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修士纷纷伸着头窥探, 纷多的吐息纵横起伏,有些修士甚至能清楚地听到自己和身旁人的呼吸声。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起:“感觉很不错啊,还引经据典的, 说不定答对了。”

另一种声音也随之响起:“呵呵, 依我看, 也就那样吧,说不定也是被扫进河里的命运......”

“扫进河里不至于吧, 顶多也就是下一次再登船......”

船桨在甲板上发出摩擦的声音,这些细碎的纷杂声如火焰遇到海水般一下子熄灭了,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修为已臻至分神的周榆晚五感过人,自然能听到这些议论声。

他抬头看了一眼摆渡人。

这摆渡人是化神修为。

一个筑基到金丹的炼武秘境,竟然在秘境的入口就配置了一位化神修为的摆渡人?

是秘境之主实力强横,还是另有所图?

如果他真的胆敢碰黄离......

少年的眸泛过一层细细的冷。

他根本不会给摆渡人这个机会。

黄离此时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少年释放出的护短气息, 平静地看着摆渡人。

一双杏眸水色光润, 如晚茶一般散发着清和柔淡的祥和之气。双眉微长如柳, 却又透着几分剑刃般隐忍待发的英气。

周榆晚目光打在她身上, 眸中的冷气便明显化开些许。

珠宝青年却饶有兴味地看着黄离。

不过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竟有荣辱不惊、临危不惧之能?

她难道就不怕, 被这无情的摆渡人毫不留情面地当众扫入万忧河中?

*

真正的紫山舟之巅。

腾云乍起, 如朝暮般稍纵又逝。檐下飞蛟含珠, 细看, 那珠子竟是缩小版的核桃形状。

紫亭之下, 一“女子”与一青年对坐饮茶。

那“女子”娇媚至极, 穿一身墨紫狐裘, 厚重的狐裘裹在高挑的身躯之上, 愈发显得她雍容华贵。一张尖脸儿细细地敷上一层闪着碎亮的珍珠粉,上挑的眼尾眼角飞出霞红, 双唇也点上了胭脂色。

肤若凝脂,艳若桃李。风姿绰约,眉目含情。

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

只不过,某个部位一马平川。

雪发青年提起雪瓷,垂眸饮了口茶,眸里有一瞬而过的不耐。

“你能不能有点耐心!”

“女子”根本没抬头,一手捏着瓷杯,一手提笔,在长卷上勾出最后一笔。

“成了!”

满意地一收笔,“女子”抬头望向雪发青年,娇滴滴道:“难道不喜欢我女装的样子?”

他仔细地盯着青年的脸,好似要从上面找出点什么细微的变化。

然而,别说细微的变化了,周穆寒连眨眼都没眨,望着手中雪一般的瓷杯。

两人面前的屏风上,正呈现着一幅会动的好图画。

“你瞧子孟,他还是这么的固执。”女装男子叹了口气,“若是他能有半分咱俩的豁达,便不会止步化神这么多年。”

“这次不知道又犯了什么冲,硬要把小狗挤掉,自己当那摆渡人。多辛苦啊。还要拿船桨抽人。”

不知哪两个字引起了周穆寒的波动,他一低眸,嘴角掠过一丝自嘲,却又如大雪一般淹去所有。

女装男子瞥了瞥眼看看他,眸色隐变,扣住茶杯的手一停。

“寒桑,你也别太......介怀。”

“逝去的终将会逝去,消失的终究会消失。”

“人生如逆旅,诸生似蜉蝣。”

“你与我啊,不过都是苍天下的一盘棋罢了,进进退退,得得失失,不是我们自己能轻易撼动的。”

他将瓷杯抬起了好久,未曾送入口中,却始终没有等来周穆寒的回答。

他抬眼正经瞧周穆寒,却发现他的目光凝在了屏风中的画面上。

视线对准的,便是那位身着青衣的少女。

“你对你这个徒弟,真当是上心啊。”

