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容走到桌子边,手扶了桌子犄角,悬起一只脚来,将皮鞋尖在地上旋转,只管沉吟着。随后又端起茶杯来,放在嘴唇边,缓缓地低下去,眼望了茶杯上出的茶烟,问道:“赵二来,说了些什么?”黄氏道:“他不说什么。他说刘经理约他吃午饭的,他追到这里来。”月容道:“他怎么会知道刘经理在这里?不是干娘叫他来的吗?”黄氏走前一步,眯了两眼,低声笑道:“刘经理作事很仔细,这些事都不会让刘太太知道的。你别瞧赵二是刘太太的人,他可捧着你干爹的饭碗。你干爹到这里来的事,他敢同你干娘说吗?他长了几个脑袋?干爹带你上哪儿了?准是吃过了饭,又上绸缎庄去扯衣料。”月容呷着茶,微笑了一笑。黄氏弯着腰,伸了个食指,连连点着她道:“现在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你应当趁机会和你干爹要件皮大衣。”月容道:“东西别要得太多了,仔细还不清这笔账。”黄氏笑道:“还有什么账?干姑娘要干爹作两件衣服穿,那不是应当的吗?”月容道:“今天我起来得太早,身体有点倦,我想睡一觉。到七点钟的时候,你叫我起来,我还有个应酬。”

黄氏同她瞧着,眼睛变成了一条缝,笑道:“你瞧,我们杨小姐,真有门儿。还没上台,就忙起应酬来了。”月容瞪她一眼:“别胡捧场了,干爹替我约了几个报馆里人吃饭,这也是当角儿的不得已的事。”说到角儿两个字,她脸上透着也有得色,跟着微微一笑。黄氏道:“你有正事,你就躺一会儿罢,六点多钟我来叫醒你。”说着,带上门出去了。她其实不是要睡,只是心里头极其慌乱,好像自己作了一件不合意的事情,无法解决,就向在**静静的想心事。

在半小时之后,却听到黄氏宋子豪两人喁喁说话,虽是隔了两间屋子,用心听着,也可断断续续听到两句。黄氏曾说:“姓丁的这小子,这回竟犯在我手上。”由此更想到那张铜床;更想到刘经理赵二突然找上门,颇有些可疑。因之,穿上大衣,悄悄地走出门来,雇了一辆人力车,直奔丁二和家。

在车上想着,这回无论丁家人怎样对待,总要进门去问个水落石出。可是车子拉到丁家门口,招呼车夫一声,说是到了。车夫歇下了车把,伸直腰来向大门上一看,摇着头道:“走错了门吧?不会是这里。”月容道:“你怎么知道不是这里?”车夫说了个喏字,向门框上一指。月容看时一张红纸帖儿,明明白白,写了吉屋招租四个字。先是一愣,再仔细将房屋情形门牌号码看了一过,昂头沉吟了一会子道:“是这个地方呀。”车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月容道:“前两天来的。听说这人家上济南去了,我不相信,特意来瞧瞧。”车夫道:“你瞧门环上倒插着锁,又贴了招租帖儿,准是上济南了。我还拉你回去罢。”月容对大门望着出了一会神,又叹了一口气,只好坐车子去了。

这个时候,二和在医院里,正也谈到这所房子的问题。丁老太躺在**,二和坐在床头边的椅子上,丁老太道:“你整日整夜的看守着我,也不是个办法啊。一来,你得找个事情作;二来我们还有破家呢。”二和道:“这些,您都不必放在心上,我现在借到了三百块钱,除了用二百多块钱给你治病而外,还可以腾出三四十块钱。我零用每天吃两顿饭,有两毛钱足够了。暂时有那些钱维持着,用不着找事。说到那个家,你更可以放心,房子我已辞了,大大小小的应用东西,分拨到田家和王傻子那里存着。等你病好了,咱们再找房搬家。”

他口里说着,和母亲牵牵被褥,移移枕头,俯下身子问道:“妈,你喝一点儿水吧。”丁老太道:“不用,其实这里有看护,也用不着你在这里照应我。”二和将方凳子拖近了一步,再坐上,将手按住被角道:“妈,我怎能不照应你?你在这世界上,就剩我这个儿子,我在这世界上,也就只剩你这一个老娘。我们能多聚一刻,就多相聚一刻。”丁老太眼角上微微透出两点泪珠,又点了两点头。二和道:“你不用挂心,我什么苦也能吃,我什么耻辱也能忍受。我一定要好好儿的来照应你的病。”丁老太眼角上的泪珠,虽然还没有擦干,她倒是闪动了脸上的皱纹,微微的笑了一笑。

二和看到老娘这种慈笑,心里是很着莫大的安慰。昂头向着窗外正自出神,觉得手上有东西搬动着,低头看时,正是老娘由被底伸出手来,轻轻的拍着自己的手背呢。这就是老娘听了痛快,疼爱着自己呢。两脚放在地面,是极力的抵住着,那心里是在那里转着念头:我老娘这样地疼爱着我,我一定要顾全一切。刘经理,杨月容,一切人的怨恨,我都要忘掉的。这样想着,自己连连将头点了几点。

这样,他是对于环境,力求妥协了。可是到了第二日,有一个抱不平的王傻子,来反对他这种主张了。在他进病室看过丁老太病体之后,向二和招了两招手,将他引到外面来。一歪脖子,瞪了眼道:“老二,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二和被他突然问这句话,倒有些愕然,只是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笑着摇摇头道:“倒真是忘了。杨家那丫头今天登台,你不知道吗?这丫头我不要她姓王,还是让她跟师傅姓杨罢。”二和道:“今天她登台怎么样?”王傻子道:“咱们也花个块儿八毛的去捧一捧。可不是正面捧,咱们是个反面儿捧,也到台下去叫声倒好儿,出出这口气。”二和笑道:“谁有这么些闲工夫?再说也犯不上。她今天登台,捧的人整千整百,我们两个人去喊个倒好儿有什么用?再说天天上台,天天有人捧,咱们能够天天就跟着叫倒好儿吗?”王傻子道:“虽然那样说,到底今天是她登台的第一天,咱们给她拦头一捧,多少让她扫扫兴。”

二和抓住他的手,连连摇撼了两下,笑道:“别这样看不开,咱们上大酒缸喝酒去。”王傻子笑道:“喝酒,我倒是赞成,喝醉了听戏去。你也别把老太的病,尽管放在心上,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先去喝三杯。”说着,也不问二和是否真要喝酒,拉了就走。这已经是七点钟的时候,大酒缸吃晚酒的人,正在上场,由里到外,坐满了人。只在屋犄角有半边桌子,凑合着墙的三角形,塞了进去。二和同傻子并肩坐着,正对了那堵墙。在这桌上,原摆着炸麻花儿、花生米、豆腐干之类、店伙送上两小壶白干,各斟着一壶。王傻子左手端了杯子,右手三个指头,捏了一根炸麻花儿,放在嘴里咀嚼着,两只眼睛,可就翻转来向墙上望着。二和也随了他的视线看去时,却是一张石印的红绿字戏单,戏单中间,有三个品字形排列的大字,正是杨月容的姓名。在这下面排着戏名,横书有《霸王别姬》四字。王傻子将麻花儿一放,手按了桌子道:“他妈的,又卖弄这一段《夜深沉》,该随着胡琴舞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