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了?”听见一个男人在问筱桥。

“手脚比刚才暖和得多了,不要紧了。”

“要加灌汤婆子么?”

“不要了吧,太热了也不好。阿哥,还是快点打个电话到祝家去告诉他们。”

“好的,我借电话去了哟。”

我才知道这里是筱桥的哥哥的房子——从一家人家分租过来的小亭子间。

“我好了,不要紧了。”我这样说。

忽然听见我会说话了,他们兄弟骇了一跳。

“我是筱桥的哥哥,少奶奶。这间房子太肮脏了,对不起少奶奶。”

筱桥的哥哥双手笔直地垂到大腿部,向着我尽鞠躬。我从前就听见父亲说过,这个人十分忠实,也极谦和。他当茶房的时候,父亲常常去揶揄他,问他:“这茶盘里有几个茶杯?”

他便按着指头一个个地数。

“一、二、三、四……五,共五个。”他的诚实有类此者。

他尽向我道歉,说房子太污秽了,被窝太坚硬了。他最担心的就是:筱桥看见我昏过去了,没奈何,抱了我回到他这里来;万一给外面的人们知道了时,是十分对不住我的。

我不答应他们去打电话通知家里,因为我想叫母亲和丈夫多多忧虑一下才消我的气。但他们兄弟说:“老爷老太太怕十分担心,还是快点通知他们的好。”

我想,他们有他们的责任,只好让他们去打电话了。

“那我借电话去了哟。”

看着他们兄弟这样地为我的事奔走不暇,谁相信世界上全无好人的话呢?要经过深刻的生活痛苦的人们才有美丽的人情。要在无产阶级中才能发见有这样美丽的人情。一切的罪恶可以说都是发生于有钱的有暇阶级中哟。

我终给他们兄弟的纯厚的、真挚的态度感动了,流了不少的眼泪。

我再仔细地看了看这间房间,虽然破旧,但整理得很整洁。我想,这家屋的房东也定是个穷苦人。

“这家的房东是什么职业?”我问筱桥。

“裁缝匠。楼下就是成衣铺。”

筱桥还告诉我,这个裁缝从前是住在租界上的。他有一个小孩子给日本人的汽车压死了,他骂了那个日本人,日本人还叫了一名日本巡捕两名英国巡捕来把他毒打了一顿;所以他发誓不再住租界了,搬到中国街里来住。筱桥又说,中国街上虽然脏一点,但是房租钱却便宜得多。我也听我的父亲说过,中国街里不能住,是因为警察太坏了,常常向居民提出许多难题来敲竹杠。最好的是住半租界,外国人不管,中国当局也不管,所以半租界还是不可厚非的。

国民革命刚告成功的今日,收回租界的呼声也很高。但是我不相信四万万的中国人中真有一两个赞成实行收回租界的人。假如有之,只有吴佩孚一人而已。吴佩孚没有大款存在帝国主义银行里,他得意时固然不住租界,就是失意时也不肯住租界。至于目前当然更没有人真心赞成收回租界的了。压迫阶级固然不赞成,被压迫阶级也一时不能赞成。此中道理是很明显的,毋庸我来再赘说吧。

筱桥不住地捏冷手巾过来搁在我的额上。他默默无言地只待他的哥哥归来。

“真对不住你了,真对不住你了!”

我几次这样对他说。但他听见样子更惶恐更谦卑。因为带了我到这样朽旧的房子里来,他像十分惭愧。关于他的哥哥身上,我问了他一些话。据他说,他的哥哥伯良不日可以升为科员了,这是他的哥哥数年来的希望,终达到了目的,薪水增加至四十元整。

我和筱桥闲谈了一会,伯良回来了。他说,电话打了去,老家丁陈铭星接着电话,非常喜欢,说马上就送汽车来接我回去。伯良说了一次,又重说一次。

“来接我回去?”我问他。

“是的。”

“陈铭星来?”