他的目光扫过周榆晚一身白衣上唯一的其它颜色。

细细的朱穗,如血一般点在白衣上。

这解难扣,也不知带了多长时间。

周穆寒欲要开口,脑海里却情不自禁地蹦出一幅又一幅的画面,体内的灵力不由得乱了道一般膨胀四窜。他额头狠狠跳了跳,耳廓却漫上薄薄的霞,一直蔓延到稍稍往下些的位置。

这站在万忧河旁静然自若的少女,是会往他怀里钻的小哭鬼,最喜欢拽着他不放手,恨不得、恨不得无时无刻不挂在身上、黏在他身上。

以前他顾及她阴影惨重,缺少长辈爱护,便如长者一般照顾她、陪伴她。

他孤守寒桑峰数百年,也第一次尝到有人常伴身侧的滋味。

说是他陪伴她,她也一直在陪伴他,为他雪一般空白的生活添上不少颜色。

谁知这孽徒、孽徒竟敢得寸进尺——

染上霞色的雪发青年拳头握紧。

女装男子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抬头,将瓷杯中失去最佳温度的茶一饮而尽。

“寒桑,”他意味深长地磨着后牙,“只怕不是单纯的徒——”

“住嘴!”

“好好好,我不说不说,不说绝对不说了,行了吧?”

周穆寒恼火地盯着茶几,恨不得用视线将茶几面钻出一个大洞。

该死的。

最近怎么回事?

他好像......有一点想她。

*

“第二问。”

摆渡人说出这三个字后,人群仿佛被轰然重击,引发一浪又一浪的惊潮。

“怎么可能......这就是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就是这个?”

“不然呢,你还能答出更好的?”

这些声音犹如远浪一般,从未真正进入过黄离的耳中。

她看着摆渡人,神色专注认真。

旁边的刘子由却捏住她的手,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

黄离眼眸微微弯了弯。

周榆晚眼神落在两人握在一起的手上,神色却微不可查地一顿。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道与祸福,该如何参悟?”

此问一出,场面又骤然一静。

金瞳少年小声地喃喃道:“这也太难了......连题都听不懂......要不我还是趁早走吧,还能赶上老刘家的最后一碗牛肉面......”

*

另一端的周穆寒,神色却极为平静。

女装男子也看向屏风画面里的黄离:“你就这么放心她?”

放心?周穆寒似乎听到什么不得了的词,“她从不让人放心。”

“但我却信任她,有这个能力。”

*

周榆晚也抬眸看向黄离。

若是答不上,也无妨,他自由办法带她上山上舟。

清风抚过青衫,少女却突然开口:“当年雪溪翁,知命故知足。知足者贫贱亦乐,不知足者富贵亦忧。太极两分,阴阳两化,相生想融,相克想依,犹如祸福。故祸福道中有,两化如太极。知足之足,常足矣。”

望向她的珠宝青年眸中露出难以掩饰的惊艳。

就连摆渡人也愣了愣,

“......你是我三百年来,见过第二个的道心人。”

只是拥有这样的道心,又是金火双灵根,又怎么会在十八岁只是普普通通的筑基初期?

十八筑基,在旁人或许罕见至极。

但对于珠宝青年,这还称不上好。

他突然蹲下来,将碎掉的核桃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入袖中。

“第三问。”

人群中又出现一阵沸腾。

“难道她真不成能一次性过这三问?”

娇滴滴的白衣女修眼巴巴地扯扯师兄的袖子。

师兄一身黑衣,容色俊冷,星眉剑目。

“拭目便知。”

白衣女修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哼了一声,扭过头继续去看黄离。

“何以谓配天古之极?”

黄离一愣。

刘子由以为是这问题太过困难,前两问还有不少解释,最后一问就只有一句话。

而周榆晚却隐隐察觉出真相,眼角浮出柔和而蓬勃的少年笑意。

风钻过黄离的发梢,长发随着青衫一同浮动。

万忧河紫浪滚滚,烟水重重,犹如一隅神美又诡秘的天境,将人活困其中,不得解脱。

少女于沧浪前开口:“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用人者,为之下。是谓配天古之极者,是谓不争之德,是谓用人之力。”

摆渡人苍白的唇竟然滚出一丝笑意。

“把紫山玉给我。”

黄离乖乖递给了他。

摆渡人掌心握住紫玉,上面的山纹一亮,刹那间云雾如群鸟,登顶欲求凤。

“上船吧。”

于是,这前往秘境的第一趟摆渡船,便由黄离、周榆晚、刘子由三人登上。

三人坐在小舟中,望着摆渡人不断地摆着船桨,在万忧河中翻过一层又一层的浪。

刘子由喂了一声,眼睛亮亮地,看向黄离。

“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

“最后一问,你到底是怎么回答出来的?”

