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到自己的船室里,就向寝**躺下来。她觉得眼前只是一团黑暗,看不见什么东西,胸口像给一块大石填压着,喘气不过来。想睡总睡不下去。背部像微微地发了点冷汗,脸色一刻一刻的变化,到后来变成金黄色了。
“我闷得很。头部冷得像针刺般的。闷死了!”
何老伯忙去请了船医来。船医听说是头等船客,一刻工夫就跑来了。诊察的结果是,妊娠中遇晕船,惹起了点脑贫血症,不要服什么药。静卧一会也可以。最好能够起来慢慢的行动,使血液容易循环,就没有事了。
“喝些葡萄酒吧。”医生临走时说了这一句。何老伯和阿和看医生去后也回二等舱里去。让她静睡。
美瑛醒来时,船室里的电灯亮了。但船身还不住地摆动。觉得自己不像上半天那样的晕得厉害了。听不见什么,只听见海浪冲击船身的沙沙的音和甲板下面的机器的轰轰的音响。
她总觉得还有种臭气,她嗅着了心头就发闷——催她要吐呕般的一种苦闷。她不知道那种臭气的来源。她想象这样清洁的头等舱房里不该有这种臭气的。她留意的嗅了嗅,又闻不着那种臭气。但忽然的那种臭气又接近鼻端来了。她从枕畔取出一瓶花露水来,洒滴在枕上,手帕上和胸部的衣上,她受了香水的刺激,再睡不下去了。她虽然不敢起来,但不像日间那样怕船晕了。她觉得喉头干苦得厉害,想喝点茶,但自己又懒得起来,她觉得自己一身是很肮脏的了。
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她说了后,一个年轻的,头上分的发梳得光光的,穿着白色衣裳的年轻的侍仆走进来,她觉得这个侍仆侍她比别的客人更殷勤。她想,定是她先给了四块钱的小账的缘故。今早一起来,他就替我清理被褥,我换下来的袜子和裙裤,他都替我叠得好好的。
“晚餐准备好了,到食堂里去么?”他很恭敬的问。
“不想吃。”她躺着摇了摇头。
“我特别替你弄点稀饭好么?”他再问。
“等一会再看吧。”
侍仆走了后,她奇妙的兴奋起来。绮丽的寝台,海面的幽寂。船身的震动惹起她的一种好奇的情绪。她正在痴想,假想到那个年轻的侍仆是个不好的人,对自己怀恶意时,自己也觉奇异,会起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她思想散乱的胡想了一会,觉得头痛起来了。她合了眼睛想睡,但无论如何睡不着。再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时,她又像从梦中惊醒来了般的。进来的还是那个侍仆。
“我刚才忘记了。今天下午有一个人——二等船室的船客来了两次,看见你睡了,回去了。他说等你醒来了时再来看你。”
“他说了他的名字没有?”
