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在急诊室,怀清和卫东的三个子女一起守在他的身边。
让卫东欣慰的是,三个孩子对怀清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女人,谁都没提过半句异议,他们似乎不约而同地一致接纳了她今晚的出现和陪伴。
吊针中途,卫东才想起应当向孩子们介绍一下怀清,于是他立刻这么做了:“对了,这是怀清阿姨,我在靠近人民桥那个街区小公园交到的好朋友。”
庭祖悄悄瞄了一眼旁边的哥哥和姐姐:向阳冷峻的脸上没现出一丝波澜,青唯则目光浮动地看向怀清,但那视线显然并没包含敌意。
进行完这番介绍后,卫东就不晓得接着还该再说些什么了,为了不让局面显得过于尴尬,怀清浅笑着朝向阳他们主动打招呼道:“抱歉,今晚打扰到你们了。”
“我知道这种情况下有家人陪在身边就足够了,但接到东哥电话那会实在着急,什么都没顾上就慌慌张张擅自跑过来了,实在很对不起。”
原来她管他叫“东哥”啊,青唯心情微妙地想。
从父亲突发病重时仍竭力给这个怀清阿姨打去电话、而对方接到电话马上赶到并全程陪伴的情况来看,青唯不难想见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情谊。
她曾一度以为和父亲关系微妙的是周芳芳,如今看来完全弄错了方向,这个外表文雅娴淑实际却坚韧成稳的女人,恐怕才是父亲心头最依赖信任的人。
通过今晚,她完全确认了这一点。
三个子女间,谁都没有开口去接怀清的话。
青唯是正陷入思绪浮移当中,庭祖是见大哥和姐姐都没反应便谨慎地选择了沉默,当氛围又重新开始变得尴尬时,向阳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份宁静。
“今晚谢谢你来。”谁也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居然是向怀清道谢。
“啊。”怀清显然受宠若惊,“这是身为朋友的本分,不用道谢!东哥平时会和我相互聊些家常,我对他的病情比较清楚,我想他也是因为这个才把我喊了过来。”
“你不用特意解释,怀清姨。”向阳和声道,“今晚幸亏有你在,不然以我老爸这倔性子,万一还继续顽固隐瞒的话,让病情有所耽误就不好了。”
与他温和语调相一致的,是向阳此刻眸子里不假掩饰流露的庆幸之色。
不光与他两眼相对的怀清明显地感受到了这份真心,连一直关注着他们对话的卫东,也看得格外清楚。
这个长年苦于无法获得长子和女儿原谅的老男人,在最脆弱难受之际忽地得到长子的关心与包容,惊讶之余还有些很不习惯。
即使如此,卫东更多感到的是暖心,直到这时,他悬着的心才总算能被缓缓放了下来。
“东哥确实顽固。”怀清叹了口气,“我劝过他很多次了,这不像小病那样可以隐瞒,孩子们对此是有知情权的,我一直都是这么和他说的。”
“可他还坚持己见对么?”向阳苦笑,“是我的责任和问题,没让他觉得大儿子是个依靠,甚至还让他担心会麻烦到我们几个子女。”
“喂!”卫东忍不住澄清道,“这是你自认为的,我可从没这么说过!”
“好了,东哥。”怀清转头向他使了个眼色,卫东刹时便安静了下来。
“东哥向我提起家里事时,一次都没有埋怨过子女们。”她柔声道,“他和我提到最多的一桩心事,莫过于后悔当初太不顾家、以至于没能尽到父亲责任。”
“他总是说,大儿子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年纪很小就在操持家里的事,从念书到工作都没让人操过一次心。因为过于自律,所以要求高些是正常的,他都理解。”
她在提到这些事时,向阳三人谁都没有随便插话、而是心情各异地静静聆听着,反倒是卫东大感害羞地轻嚷着试图阻止:“怀清,别说了!”
“不,孩子们需要知道这些的,东哥。”怀清语气虽温柔,却没丝毫就此让步的打算。
于是向阳三人得以继续逐一知晓,父亲内心对他们的真实印象和看法。
“他说女儿自尊心很强、很有才华,尤其在谈到创意时真的整个眼神都会发光发亮,他有时候虽然听不太懂,但打从心底觉得骄傲。”
“他还说小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从没给爸爸、哥哥和姐姐添堵过,做什么都太过考虑家人的心情,一点都没有老幺的松驰和娇气。”
“东哥偶尔会有些诸如‘大儿子太严苛了,让人不知道该怎么相处才好’、‘女儿这么强势,和人相处没问题吗’的小小埋怨,但他确实一次都没说过子女们不好。”
“谈到你们时,他的眼神和语气总会不自觉就透出些小骄傲来。他只是觉得在这么好的孩子们面前,越发对自己过去的作为感到悔恨、也越不想麻烦你们。”
“所以真的别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也千万别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这是东哥自身的问题,他由于无法解决这些问题,才会选择对子女们隐瞒病情。”
说到这里,怀清将视线移向躺在病**的卫东,微笑道:“东哥,我没说错吧?是这样吧?”
带着被子女们窥穿心事的害羞,卫东好半天才生硬地挤出一句话来:“是……这样的。”
“什么嘛,我说了这么多,你就在孩子们面前应了这么短的一句?”怀清微笑着抱怨道。
她确实希望他能好好在子女们面前**一下心迹,让那些被深藏于心底的爱能有所表达,然而长年的隔阂始终让卫东羞于出口。
“他害羞了。”青唯一语点破道,“怀清姨,我们就别为难他了,反正他那点心思,今晚也被你说出来了。”
“也是。”怀清失笑道,“那我们就别折腾他了吧,横竖这个病人还在打着点滴呢。”
原本沉重的氛围,随着几句你来我往的调侃与玩笑被减缓了不少,几瓶针水输下来,卫东病情多少也稳定了些,总算是可以回家休息了。
离开急诊室后,向阳朝怀清问起她的地址、表示要让庭祖叫车送她回去,怀清原本坚决婉拒,甚至掏出手机准备抢先自己叫车。
“怀清姨这不拿我们当外人吗?你是老爸的好朋友,又在今晚帮了我们大忙,叫个车送你回去不是很正常吗?”
向阳仅用了这两句话,就成功让她搁下了手机。
在她报出地址之后,庭祖立刻为她叫了辆快车,这次,她很坦然地接受了他们兄弟的好意。
“那就……麻烦你们了。回家多留意爸爸情况,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打电话给我。”怀清不好意思地冲着向阳三人道谢,又下意识叮嘱道。
“好啊。那怀清姨手机号码多少?”
向阳没说客套话,真的记下了她的手机号码,他的这个举动让怀清和卫东都很欣慰。
由向阳下单、接他们的快车率先抵达急诊室门前的马路边上。
青唯依旧坐在副驾驶座,怀清关切看着向阳和庭祖如何小心翼翼将卫东扶上后座,在车门即将关闭一刻,正当分离之际,她最想告诉卫东的话就这样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东哥,有什么事都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好。”
两人的对话简短扼要,随着车门关闭,快车随即向前驶去,怀清还站在原地冲着车辆挥手。
卫东在最紧要的关头,总算作出她一直力劝他去做的决定,三个子女终于获知了父亲的真实病情,她一直保密、但也一直被折腾的心结也因此得以解开。
即使病痛无法逆转,至少今后他无需再一个人独自面对、不用再费尽心思去隐瞒什么。
她发自心底为此感到庆幸。
目送着远去的快车,直到车子从她的视线当中消失不见,怀清也没移开目光,依然继续凝望着卫东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