出乎刘子由意料的,黄离啊了一声。

“你说最后一问?”

“是啊。”

“最后一问其实是最简单的一问。”

“啊?”这回又轮到刘子由吃惊了。

“最后一问,是书里的原话啊。”黄离好似想起了什么,露出微末的笑意,又如蜻蜓点水般飞去,“当时道门的老师还说,《道经》中的每一卷都要烂熟于心,没想到,真的有用啊。”

几人都没再吭声。

少女的思绪顺着长河飘啊飘,回忆里的宗门,却早已不再了。

*

“他爱重你。”

“不过就是嘴硬罢了。”

“他再怎养究竟还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也会如人一般产生欲念。”

“你难道就不像,看到他为你动念只样?”

“你看啊,为了你,他甚至割出爱欲的分身。”

“那都是他直白的爱欲啊。”

黄离倏地睁眼。

身下是一片紫色的叶子。

手里还攥着山纹紫玉。

茂林修竹,片片如云。

只可惜这些灵植,全部都是紫色。

看得人心头发麻。

刚才她是做梦了?谁在梦里说话?

黄离胳膊肘撑地,翻起身来,将四周环顾了一圈。

她又找了三四圈,始终没有看到周榆晚和刘子由的身影。

心中隐隐有些不适,但周榆晚真正修为乃是说出去吓死人的分神,就算是那令天骄畏惧的化神摆渡人,在分神面前,也不过飞蚁。除非遇到特殊情况,那另当别论。

刘子由来历神秘,似乎懂些西方家乡的奇异灵术,又有金铃铛护身,其实也不用太担心。

思及此,黄离暂时放松了一下。

脚下的泥土松软而肥沃,似乎很适合灵植生存。

或许可以挖一点带回灵田?

黄离说做就做,在神识中打开修真宗门模拟器。

“你好,我可以用把这里的土用万能的模拟器送入灵田吗?”

器灵一愣,好像得到了夸奖一般:“当然可以的!”

“不过要现在商店里购买运空铲,才能转移灵土哦~”

你们真的是天地造化,而不是某某大能的商会分支吗?

黄离再次感到深深的疑惑,不过还是将商店系统打开,在其中划拉了一会儿,找到运空铲的选项,点击购买。

储物袋中果然出现了一把特质灵器。

黄离开始挖挖挖。

这土,也是天材地宝啊。

*

“怎么回事!快管管你徒弟!”

女装男子“腾”地起身,怒气胀裂,“一进山上,就开始挖我的土?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修士!快让她停下!”

“我的土我的土!!”

听着女装男子不断哀嚎,周穆寒静静喝了口茶。

“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想要,便随她去。”

“那可是我的土!!”

周穆寒瞥了他一眼,女装青年便马上安静了下来。

“你这秘境,是谁开的?”

女装青年立马蔫儿了下去,可怜巴巴地对着屏风里不断被挖走的土,望眼欲穿。

没办法,谁叫这是周穆寒开辟的,又让交给他管辖的两人共有秘境呢。

*

天渐渐沉下去,黄离早就挖完了土,找了个地方准备休息。

这毕竟是练武秘境,黄离也不敢挖太多,铲了几铲子便停手了。

将夜之前,她又在竹林中转了几圈。

还是没有找到周榆晚和刘子由的身影。

困意朝黄离重重袭来,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朝树上望去。

花灼曾经在树上睡得很香。

看起来舒服极了。

要不......她也,试一下?

*

周穆寒?

是他吗?