“是的。”

他每说“是的”时,双手便笔直地向下垂,像小学生立正般的。我想,他真是个谦虚的爱讲礼节的人。

过了一会陈铭星来了。他是家丁们中第一人,简单地说他是家丁头。他的头发快要脱干净,剩下来的真是一根根地可数了。头皮光滑得发亮。

他有个缺点,就是喜欢咬文嚼字,东拉西扯,说起话来十分冗长,常令听者不耐烦听下去。譬如听见人说黎元洪和袁世凯结亲家,曹琨也和张作霖结亲家,他便会吟起《长恨歌》里的一段来,什么:

“……姐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 不重生男重生女……”

又譬如听见有人骂袁世凯专制,专用他的亲戚门生来包办中华民国;他便要长吁短叹,说:“方今天下大乱,非有不世出之英雄不能统一中国。袁世凯固一之雄也!哈哈哈!”原来他手中拿着一个白皑皑的袁头给我们看。其滑稽有如此者。

的确,现在的世界是不需要英雄豪杰了。勉强说,今世尚有英雄,则唯袁头而已。我们知道袁世凯之统一中国称帝,完全是由帝国主义者借给他的袁头之力啊。

又他听见宋教仁之被刺,国民党要人之亡命,有许多人在痛骂袁世凯之假革命;他便说:“这现象是从古以来就有的,即所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是也,何足异哉!”

他从前在我父亲的衙门当卫兵,父亲卸职后就回到我家里来当家丁了。

他一看见我,长叹一声后,才说:“啊!少奶奶,昨夜里辛苦了少奶奶。”

他站在床边尽鞠躬。每一鞠躬,他的头皮上便反射出一道光线过来。他不等我开口,先滔滔不绝地把昨夜里我走后的一切经过告诉我了。他说卓民驶着汽车走遍了亲戚朋友的住家,一家家地去问我有没有到那家里去。他又说,姐姐昨夜受了打击,急得生病了,母亲只担心给父亲晓得了要发生问题,在再三地告诫家人,不许多嘴。最后他又咬文嚼字地对我说:“少奶奶你的福气大,请宽待他们一次。古人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姐妹犹兄弟也。”

我想他真是语无伦次,我反不敢多问他什么话了,怕引起他的冗长的话头,听得不耐烦。现在他又继续说他的话了。他说,他在昨夜里给我们吵醒了后,便再睡不着,眼睁睁地一直等到天亮,鸡也啼了,打扫垃圾箱的人也来了,过后送报的也来了,卖油条的也来了,他就这样枝枝叶叶地说许多无聊的话,又给他花了半个多钟头。最后他说:“刚吃完早饭接到电话,老太太就叫我来接少奶奶回去。”他这样说着,拿出一条手巾来揩他的光亮亮的额上的汗。

“我不回去了。”

我这样回答那个老家人。我决意要贯彻我的主张。不过等了一会,想到往后要怎样地过活呢,自己是没有半点把握。

伯良站在旁边,不说一句话。他始终正身危立着默默地听。

“颜君,你也该帮我劝劝少奶奶。”陈铭星向着伯良说。

“关于这件事,是无容我小人插嘴的余地。”伯良态度决然地回答铭星。

我和陈铭星相持了许久,但也得不到什么结果。看看铭星的样子,也很可怜。他身上的淡黄色夏布大褂,快要转成黑色了。

到后来陈铭星告诉我,彩英在昨夜里发了热,终夜啼哭,乳母也没有办法了,无论如何要我回去看看,和大家商量一个万全之策,要出来时再出来也未尝不可。

听见彩英身上的事,我的心又动摇起来了。在许多种人情之中,最真挚最深切的无过于母子之爱了。父子之情有时容易乖离,只有母子之爱是不受旁的什么支配的。说到彩英,我真有说不出来的心痛。于是我再深想了一会,的确自己是没有一点错处,有罪的只是丈夫、姐姐和母亲。我原来是对的。但消极地逃避到这里来,反而要弄成自己不对了。我该堂堂正正地回去和他们谈判,该责罚的还是加以责罚,如果他们不容纳我的条件时我便告诉父亲去,等父亲去裁判他们。我又这样地转变了我的思想了。

“那么,我就和你一路回去。不过老陈你要负责,我回去后,无论怎样做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涉的哟!”

