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前后他俩在公园里来了。他别她的时候对她说,他决不至于对不起她,望她再忍耐几天,他定有可以答覆她的回话。

在公园门首她一个人痴站了一会,想就回家里去,但心里总有点不愿意,也有点害怕因为家里实在幽暗,像坟穴一样的幽暗,也实在冷寂,像坟穴一样的冷寂。等他几天么?恐怕坐在家里一刻都难过呢。

她雇了一辆轿子到她母亲家里来。走进门来叫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应。她想运气不好的人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凑巧,母亲像不在家里。她叫了一会,老妈子才从后院子里出来。问老妈子母亲到那里去了,老妈子说母亲出门时没有告诉她,于是她再乘轿子回城里来。

她回到自己房里来就微微地打了个寒抖。她忙叫老妈子生火炉。

“我出去后有客来了没有?”

“昨天没有客来。上午少爷来了。在房里坐了一刻就走了。他问老爷有信来了没有。”

她听见阿和来了。背部像给蝎虫咬了一口般的打了一个寒噤。她想士雄没有走时,阿和常常由村里出来。自他父亲走后。他很少出来了。虽然来过一两回,但都是十二点前后来的,由村里到城里来有相当的路程了。怎么他今天来得这样早呢。她想到他那怪丑的样子,心里就作恶。他那对黑白不明的眼睛时常在凝视着我,异常讨厌的。他的像猎犬般的东嗅西嗅爱探取人家的私事的性质,像他父亲一样的强烈的嫉妒心、猜疑心和蛇一般的固执的性质,她又很害怕。她想一定是他的祖母叫他来侦探我的行动的。

她想到他的固执的一个例来了。他始终不承认她是他的继母。他对她还是照小时候称呼,叫她瑛姑。曾经他的父亲多次的劝解,他都不听从。他对她没有叫过一回妈妈。

他十七岁了,但他的骨格像他的生母一样的粗大,面貌也像他的生母般的丑恶。头脑又钝,在小学校勉勉强强地毕了业后不再升学了。他只在村里和一群顽童游戏,打架,赌钱,喝酒。他的身体粗壮,虽是十七岁,但看来有十八九岁了。他的祖母正热心的托媒找孙媳妇了。他近来竟跟着村里的不良少年到僻静的地方调戏妇女起来了。看见稍有姿色的采樵的女人就要唱几句山歌向她们调情,有时竟大胆的伸手到她们胸前去。

今年过新年的时候,美瑛因为要敷衍士雄,表示她并不讨厌阿和,阿和过来向她作揖时,她就牵了他的手拦阻他不要多礼了。但他看见他父亲转了背,竟趁势靠近她的胸前来,把她吓了一跳。她当时就猜他是有恶意的。但过后她又笑自己神经过于锐敏了,这种举动不过是他的小孩子脾气的表现罢了。但她对他总有点害怕。

她沉思了一会,老妈子把炉火生好了。

“你怎么对他说呢?”

“是的,他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怎么样回答他?”

“我说你昨天下午出去的。到魏家去了。照你所吩咐的说。”

她想,阿和总不至于到魏家去问我昨晚上来了没有吧。自己错了,今天一早就要到母亲家里去,不该和广勋到公园里去的。广勋早就想跑的,自己故意作难他,拉他到公园里去的。不会去吧,阿和定是到街上赌钱去了,或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他说不定晚一点还要到这里来呢。她想,他是达了年龄的,生理上起了变化的,说不定他不在追寻异性。生理上初起变化的人的这种冲动是很强烈的。他定在热烈的追逐异性。但是像乌鸦一样的黑,牡牛一样的粗大,大猴子一样的丑的阿和,有那个女人情愿看他呢。说不定这是他来看我的原因。她想到这里又好笑,又好气,同时双颊也忽然的发热,背部也感着一种恶寒。

那晚上她孤冷冷地一个人睡在一张铜床里凝视着电灯,直到深夜两点钟还睡不下去。她思念起广勋来了。她忙熄了电灯,但在黑暗里她的思虑更复杂了,她再把电灯开上。

她愈想愈气不过,自己虽然有点对不起妹妹,但广勋就十二分对不起自己了。莫说没有整个心儿向我,就连半个,四分之一的心都没有给我。他的心完全向着他的妻子。他只当我是件取乐的机械。但是自己明知他没有真心诚意,但还不能拒绝他,生理上完全受着他的支配了。自己的希望是每晚上能够和他接近。至少,也得和妹妹平分,隔晚他应当到我这里来。但这在事实上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每晚上都拥抱着妹妹吧,妹妹——体弱的妹妹讨厌了他吧。他以余剩之力来和我周旋吧,今晚上他定在拥抱着妹妹呢。妹妹为家里的琐事操作了一天,疲倦之后就喂着乳睡下去了吧。他的要求,给渴望着酣畅的睡眠的妹妹拒绝了吧。妹妹曾对自己说,虽带点浮夸,但也有八成的可信,她实在讨厌了他,她对**感不到半点兴趣,结果只有可厌的疲倦。妹妹又说,他如果有能力养妻子,就让他娶妾,她也不干涉。所谓丈夫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只有可靠的父亲,没有可靠的丈夫;她和他的感情全靠她的小孩子替他俩维系着的。

她想,昨晚上不该迫他的。要求他马上离开妻子,和自己一路到南洋去,这是她明知做不到的,又何必去试探他呢。不这样的迫他,他明后天或者可以来看我。现在他怕不容易来了吧,错了,错了,他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叫自己如何挨得过去呢。

快要到天亮时她才合眼,睡下去后直睡至正午时分才起来,她起来看挂钟已经十一点四十几分钟了,她洗漱了后回到房里来打算用早膳。待叫老妈子,老妈子已经走进来说,少爷来了。美瑛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怕自己的惊惶的样子给老妈子看出来,不好看。忙定一定神,但她看见老妈子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狡笑。她觉得老妈子的狡笑是含有毒意的。她想怎么会这样凑巧的,自己才起来他就来了。她觉得阿和是早来了的,又起来时仿佛听见老妈子在她房里和哪一个低声私语般的。莫非阿和和老妈子讲通了来共谋自己么。

美瑛实在有点怕阿和是他的祖母唆使来侦探自己的行动。士雄的财权大部分交给美瑛了,只有村里的田地和几间小店子的店租是由他母亲直接管理。在城里的几间大店子的店租和凑的生意的股息完全交美瑛收管。士雄的母亲对这件事是十二分的不欢喜。但士雄的折子和股票都给美瑛锁起了,也想不出方法来要美瑛交出。士雄还没有走时,阿和曾来过几次。士雄和她在房里说话时,阿和就在外边窃听,这是老妈子告诉她的,阿和有时又走进房里来,站在美瑛的箱子橱子旁边,像很注意箱口和橱门上的锁头,想偷什么东西般的。

——幸得我的箱子和橱子没有一时一刻不锁着的,不然,股票和各种折子会给他偷去了吧。他定是赌输了,想来偷什么东西的。我要更加留心提防他才好。这个讨厌鬼又来了,拿几块钱打发他算了。

她正在痴想,那个像牡牛一样的粗壮,像乌鸦一样的黑的阿和走进她面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