“没有说,他留了一封信在这里,说等你醒来时交给你,你要请他来时,就托我到那边去叫他。”仆欧从衣袋里摸了那封信出来,拿在手中捏捏说,
“里面不像是信纸呢。”仆欧说了后向她微笑。
她把那封信接过来,看见封面怪丑的笔迹,她的胸口就跳动起来,上面的几个字是:“交魏女士手收。”等到仆欧出去后,她把封筒撕开,里面掉出一个白绒线织的表袋子来。她想,这是当年应他的要求,替他编的一个表袋子。
——他也在这船里么?对了,阿和说的在吃烟室里望我的定是他了。他真的为我还没肯结婚时,那我真对不起他了。所认识的男人中还算他是顶纯粹,顶真心向我的吧。她最初看见他的字迹,还感着点悸动,现在倒很想见见他了。在这海上实在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太寂寞了。推门进来的是阿和。
“你来做什么?”才思念那个绒织表袋的主人,看见阿和来就十分的讨厌。她想,阿和在这里,他来了时定坐不稳就跑的,阿和又是个讨厌鬼,性质和他的父亲一样的黏滞。
“我吃过了饭,来看你好了些没有。”阿和不客气的坐到她的寝台上来。
“……”她望着他,在凝想,不说话。阿和当她是有意思了。
“你这暴躁鬼!不懂一点规矩!”她躺在寝台上,头向左右摆动的躲避阿和。她拼命的抵抗。阿和伏在她的足部像受了致命伤的猛兽不住地呻吟。
美瑛也感着他的双腕里面流着恶魔般的血。阿和待要再向她突击,忽然听见外面又有人敲门。阿和忙坐到寝床对面的梳化椅子上去。
年轻的仆欧只手按着门的把手,站在室外伸头进来说:
“刚才说的杨先生来了。”
她听见松卿来看她,才停息了的胸头的跳动重新跳动起来,她忙伸出两手的小指头略把两鬓上散乱的细发整理整理,勉强坐起来望对面磁盆台上的挂镜,照了一照,随又把嘴唇掀起,露出两列牙齿来。她看见牙齿倒没有什么不清洁,不过自己总觉得齿面滑滑的敷着一重点膜,心里不舒服。
她对了一会镜,她觉得自己今天特别的丑陋,脸色这样的苍黄,双颊也瘦得生了一个浅浅的窝儿,并且睡了大半天,起来还没有梳洗;她实在有点不愿意见松卿。但又想,迟早会碰着他的,现在他来了,就会会他吧。
“请他进来。”她坐起来后对仆欧说。
松卿穿着蛋黄色的直领洋服走进来。那种南洋华侨风的装束在她是很刺目的。她不禁把他和广勋比较,觉得雅鄙的界线很明了的。没有和广勋交际以前,松卿在她眼中是个美男子。现在脑中深深的有了广勋的印象的她觉得松卿的嘴唇今天特别的厚,惹起了她的反感。
“啊!美瑛姊!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碰见你!”松卿的脚还没有提起,头先伸进来了。他刚说定,才看见阿和坐在这边的梳化椅上。他忙敛了笑容,恢复了他的正经面孔,刚才笑得没了缝的闭着的眼睛也仍旧睁开,很厚的紫黑色的嘴唇仍旧把上列两个长长的微向外露的门齿紧紧地包着,她看见松卿那种惊惶失措的样子更觉得难看。
“请教?”松卿正襟危立的问阿和。
“是我家里人,同到兰贡去的。”美瑛抢先答了。
阿和认识在吃烟室里偷望他们的就是这位先生了。
“你们到兰贡去么?”松卿问他,但随即又想起来了般的说,“是的,是的,凌士雄兄早出去了。你到那边去一时不回家了吧?”
“你呢?你到那个埠头去?”美瑛反问他。
“我么?我什么地方都要去,H市,新加坡,槟榔屿,大霹雳,兰贡,孟加拉,英属的南洋各地都到过来。”
“问你这回到什么地方去?”
“先到新加坡。下个月可以到兰贡来。”
“你做什么生意?”
“没有一定的生意。这埠有便宜的货物时就采办来到别埠卖。”
松卿到后来看见阿和蠢头蠢脑的样子,也就宽了心,不十分理会他了,他只恣意的偷看美瑛。他觉得美瑛不如从前未嫁时那样娟丽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美瑛是他的第一次的恋人,印象很深,现在面貌虽然变了,不及从前的好看,但在松卿的眼中还是很可爱的处女。
生性固执的阿和尽坐在梳化椅上守着他俩不肯走,但松卿也和他有同样的心理,想挨他先走,但到后来松卿终熬不过他。外面的风浪又激烈起来了,船身簸**得厉害。
“松卿,我有点头晕。明天再见吧,”她又向着阿和说,"你也好走了,我要睡了。”
松卿走了后,阿和恨恨地出去,口里不知咕噜些什么,她也无心听他。后只听见船钟响了七响。她想,十一点半钟了,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