“那我可以负责向他们说。”陈铭星只要我能够回去,他便算有功绩了,所以他一味敷衍。其实这是没有他说的必要的,不过当时觉得他不这样说一下,自己是不好意思回去的。

我先头说过了,人数占多数的方面是常胜利的,但也有一个缺点,那是容易腐败。个人的正义的主张一提到多数人的会议上去时,棱角定给他们多数人磨琢得非常圆满。原来是彻底的方案将变为妥协的议案了。说到圆满谁都中听,也是敷衍场面最适用的词句;可是圆满有让步有妥协的意义,而不能彻底地决解一件事情。正面和反面要有彻底的斗争,不可妥协,若妥协,就会使正反两方相混合,那就成了一个不纯的团体了。由表面说来是圆满了,但绝不能长久,终有崩坏的一天。

姐姐盗了妹妹的丈夫,这是很明白的,不叫姐姐出去,就是我离开他们了。我是正面,姐姐是反面,这两方面该彻底争斗的。就算我失败,我就把丈夫让给姐姐也可以,而我可以和卓民脱离关系。但他们很卑怯,不能出此。他们总是希望我能够和他们妥协,妥协的理由是为保持家声,就是要我和卓民仍要担夫妇的虚名,而阿姐和他却行其夫妇之实。此中秘密绝对不能给世间晓得,因为给社会晓得了,家声就会败坏,家庭的圆满也不能保持了。简单地说他们是为保持家声,维持家里多数人的圆满而要求我牺牲,要求我永处于被害者的地位。家人对于被害者的我不表一点同情,也不尊重我的权利;对于加害者的姐姐和卓民的权利却十分尊重,也深表同情。像这样的不公平,怎么能够叫人心服呢!

他们所据的最重要的理由就是家声。母亲像某要人般地在对我说:“你要为保持家声而牺牲,不得自己去寻出路!你要为一家而牺牲你一个人!”

但是母亲等人却和那个要人一样,自己只在享乐,不管部下的痛苦。这样怎么能叫人不高举叛旗。如果我决然地反抗他们,决意和他们闹时,他们定加我以一种罪名,他们会这样说:

“菊筠败坏了家声!因为她不能克服自己,因为她嫉妒性太深,只顾个人不顾一家,所以败坏了家声,破坏了家庭的和平!”

这是他们在准备着对我下的裁判。骤然听来,的确是堂皇冠冕,但究其实是不是以伪造的多数来压迫少数人呢?——家庭的事情尚且如此,一国的政治可想而知。一部分的人们会举起革命之旗,完全是为了想去打倒利用家声一类的空名义去压迫人摧残人的元凶。母亲即我们家中的元凶。一家的圆满,一家的平和明明是由我的牺牲换来的代价;但是他们却享其成,对于牺牲最大的我不但无半点安慰无半点报酬,还要加以压迫加以摧残;天下哪有这样不平不合理的事呢?!

总之,处现在的世界只有自己起来保障自己,什么名义都是靠不住的。筱桥扶着我出来,跟铭星上了汽车,忽然听见伯良在叫他的弟弟。他走近车旁先向我鞠了一鞠躬。

“有些话要吩咐弟弟的……”他请求我的同意。我对他嫣然地一笑,表示允许。

筱桥再跳下车去。伯良和他站在车旁,低声细语地说了分把钟话,但一些听不清楚。伯良的那种正襟危立的样子,看见曾令人发笑。他比筱桥只大得三岁,满三十岁了。但身材比他的弟弟矮小,我自然而然注意到他的富有热情的眼睛了,浓眉大耳,隆鼻红唇,真是个典型的男儿。不知道他在对弟弟说些什么话,只看见筱桥不住地“是的是的”地点头。他小的时候失了父母,在各地流浪,为他的弟弟,苦劳了不少,费了十年的心血,到今日才得到一个科员的地位。宿命论者的他,对于现在的境遇已经十分满足了。

