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美琼夫妻同到城里的美瑛家里来,由她们姊妹俩的介绍,士雄和广勋也认识了。广勋对酒和麻雀和士雄是同嗜好的,他俩就成了莫逆。

美瑛意识着自己十六岁那年的事——广勋是先向她求过婚的人——广勋在她的心上像持有一种似恨非恨,似爱非爱的印象。他不像中学时代那样的美了,但他的美少年的印象还很深刻的印在她的心坎里,同时受着士雄的**,不能得彻底的性的安慰的她望见体格魁伟,富有筋肉的广勋也垂着涎沫生出一种羡慕来。

——像这么一个魁伟的好男子,怎么妹妹还说不满足的话呢?她觉得人生就有许多矛盾,不经过一次的社会革命不能解除的矛盾。

寒冬的一天下午,士雄今天起床起得特别的早。一响十二点就从被窝里爬起来,吃过了饭就出去了。他说××公司今天开股东会,他是股东之一,一点钟就开会的,不能不早点去。

上午美瑛起床时,朝南的百叶窗扇上太阳光还晒得很强烈的。近午时分,太阳在灰白色的云中隐了形,房里地微微的暗淡下来。

外面像起了西北风,在屋后的竹林里吹出一种凄惨之音,但这种凄惨之音里面又像含蓄着一点春意。美瑛在房里的暖炉前坐着还觉得有点冷,十根指头也微微地红肿起来。她由美琼那边借来的一本“艺术与恋爱”虽然摆在面前,但她觉得今天特别寂寞般的,也再无心读那部书了。

——他说今天定来的,怎么还不来呢?天气太冷了,他不出门了吧。他还是喜欢他的妻子,这样的冷天里,在家里拥抱着他的妻子向火吧。他们在冷笑我吧,丈夫对人说妻如何不好,妻也对人说丈夫如何不好,其实都是饰词,他们都在骗我,嘲笑我没有和暖的家庭,他是有了妻子的人怎么还有真心向我呢?她一个人在翻来覆去的想,愈想愈觉得广勋前几天的话靠不住了。

——是的,自己明知广勋所说的都是假话,称赞我美丽是假的,说他和妹妹已经无爱了也是假的。自己虽知道他的心不真诚,但总不能放弃自己对他的希望。

她前星期到他家里去,回来时,他送了她一程。

“出了村口就是官道,来往的人多,不要紧。只有由家里到村口的路太僻静了,单姊姊一个人不便走,你送姊姊出村口去吧。”美琼看见姊姊说要回城里去时就这样向丈夫说。广勋当然很情愿的,他在美瑛家里打过几晚的麻雀了。他和美瑛渐渐地混熟了。久和生育过来的美琼同栖,对她的有主妇臭的态度和做了人的母亲的沉着的态度早生了一种厌倦的他,看见美瑛的始终欢笑着的无忌惮的态度更感着一种兴味。

有一晚上广勋在她家里一连输了几圈,输得双颊发热起来。

美瑛看见广勋在座,她就没有一刻不意识着他,她也知道他的经济状态不好,看见他输了,很替他抱同情。

“我看,我来看你的牌怎么样。我来做你的参谋。”她笑着凑近他的肩后来。她一面剥着瓜子一面说笑。广勋的左颊上感着她的有暖味的气息,精神更摇招不定了,他又输了一圈。

“你起来,我替你打一两圈看看,看可能转过风来。”广勋真的站了起来。她就坐下去。

“可是,你也走开不得,你还要在我旁边监督着。”她笑着牵他的手,她叫老妈子搬了一张椅子来,叫他坐在她的左肩后,广勋脸红红的望了望士雄,才坐下去。士雄坐在对面,虽然注意着他的牌,但时时注视她和他的态度,广勋坐在她肩后很局促不安的。但他看她的态度像对士雄一点都不理会。

她只手摸着牌,摸到了好牌时,只手就伸出来捉广勋的手,好像叫他看牌。但到后来,她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了。广勋也由她的这样的表示领略到几分快感。他想该输了,今晚上该输了。

平时美瑛等士雄,等得不耐烦时,就先就寝的。这晚上她一直等到他们散台。广勋起身告辞时已经是午前两点钟了。她忙取了他的外套替他披上,送他出来,双手抓住他的外套的袋口送他出门首来。

他真的送着她出村口来,一点钟时分,农民都吃了中饭回家里去歇息了。

村头上除了三两个村童外没有行人。离他的家远了,看见他的妻背着小孩子进屋里去了,他忙走近她的身侧,两人都像预先准备好了的,他的左手和她的右手触着了,紧紧地互握着了。在他俩的身体内循环着的血液忽然地沸腾起来。她的髻上的黄澄澄的首饰也使他生了一种羡慕。他嗅着她的有刺激性的发香。

“那晚上真对不起。我本想送回来,又怕表兄晓得。”他想起那晚上输了钱回来在外套袋里发见的一束钞票来了。

“我看你输狠了。你有家务的人,输了这么多钱,怕你家中不方便。”她脸红红的翻回来向他说。”我家里虽不算有钱,不过我们吃的穿的尽够了,多了钱也没有一点意思。”

广勋这时候万分感激她了,不知道要如何的表示才可酬报她的厚意,他只加紧的握了她的手,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俩又默默地行了十多步。

“你在军部里办的什么事?”