她怎么会突然捡到他。

还是在......这样旖旎的地方。

红帐漫漫,轻纱扬扬,烛光若隐若现。而红帐之下,有身披红衣的雪发人,安安静静等着她。

雪发在床榻间散落了一地,如霜雪一般堆开。

千丝万缕,一丝分不清是“青丝”,还是“情丝”。

她缓缓靠近他,一步一步走过去。

周穆寒坐在**,抬头望向她。

眸里千年的冰色在她的注视下融化,神情却依旧沾点万古不变般的恼怒。

“还不快来。”

黄离顿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击中,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却被榻上人霸道地锢入怀中。修长的臂膀有力地环住她,她能感受到衣服之下他微凉的温度,无声沁入她的体周。

白发与黑发缠绕,剪不断,理还乱,如蛇交冉一般勾在一起。

“师......尊......”

她的声音里带上些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涩。

“阿离。”

这一问一答,仿佛情人喃呢。

她跪坐在他怀里,肌肤相贴,手撑在他的胸前。

可以感受到衣下的肌理。

很棒。

周穆寒微微红了脸,似恼非恼地瞪了她一眼,骂了一句小混账,却低头亲吻住她的发旋。

唇瓣带来的感觉如同触电一般,一直从头颅传递到她心里,再到五脏六腑,十万经脉的每一处角落。

她拽住他的白发,贴上他的下巴,在他的下颌处舔了一下。

留下暧昧至极的一道水痕。

周穆寒身形猛地一颤,雪眸滴上重山一般的欲色,向她俯来。

谁输谁赢,还是未知。

“阿离。”

那一声如奔亘古而来,又如雪山摇铃,坠入心弦。

***

有血腥味。

很浓重的血腥味。

黄离幽幽转醒,在夜幕中睁开了眼。

天色沉沉,紫色的竹林上空却见不到一颗发着光的星辰。

黄离低下头,有些诧异地看着身上的白色毯子。

她记得她没有盖毯子啊?

她原来不是谁在树上的嘛?

怎么突然就下来了。

天色昏沉,连月亮,仿佛都藏了起来。

浓郁的血腥味,如针一般扎入她的嗅觉。

黄离隐隐感觉到不对,警觉地四处观望。不能在夜中随意使用开阳火,虽然能照明还能驱邪,但或许很容易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她看了身上的毯子片刻,将其工工整整地卷好,放入储物袋中。双眸一亮,瞳术明火眸施展,黄离的视野一下子亮了起来。

体内的开阳火感到了异常。

没想到初步觉醒之后的开阳火还有这种功能。

黄离顺着开阳火的感向走去,一道灵刃飞来,她猛地躲到树后。

用灵术再三隐匿好身形,黄离小心翼翼地侧出一点头,看向树前。

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具躯体,充满着血腥气味。他衣服破烂,身上充满血渍,躺在一颗粗壮的竹子下。

几匹狼,在夜中睁开的眼宛如碧绿的烛火,令人森然生惧。

而那狼不断逼近他,在为首的一匹狼长开血盆大口,要冲他身上咬去,黄离也正准备出手之时,那狼缺突然停下了。

狼爪扎地,健壮的狼身银白如月,它伸长脖子,向天空发出长长的鸣叫。

随后,伸出血红的舌头,在他身上粗糙地舔遍了他的全身,最后领着另外几匹狼消失在远方的暗林里。

他气喘吁吁,胸膛不断起伏,仿佛刚刚逃过一劫。

然而马上,他的瞳孔又竖了起来。

无数只银白色蝙蝠如雪片一般飘落,从浓重的黑影中降落到他身上,贪婪地埋口苦吸,伤口溢出一滴又一滴的鲜血。

少年冷峻的面容上露出惨白之色,仰头望着空中,眼神虚无。被蝙蝠住满的身体,仿佛一幅堕落的男仙画。

那些银白色蝙蝠像是吸不饱一样,啃食着属于它们自己的唐僧肉唐僧血。

仿佛喝了那些血,就能得道长生。

不行。

黄离皱了皱眉,在犹豫。

再这样下去,他会直接死于流血过多。

掌间滚开一星火苗,黄离身影一瞬,超那银白蝙蝠扑去。

蝙蝠最怕火,发出吱吱喳喳的声音,在火焰中一哄而散。

剩下几只依旧不愿意松口的,被黄离用小火苗在瞬间烧了个一干二净。

少年顶着残破的身躯,缓缓抬头看向她,露出一个近乎惨败的笑容: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