我看见筱桥不住地点头,伯良的眼睛里也满溢着泪珠了。

“那么,快送少奶奶回府去。”

伯良流下泪来了。筱桥也滴了几滴眼泪。

“劳少奶奶久等了,真对不住!”伯良再走近车窗前,向我鞠一鞠躬。

“你哥哥责备你么?为什么事情?”

我微笑着问筱桥。汽车在飞奔。

“他责备我为什么昨夜里不马上送少奶奶回府去。”

“他责备得真没道理。”铭星插嘴说。他是为要安慰我俩说的。“你的哥哥太顽固了哟。做事情,有时候要从权,要通情。孟夫子不说么,嫂溺援之以手者……”

“喂喂喂!驶快了,望到前头,望到前头!”

的确,我和筱桥一夜没有回去,到了天要亮的时候,他才抱着我回到他哥哥家里去,这也难怪他们疑心我们的。我怕铭星的话又说冗长了,忙拦阻住他。

“我真喜欢你的哥哥了。”

铭星听见,像吃了一惊,睁圆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筱桥,不敢再说什么话了。

汽车停在家门前了。阿喜第一先走出来,其次是卓民,又其次是母亲。

“啊!回来了!”

“回了来!

听着他们这样说,我回到自己房里来了。父亲在庭园里拿着一个喷水壶向花钵里浇水,看见我,便叫起来。

“啊!菊筠到哪里去来?昨天还看见你在家里的。你们年轻人行动自由,要旅行就旅行。”

看见父亲还不知道一点家里的情形,我真要心碎了。因为我昨夜逃出去,家里像骚扰了一场,姑母来了,姨母也来了。她们当我是个可怕的人般,以害怕的神色只远远地站着望我,不敢过来和我说话。母亲和丈夫坐在我旁边,但我沉着脸,不理睬他们。

我叫乳母抱了彩英过来。铭星说彩英有病完全是假的。看她非常高兴。我觉得像离开了彩英很久了,我抱着她,把自己的颊凑到她颊上去,她便笑起来,伸出圆圆的小手摸到我唇边来。我吹了吹她的手,她便发出响声笑,再吹她再笑。我的心渐渐缓和下来了。当我和乳母说话时,有许多人走来窥探我,于是我才注意到他们都不敢近就我,像害怕我般的。这到底是什么道理啊。他们是不正的人们,所以害怕正直的人。他们像想窃食的猫,尽在偷看我,一有隙,他们便跑过来的。

“我真的要怎样对付他们才好?”

我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了。我还在汽车里时这样想,我回到家时,家中的人们一看见我,一定尽都过来向我谢罪,过来向我安慰;谁曾料到他们只远远地警戒着偷望我。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怕我动怒,高声吵起来,给父亲晓得了昨夜里发生的事,不得了。

我和彩英耍笑了一会,她渐渐地睡着了。我便把她交回给乳母抱。乳母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寂寞地坐在房里。这时候,姑母和姨母一同走进来。

“听说你昨夜里大发脾气……”姨母先向我这样说。她是母亲的妹妹,嫁了两三次,丈夫都死了。现在嫁给一个不很有名的洋画家。他们还是借住我家的房子,那个画家架子虽然摆得很高,但是他的画不很好卖,他爱喝酒,一年间总是说穷,借住我家的房子,可以不付租钱。因为贫富之差,在姐妹间遂分了阶级,姨母对母亲的态度就像主仆的关系,因为每月津贴些用费给她,就使她变为奴隶了。这位姨母没有本领劝服她的丈夫戒酒,怎么有能力劝得我过来呢?