“军务处的股员。”

“月薪呢?”

广勋给她这一问,脸红红的说不出话来。

“有一百元?”她不客气的追着问。

“有一百元倒好了!”他红着脸苦笑。

“有多少呢?”

“四十元!”

“仅四十元!”

“四十元还算位置好的。还有二三十元的,里面冗员太多了。外面说得好听,不荐用私人,但是有势力的军官荐来的还是下条子,下委任状。”

“处长的薪水多少呢?”

“不十分清楚。五百块吧。”

“你直接属处长管么?”

“不,还有科长。”

“科长的薪金呢?”

“看哪一科,有二百的,有二百五十的。”

“那你们的薪水太少了!”

“还不是!?薪水愈少的人办的事件也愈多也愈苦。死的是连排长,升官加薪水的是师长军长。这和劳工神圣的原则就不合了。我由一个认得军部里的当局的友人介绍进去的才有四十元的薪额。还有一两个股员跟着军队在各地转徒了一年多,但他们的薪水还没有增加,还是领初进部里时的薪额--三十元。你想公平不公平?像这样的赏罚不明,劳工的真价很难提高的。有后援时,大学校的以看显微镜为专职的生物学教授可以做警备司令官的秘书长呢!”广勋说了后笑起来了。

“我想,才力虽然有不同,位级也不免有高下之分,不过工作的辛苦是一样的不费脑力,也费体力。薪额太定得悬隔,团体的合作就难持久了。徒事牺牲有时或可做得到,不过人是堕落了的动物,只能一时,不能持久。牺牲是求解决阶级争斗的方法,但在这牺牲中不知不觉间又分出阶级来了。结果还是劳心的管劳力的,这是不合近代的潮流的。我想,最好只在职务上分级劳动的时间还是上下级一律八小时,薪水也平等,每人一百元或两百元。大学教授不能比小学教师高三四倍。公安局长的薪水不能比当巡警的高三四十倍。你想对不对?”

“你怎么发出这样的议论来了!?”广勋笑向她。”薪水平等,在现在一团糟的政局是难实行的。为奖励勤劳的人计。也得要分等级,不过不好太差远了。位置只差两级,薪水就多了一二十倍,这真太笑话了。处长的太太来往驾着汽车,股员的太太赤着双腿在秧田里插秧呢!”

他和她一边谈,一边走,不知不觉间他和她的肩膀贴在一块了,他俩的体内的热气交流起来。走到村口来时,她松了手向他告别。

“不忙,还早呢,我再送你到前面去。我叫你在我家里歇一晚,你又不。”

他停了脚,她也止了步,同站在村口的一株大榕树下。

“等到新年的时候,我再来,那时候我真要到你家里来歇三两夜。”美瑛歪着首笑向他说。

“我们慢慢向前走吧。”他俩又开始走路。

“你就到我家里去不好么?”她再笑着说。

“今天有点不方便吧。”他也笑着说。

“那你就回去吧。”她推着他的肩膀。

“我舍不得你。”他大胆的故意试探她。

“我还不是一样。”她红了脸低下首去。

他俩手携手的再走了一会,空中忽然地阴暗下来。像天黑了,但时间并不对,还不到两点钟呢。“像要下雨了,怕要下雪么。你快点回去吧。妹妹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她说了后狂笑。

“不要紧,让我再送你一程。”

美瑛把洋伞撑开来了,果然头上一滴一滴的下起雨来了。

“真的下雨了。”

他苦笑着说。

雨滴越发粗了,也愈下得急了。

“你快来,快进伞子下面来。”

伞小了,两个人紧紧地肩膀贴肩膀的挤着走。他的左手,她的右手共撑着伞柄,他俩互感着热热的呼吸。

“两个人撑着伞柄,不好走。让我一个人撑吧。”他叫她放了手,她的右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来。

雨愈下得大了,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他俩走到一间破漏了的茶亭里来了。

“我们躲躲雨吧,”她提议。

“也好。”

他俩就走进茶亭里来。

“给人看见了时,不晓得他们猜我们是什么样人。”

“真的,不容易猜吧。”他倾着头笑。

“夫妻?不像吧。”

“兄妹?”

“更不像。”

“那,他们猜是什么样人呢?”

“定猜我们是幽会的。”

“我们本来是……”他的声音颤动得厉害。说不下去。“是什么!”她也颤声的问。

“我俩是未成功的夫妻。”他红着脸紧握她的手。“你还好意思说,提起这件事,我真恨你不过。”她说了后她的上下两列牙齿还紧紧的闭着表示对他的深恨。

“那是我家里人的意思,那时候我不能作主。”

她的双腕从他的颈部松解下来后,雨也晴了。

“我要快点回去了。”她对他说,他只点点头。

她才走出亭子外又回来说:

“望你常到我家里来。”

他点了点头。他望着她在前面站在转弯的路旁。只手撑着洋伞,只手高高的伸出向他挥动,像叫他快些回去,莫尽是站在亭子前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