抑制地不停颤抖,她面色惨白,目光僵直,眼泪不知何时流了满脸。

换作往常,她这般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早有人上前为她排忧解难。

可如今,连楚歌峰弟子看她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魔,他们半是难以置信,半是毛骨悚然。

他们谁都没想到,在他们面前柔弱良善的少女,在凝碧道君面前却是另一个模样。

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人面兽心。

可笑他们坚信她伪装出来的样子,听信了她满嘴的谎话,以致于被她玩弄股掌之间,最后落得个被褫夺万音宗弟子身份,永生镇守恶鬼窟的下场。

她竟害他们至此!

楚歌峰弟子们一时想要怒骂,更想上前去将罪魁祸首碎尸万段,最终却也只是拖着重伤的躯体伏趴在原地,从喉间发出凄厉的嘶吼。

不得好死!

她不得好死!

许是听懂这嘶吼声,楚秋水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流成河。

狗咬狗。

看完这场大戏的独孤杀这么想。

所有的证据全摆在明面上,独孤杀再度开口。

他道:“说来楚姑娘到我万音宗,前后不过数月,不仅诱得楚歌峰这么多人唯你马首是瞻,更让他们不顾门规戒律,犯下诸多错事,令我师妹成了笑话。

“昨日在北域妖池,楚姑娘更是对我师妹下手,以身作饵陷害我师妹。狄副堂主明明亲眼见到你陷害之举,告诫楚歌峰弟子不可妄言,他们却不分青红皂白,拼命将脏水往我师妹身上泼,让我师妹死了都不得安宁。

“楚姑娘,我且问你,我师妹可是以前曾害过你,你竟这么想要她的命?”

长长一番话说完,堂内重新陷入沉寂。

唯楚歌峰弟子仍不断发出嘶吼。

回想过去数月,楚秋水与凝碧道君的相处,楚歌峰弟子们彻底清醒。他们看楚秋水的目光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眼睛通红得几欲要淌出血来。

是了。

打从楚秋水来万音宗之日起,到昨日他们陪同楚秋水去往北域,纵使凝碧道君被伤得再重再深,凝碧道君也从未害过楚秋水。

反倒是楚秋水不断作妖,挑拨他们与凝碧道君离心。

可恨之极!

罪该万死!

“连凡间的稚童学《三字经》,都知道‘人之初,性本善’,”上座的景吾这时缓缓道了句,“可眼前这位楚姑娘的性,似乎生来便不是善的。”

有景吾打头,在场众人立时爆发开来。

“景吾掌教言之有理,此人当真是坏到骨子里!”

“看着是人如其名,不想心竟脏成这样。”

“简直祸害!”

“……”

千夫所指。

楚秋水如遭雷劈。

她张嘴,意欲反驳,然开开合合数下,她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她竟是被吓到失声。

身体颤抖到极致便不再颤抖,忽而她眼睛一闭,整个人就此昏倒在地。

无人扶她。

离她近的楚歌峰弟子甚至伸长手臂想要抓她,指甲重重刮蹭过地面,在她袖口留下刺目血迹。

独孤杀漠然看着。

就是这样一个无用之人,竟能害他师妹。

至于真正害死他师妹的……

毫无停顿的,独孤杀即刻将矛头转向乌致。

“我师妹死前,最后见的人是你,”独孤杀逼问道,“她受了那么重的伤,找你是为求救,你为何不救她?你为何要嫌她脏了你洞府,朝她打了一掌?”

说到这里,独孤杀又笑了。

“想来乌致尊者并不知,若非你那一掌,我师妹其实还是有救的。”

“你那一掌,才是她真正的催命符。”

乌致不语。

只昨日朝凝碧挥去的那只手,突然不受控制般,疼得越发厉害。

就是这只手,杀死了凝碧。

而独孤杀还没停。

他继续逼问道:“自定下婚约那日起,我师妹伴你百年,为你任劳任怨做牛做马,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到头来,她真的死在你手里……她这辈子做什么都是为你,连命也给了你,你对她予取予求得,可还安心?”

此言锥心。

然更锥心的还在后头。

“乌致尊者可还记得我师妹送你的那把琴?那是她剖了琵琶骨,取了心头血,花了二十年才做成,只愿助你修成剑胆琴心,好教你踏足仙途无后顾之忧。可你转手要她送给楚姑娘。”

独孤杀凝视着乌致,目光如刀,话语也如刀。

那刀刀捅进乌致心口,乌致面色逐渐变得苍白。

琵琶骨,心头血?

他不知,他竟不知……

独孤杀语气忽然有些怜悯,却不知是在怜悯谁。

他道:“我师妹能为你做的全做了,不能做的也全做了,可你记得多少?你怕是连她本名都已经忘了吧。”

乌致下意识道:“她不就叫凝……”

凝,凝什么?

凝碧?这是她的道号。

她本名……

乌致面上再无一丝血色。

独孤杀见状,毫不意外地点头:“你果然早忘了。”

又道:“得知师妹死在你手里后,我想了又想,发现一件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趣事。

“那就是倘若没有我师妹这百年来的亲力亲为,让你乌致大小诸事皆不必费心,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乌致能有如今的成就,渡劫尊者,高高在上?”

独孤杀靠近过去,以附耳的姿态对乌致道:“你吸她的血,吸得很痛快吧?”

乌致耳畔陡的轰鸣一片。

在昨日听闻凝碧死时,便隐隐有些波动的道心,此时终于猛烈震颤起来,翻江倒海。

良久,他开口,音色沙哑:“我……”

我什么,他没能说出口。

他竟不知该如何解释。

独孤杀便问:“你什么,你想说你没吸我师妹的血,你没受过她一分一毫的好?乌致,我不知你有没有良心,我且问你,若昨日向你求救的不是我师妹,而是个普普通通的同门,没为你做过任何事的同门,你会救吗?”

“……我只是不想见她,并非故意逼走她,”乌致沙哑道,“不然……”

“不然怎样?”独孤杀讽道,“你会救她,会给她疗伤?你不会。你只会向她要凤凰木,好和她一刀两断。”

独孤杀简直是在陈述事实。

于是耳畔轰鸣更响,乌致沉默着,沉默着,须臾化出把利刃来,砍断了杀死凝碧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