和姨母相对照的是姑母,她是父亲的妹妹,嫁给一个卸职师长姓李的。她自己也在一个女子中学当校长,她常常以教育家自居,向亲戚间夸耀,她喜欢戴高帽子,多多益善。称赞她是名将夫人,她便微笑着,称赞她是女教育家,她张开口笑了,再称赞她的德望高,她就笑响声了。

“听说你大发气,这也难怪你。不过,怕老父老母伤心,还是望你忍耐一点,不要太使性了。我是不知道什么的人,说来不知道你中听不中听,望你看看姨母的脸上,宽恕他们吧。”

她的声音低小,音调柔和,也带点悲切。

“没有什么事哟,姨母!”我微笑着说,“这些事真是不堪给你们晓得的。”

“但是,菊筠侄女!”女教育家开口了,“人谁无过,天下无不可恕的过失,并且男子和女子不同,这是讲理不尽的。”

真是女教育家的口吻。她还想向我演说下去。看见她那样装老卖老的样子,我真有点冒火了。

“那么你想叫我怎么样?”我忍耐着反问她。

“第一要忍耐。单为自己一身,事情很简单好办。但是你要恕到父母、姐妹和家声,那么你就非隐忍不行了。古来的孝女节,哪一个不是粉骨碎身,哪一个不是隐忍一切辛苦造成名的!”

女教育家的动机或许是善的,不过她那傲慢的自信过强的态度,实在引起了我的反感。她心里像在说:“你这菊筠!哪怕你冥顽不灵,我一定能把你说服,你也一定要受我这女教育家的感化的!”

我对于她的这样态度,先不能忍耐了。

“照姑母说的那些道理,只能适用于像姑母那样的良妻贤母吧。至于我,丈夫给他人夺去了,我是忍耐不住的。我没有姑母那样的本事能够忍耐。”

“这不是说有本事没有本事的话。你试想想看,家声不是关系一个人两个人身上的事。父母、姐妹、丈夫,你自己,还有我们一班亲戚。因为你一个人的感情作用,累了这许多人,你问心安不安呢?这是很大的问题。在你虽然不免受点精神的痛苦,但是一家之兴亡全在你一个人的肩膀上了。古人说得好,一路哭不如一家哭。”

“那是姑母说错了。”我有点焦怒了。“此一家的兴亡真的全视我一个人的行动么?那么,母亲、姐姐和卓民怎么样处分他们自己呢?他们一点责任都不负么?姑母在向我说教之先,为什么不向他们说说教呢?犯了罪的人你反容许他们;但对于受损害的我,一要求要做良妻贤母,二要求要为家声牺牲,这是什么道理?你们只要求他人要守道德,你们自己却一点不履行道德!”

我的口气太猛烈了,教育家的姑母沉默着不说话了。现在又轮到画家夫人的姨母说话了。她像要哭了般地说。

“自然,不单是恳求你,也该责备他们。不过到了这个局面,除了求你以外没有方法了。因为只要你隐忍一下,一切都得圆满的解决。是不是,姑妈?”她说了后,望着女教育家。

“当然是啊!”女教育家点了一点头,真是老气横秋。

“那么,你们的意思以为这件事是可以隐忍得了的么?”

“能隐忍人所不能隐忍,才是真的隐忍!”

“啊!你们的意思原来是这样的!”我真吃了一大惊。我才知道她们的头脑和我的之间,有绝大的悬隔。因为各人所经过的时代不同,我的呼吸差不多停息了。

“那么,丈夫的品行无论怎样坏都可以不管了?”

“那是因为世间的丈夫一百个有九十九个半是这样的,讲理讲不尽啊。 ”

“看着丈夫给阿姐夺了去,忍隐着不说话,便算是良妻贤母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在精神上痛苦是痛苦的,不过家丑不好外扬。要隐忍着感化他俩,等他俩改过才算是最圆满的……”

“如果不能隐忍怎么样呢?”

“也要勉强隐忍……”

“如果隐忍不了,便是恶妻劣母了?”

