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太听到这嗤嗤之声,随了站起身来,把手拖住了他的手,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撕什么东西?”二和道:“你拦着也来不及了,我撕得粉碎了。”丁老太道:“你这孩子,还没有穷怕?大把地撕钞票,让人家知道了,说我们……”二和把那卷钞票,塞到了丁老太手上,因道:“我也犯不上和钞票生气,你收着。我是撕了那封信,自己绝了离开北京的念头。你坐着,你坐着。”说着,两手扶了老娘,让她慢慢地在椅子上坐下。丁老太点点头道:“你这倒是对的。我们也不是那样太无骨气的人,一回两回的,只管让人支使着。月容这孩子怎么会和他认识了呢?再说,她已经和你见了面了,也该到我们这儿来瞧瞧。不上这儿,倒和姓刘的认识了呢?”二和道:“你想,一个卖艺的人,又是女孩子,而且还到了日暮途穷,像刘经理这样坐着汽车,到处花钱的人,她还有什么不肯将就的?”丁老太道:“那也不见得她就肯随便跟上姓刘的。”二和道:“她随便不随便,我不知道。不过前两天,她同姓刘的坐着汽车到公司里来,姓刘的下了车,汽车再送她走。看那样子,还不是随便的交情呢。”
丁老太听说,还没有答言,却听到房门外面,轰咚一声响。丁老太道:“什么东西摔了?”田二姑娘在门外答道:“没有什么,我碰到一下门。”说着这话,她也随着进来了。二和对她看了一眼,也没作声。二姑娘一低头,见满地撒着碎纸片儿,便笑问道:“我们二爷,也是个新人物儿,不爱惜字纸。”二和微笑道:“我刚才和老太太说的话,你没有听到吗?”二姑娘道:“我没有留心,大概也听到几句。”二和笑道:“就是我们这位有仁有义的刘经理,要我到济南去的介绍信。你想,我纵然十分没有出息,能够这样随便听人调度吗?”二姑娘早是红着脸站在一边,手扶了桌子犄角,把头低下去。但一低头,又看到自己的腹部,隆然拱起,更是加上了心里一层不安,但又不便完全含糊不理。因之用了低微的声音答道:“公司里的事,你是小心谨慎的干着,这又要把你调走,真是……”
二和突然站起来,两手同摇着道:“甚么话也不用提。明天我已经不到公司去了,今晚上也不必睡得那样早,我想出去听一晚戏,把晚饭弄早一点儿罢。”丁老太道:“你这孩子,还要去听戏?”二和沉着脸道:“我怎么样不知趣,也不能够去听月容的戏,听说她就在这两天要上台,但今天晚上,还不是她上台的日子。她上台的时候,我们这位刘经理,预备了包两百个散座,八个包厢。这样子的捧法子,是有声有色。我们花三毛钱,坐两廊的人,她会睬我吗?”丁老太道:“今天你只管发脾气,出去恐怕要惹乱子,我在家里坐着不放心。”二和笑道:“你有甚么不放心,难道……咦,你怎么流起眼泪来了?”说着,向身旁站的二姑娘道:“掉过脸来望着。”
二姑娘在怀里掏出手绢来,连连擦了两下眼睛,又强笑起来道:“我哭甚么呢?我怨你不带我出去听戏吗?”二和道:“那为甚么呢?总有一个原因。”说这话时,向她嘻嘻的笑着。二姑娘叹了一下无声的气,因道:“这年头,真是人心大变。”就只说了这四个字,以下就没有甚么话了。站在桌子边,两手环抱在胸前,只是把一只脚在地上缓缓地点动着,很久很久地发着愣。二和笑道:“这是一句戏词儿呀,怎么在上面又另外加着真是两个字?你在哪一点上,见得人心大变昵?”二姑娘道:“我也不过是听了你的话发一点感慨,我又何必在这里面多事。”她说完了这话,连丁老太都微偏了头想了一想,感到她的话有些文不对题。二和又在小凳子上坐下了,手扶了两条大腿,将右脚不住的在地面上打着拍子,然后点点头道:“好罢,我也不去听戏了,让老妈子去给打四两白干来喝罢。喝了就睡觉,大概不会出什么乱子。妈,这一点要求,你总可以答应吧?”丁老太道:“好末,你就只喝四两,别多喝。”二和站起来,拍二姑娘的肩膀,笑道:“喂,给我们弄点下酒的去。”二姑娘笑道:“多打二两酒,我也喝二两,成不成?”二和道:“怎么着,你心里也蹩得难受?要喝二两去烦恼吗?”二姑娘笑道:“我有什么烦恼?有道是一人不吃酒,二人不打牌,陪你喝上两杯。”二和点点头道:“好的,你就陪我喝上两杯。”二姑娘道:“我给你作菜去,你别出门了。”说着,她真走了。
丁老太道:“她有孕的人,你要她陪你喝酒作什么?”二和笑道:“也许她心里比我还难受,让她喝一点罢。”丁老太低声道:“这孩子总算知错的,怎好让她胡乱吃酒?仔细妨碍着大人。”二和笑道:“二两酒也不至于出什么毛病,她要喝就让她喝罢。”丁老太听到他的话,是这样坚决的主张,不愿多谈,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