“……”

“这恐怕是你们的道德吧。我是做不到的。就是要来抑制我,叫我隐忍,也该先处分他们才合道理。”

“并不是抑制你什么哟。”

“那还不算是抑制么?我无论如何不答应又怎么样呢?那么,你们定会这样骂我吧。菊筠真是没有一点妇德,肚量这样狭小,又嫉妒,又偏执,不顾大局,真是个利己主义者。”

姨母和姑母不说话,互看了看她们的脸。我继续着说:“要有爱,才当他是丈夫,和他同住。已经晓得他对自己没有一点爱了,还能够共住么?”

“那你一定要和他离婚么?”

“是的,除那一道没有路可走了!我试问,卓民有什么道理还尽拖着我不肯放手?”

“因为要保持这个家声。”

“只要家声能够保持,就要来牺牲我的一生么?因为家声,便看着丈夫**也不管么?”

“你总是尽为你自己打算!”女教育家这样说。

“你们是专为家庭的!”

姑母是守良妻贤母主义的,守家声万能主义的。我是个人主义者,我是主张感情万能主义的。我和她是全无融合的可能了。

“你们双方都有道理,”姨母插口说了,“家庭也要顾到,你的苦处也要顾到。”

“这要依理性去救自己,并且救人。”女教育家什么时候都是用说教的口气说话。

我真讨厌起来了。本来这件事是要当事人自己去解决的,用不着请第三者来参加。但是在中国不问什么事体,都要请第三者出来调停的。

“看我们的面子,这一次请你隐忍下去吧。”

调停人所用的方法是这样的。当事人因为怕对不起调停人,便马马虎虎妥协了。但是当事人之间还是没有互相了解,只是形式上的妥协,过了一会,又在继续他们的争斗了。这是最蠢不过的事。试想想看:第三者何能深悉当事人的内心呢?只就表面上安慰安慰,敷衍敷衍使他们妥协,尤其是在上流阶级所谓有门阀有声望的人家,他们之间更多虚伪的行为,不能公开地直接谈判,所以要托出第三者的亲戚朋友们来干旋,丑态丑态。

她们之来完全是受了母亲的委托。想到母亲,我更觉可恨,更加讨厌。

“我和卓民当面谈判吧。”我这样说。

“那要锋芒相对,不得好结果的。”姑母这样劝谏我。

“知道会锋芒相对,但迟早也要见一见面的。”我强顽地这样主张。

她们到后来不得要领地都走了。我想她们去后,母亲、丈夫和姐姐三人中定有一个人会来看我,殊不料一个也不来。我很寂寞地尽坐着。

看这个样子,我觉得他们已经把我除外了,他们尽同情于丈夫和姐姐而憎嫌我了。我想不出这是什么道理来。

我无聊地走出院子里来,父亲坐在一张藤椅子上看**。他的白髯在日光中闪灼。

“父亲年老了!”我这样想着,自然掉下泪来。在这家里,被他们视为眼中钉的,只是父亲和我了。我想去叫他,但我又怕一接近父亲,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我只好一个人走到新洋楼下的庭园里来。走到那边忽然听见母亲的声音。

“三更半夜你带她到哪些地方去?”

“但是叫不到车子,又找不着医生。”这是筱桥的声音。

“一到你哥哥家里时,就打电话来不可以么?”这是卓民的声音。

“我也是这样想过了……不过,二小姐,……少奶奶的样子太骇人了,只好先去叫医生。”

“医生家里没有电话么?”

“没有留心有没有电话了。因为要买冰,又要买汤婆子,弄昏了。”

“叫你跟着她去,为什么事?”

“太不留心了,请老太太恕宥一次。”

“看你这个人也难靠!”母亲的话是有毒意的。

“这确是我错了。哥哥也这样地责备了我。”

“菊筠睡着的时候,只你一个人看护她么?”

“我和哥哥两个人。”

“你做些什么事体来,傻东西!”母亲的声音。

我走近窗口边去望里头。

“我错了。”

我再见了筱桥鞠躬了后垂着头站在一边。我忍耐不住了,叫了他:“筱桥君,有什么事要谢罪的!不要和他们讲。请你到我房里来吧。”

母亲看见我,忙走出跟了来,像叫了我一声,但我不睬她回来了。那晚上夜深后,卓民走进我房里来,他有些醉意了。

“怎么样?可以算了吧!年轻人谁免得了这个过失!”他先自恕宥了他的一切。

他揭起蚊帐想进来。看见他那个无廉无耻的样子,我忙从蚊帐里跳出来。因为拉帐门拉得太力了,蚊帐倒下来了。

“你为什么跑到我房里来?”我叱问他。

“你还不能恕宥我么?不过于残忍了么?我这样地向你谢罪就是了。 ”

卓民跪在地下尽磕头。那个带酒气的脸实在难看。

“你出去吧!”我再叱他。

“不要这样说了。”他站了起来想牵我的手,我退了几步,叱骂他。

“你如再这样下作的,我告诉父亲了哟。”

“你?”他这样说了后身体动也不一动,呆立了一会,“你真的这样决绝么?”

“真的!”我严厉地说,“我决意和你们宣战,战斗到死为止。没有这个决心,我今天还回到这里来么?!”

“真的?”

“快滚出去!”

卓民气愤愤地出去了。我真感着一种喜悦和痛快。我对于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了。照这样子,我尽能够向家庭宣战了。最少我能够战胜习惯的**赶丈夫出去,这已经足于讴歌自己为强者的了。这的确是一种矜夸。

到了第二天,我绝对地采取战斗的态度了。我赶开了母亲,赶开了丈夫,赶开了姨母和姑母,我决意永久和他们战斗,要使得他们屈服为止。的确,他们一看见我就战战兢兢的。有一天,姐姐脸色苍白地立在厅口,看见我,像想说什么话,这是立刻看得出来的。我想,对姐姐要特别客气一点。女性确是奇妙,她们的心和行为常常是矛盾的。我最恨姐姐是事实,但是一看见她心又软下来了。不过我马上改变了我的思想,恢复了严肃的态度。姐姐像很悲惨地低了头,我以胜利者的,但带几分悲感的心情走过去了。约过了二三十分钟,我再经过那地方,看见母亲和姐姐在说话,两人像很欢快地在大声响气说,这又引起了我的反感。

姐姐近来时时发歇斯底里症,天天说要去死,母亲非常为之担心。

我每听见只是冷笑她,那是她惯弄的把戏。

“舍得死么!”我常这样说。

本来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是送姐姐到避暑地去,这是谁也想得到的。但是母亲尽为她的歇斯底里症担心,怕她自寻短见,因此她愈不能离开姐姐。母亲本来可以跟姐姐一路去的,但是母亲走久了,父亲又不赞成。因此,这个问题依然拖下去了。

在姐姐,当然是觉得十二分对不住我。不过在这局面之下,她也没有办法了。闹翻了有害家声。他们大概也是以这个名义钳制住姐姐,所以姐姐不能自走她应走的路了。

“我去也使得。如果和菊妹一同更好。”姐姐这样对母亲说时,恰好我走过身。

“菊筠!”母亲微笑着叫我。

“姐姐想到K山去,你也伴着父亲一同去好么?”

“不敢当!”我煞风景地顶撞她一下,“你们要去,到什么地方都使得,通通去吧。留我和父亲看守房子好了。”

母亲和姐姐像打了一个寒战,沉默了。我感着痛快走过身了。

现在想来,我实在也有些过分了。因为自己没有错,自己理直气壮,便对他们加尽了种种的侮辱,这的确是过分了些。我看见他们战战兢兢的,便感着一种痛快,心里也微笑起来。这恐怕是我的先天的性格吧。我对于他人的缺点太苛酷地追求了。因为自己理直气壮,对于他人的罪恶便半点不能容许,这却有点不近人情。对于他人的罪恶一点不能宽宥,那么人类一刻间都难活下去的。这是日后我堕落时才感觉到的。

这样的战斗继续下去,当然,每日我都得到胜利而自高**。但是同时我也感着孤独和寂寞,因为家中人渐渐远离我了,母亲、姐姐、丈夫都……

我每日都倾耳细听,看母亲、姐姐和丈夫会不会议论我,说我的坏话。我也思疑他们还是在继续他们的罪恶。卓民不到我房里来后也不到姐姐那边去了,他俩只在母亲房里常常相会,这是阿喜的报告。

但我还是不能不疑心丈夫和姐姐的关系。因为我深知道卓民有享乐癖,他决不能忍耐三天五天过和尚般的生活。并且我深知道母亲的低级的头脑,因为她是青楼出身的人,对于不伦之恋不但不会菲薄,并且加以赞助的。

一个人尽守着空房,我渐渐焦急起来了。没有和男性发生关系的处女,或许能够独宿空闺。至于我,现在明明和丈夫还同住在一家里,并且和丈夫有关系的女子也同睡在一家屋里,这叫我如何忍受得下去,这叫我如何不心乱。嫉妒像箭般刺着我的心,甜蜜蜜的拥抱和私语的聊想不住地向我的心挑拨,使我的心不住地作痛。我几次想起来去偷看姐姐的睡房。

我不等到阿喜的报告说丈夫已经睡着了,我是难安心就枕的。

我也觉得这种心情是卑劣的,同时又想,这在人类是一种残酷的烦闷。为这种烦闷我常在庭院中散步到更深,有时真想痛哭,于是便一边走一边欷歔地流泪。在这时候筱桥像守门犬般地看守着我。

一晚上,听见姐姐房里有丈夫和母亲的笑声,于是我无论如何睡不着了。我终于走了出来,在花园里看见筱桥一个人在痴望着月亮。

“散步么?”他问我。

“想出去走走。”我对他说。

“到什么地方?”

“还没有决定。”

“我陪你去好么?”

“嗯,一路去吧。”

我无意中这样说了。“今夜里不回来,叫他们担心一下吧。”我当下这样想。我的神经极度地兴奋了,很想得着一个强烈的刺激,又像想由头到脚给冷水浇一浇,同时又想拿把锐利的小刀刺自己的**,得一个奇痛的快感。

“不早了,回去吧。 ”筱桥跟着来,向我这样地说了几次。我不理他。

又行了一会,看见一辆空汽车驶过去。

“汽车!”我忽然叫那驶汽车的。刚驶过去的汽车驶转来了。

“到海口去么?”

车夫吃了一惊,看了看我,又看筱桥。

“到海口去太远了。……”

“那么能够驶到多远的地方去?”

“最多只能到W海岸。”

“那就到那儿去吧。”

我勉强地把吃着惊的筱桥拉上汽车了。在车里我笑对他说:“你打电话回去,我是不答应的哟!”

到海岸已经过了一点钟了。旅馆主人即刻替我们开了一间大房间。

吃过了点心,不想喝什么了,就打算睡觉。茶房们不当我们是夫妻,也当我们是情侣了。房间里虽然有两张铜床,但茶房把那张小**的毡枕都搬到大**来了。看得筱桥急死了。我觉得真好笑。

我们用不着那两张床,因为我们打开着房门说话,说到天亮了。筱桥听见我的申诉,洒了不少同情的眼泪。

“小姐的辛苦我是十分知道的。不过照这样做下去,也不是个方法。为什么不想条妥善的方法出来解决呢?”

他像他的哥哥,正襟危坐着,挥他的热烈的同情之泪。

“你想,我能想得什么好的方法出来么?”

“你所做的事不过是消极地想消解你的苦闷。但尽这样做,还不是不得结果。如果能够增进你的幸福,我虽赴汤蹈火有所不辞。不过只是这样地陪着你走路,不能使你得到幸福,那我唯有辞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