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太向月容笑道:“你瞧你干爹那副受窘的样子,看到你在这里,不能自圆自己的谎。可是,这样一来,更可以证明你今天来是诚心拜我,他没有知道的。”月容笑道:“干娘往后看罢。干爹公司里,不还有个丁二和吗?”刘太太道:“是有这么一个人。你干爹算作了一件好事,给他说了一个媳妇,还帮了不少的钱呢。你怎么知道这个人?”月容道:“我认得他的老太太。丁老太太人不坏,我就很相信的。你可以请干爹问丁二和,他可以把我为人向干爹报告。”刘太太道:“哦,你也认识他家的?是怎么样子认识的?”月容偷看她的颜色,却也很自然,嘴里衔着那支烟卷,还是被吸着缓缓的向外喷着烟。月容也起身斟了一杯茶喝,很自然的答道:“我的师傅和他们家作过邻居。”说完了,看到刘太太并没有什么诧异的样子,这话说过去,也就算是说过去了。在刘家吃过了午饭,带着胜利的喜色,坐着刘经理的汽车回家。

刘经理为了省事,也坐着车子同走。和太太说明白了的,先把车子送自己到公司,然后让车子送月容回家。月容对于这种办法,也就没有怎样的介意。刘经理的车子到了公司里,向来是开了大门停在大院子里的。在这下半天开始办公的时候,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是牵连不断。刘经理下车的时候,恰好丁二和由汽车边经过,一个小职员见着了经理,自应当向他表示敬意,所以二和也就站定了脚,对刘经理深深地点个头。因为汽车并不停住,又转着轮子向外,这就引着二和身子闪开,向车里看去。车子上的月容,更是老早的看到了他,心里暗暗地叫糟了,一定会引起二和的误会,立刻把身子一缩,藏到车厢靠后的所在去。二和本已看得很清楚,正奇怪着她怎么会坐上刘经理的汽车,也许是看错了人,总还存着几分疑心。及至月容在车内向后一闪,这就十分明白。眼看汽车呜嘟一声,由院子里开出了大门去,将二和闪在院子里站着,只管发愣,说不出一个字的话来。

当日下午,本要办完公事,就向市场去的。偏是今天经理特意多交下几件事来办,一直俄延到五点钟,方才办了,预计赶了去,月容也就唱完,只得罢休。第二日是个大风天;第三天呢,丁老太有了病,办完公就回家,理会不到月容头上去。一直耽搁了四五天,到第五天上午,实在忍不住了,就到经理室去请半天假。可是隔着门帘,就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未便突然闯进去,打算等听差来了,请他进去先通知一声,不免在外面屋子里站了一会。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赵二的笑声,他道:“这是经理的面子,也是月容的面子。说到实惠,她究竟得不着多少。依着我的意见,另外开一张支票给她,无论多少,她倒是得着实惠。”又听到刘经理笑道:“我除了听到她叫几声干爹而外,什么好处也没有得着,可是钱真花得不少。”赵二笑道:“将来感情处得好了,她又常到宅里去,您有什么命令,她一定会孝敬您的,您性急哪儿成啦?”刘经理道:“我性急什么?”接着,呵呵一阵笑。这些话在捧角家口里说出来很是平常,可是二和听了,不免头发根根直竖,两眼向外冒火,以后说的是什么话,却是听不到了。这样痴立着有十分钟上下,方才发觉到自己有事不曾办。于是把衣服牵扯了两下,凝神了一会,这就平和了颜色,先在门外叫了一声经理,然后掀着门帘子走了进去。

刘经理衔雪茄,仰在写字椅子上,对了天花板望着,脸上不住的发出笑容来。二和隔了写字台,远远的站着,叫了一声经理。他似乎没有听到,还是向了天空,由幻想里发出笑意来。二和料想他没有听到,把声音提高一点,接着又叫了两声,刘经理才回转头来,向他笑着点了两点头道:“我正有事要找你来谈谈,请坐下罢。”刘经理一向是不大以部下来看待二和的,二和听着,也就在他对面小椅子上坐着。刘经理将写字台上的一听烟卷,向外推了一推道:“抽烟。”二和起身笑容:“不会抽烟。”刘经理道:“你现在有了家室,开销自然是大得多,拿着公司里这几个钱,怕是不够花的吧?”二和笑道:“人心是无足的,要说够花,挣多少钱也不会够花。好在我穷惯了,怎么着也不会放大了手来用,勉强勉强总让对付过去吧。”刘经理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你实在是个少年老成的人。但是我念起镇守使的好处,我不能不替你找一条出路。就算你愿意这样在公司里混下去,我干一天,你可以干一天;我要不干了,谁来替你保那个险?我早己就替你留下这个心,不过没有说出来。现在我得着一个机会,正要来的你商量商量。”

二和听了这话,有些愕然,呆了眼向刘经理望着,把来此请假的意思,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刘经理口里衔着雪茄烟,态度还是很从容的,拉开写字台中间抽屉,取出一封没封口的信来,放在桌子上。二和偷眼看时,上写着“面呈济南袁厅长勋启”,下面是印刷好的公司名称,另笔加了“刘拜”二字。刘经理指着信封上袁厅长三个字问道:“你知道他是谁吗?”二和道:“不知道。”刘经理道:“他是我的老同学,当年在镇守使手下当军法处长,现时在山东当民政厅长,红得不得了。他上次到北京来,我们天天在一块儿应酬。提到了旧事,我说你在这里,他很愿见见,有事一耽搁就忘记了。前几天我写信给他,请他替你想条出路,他回信来说,只要你去,决计给你想法。我想,你就到外县去弄个警佐当当,不比在公司里当个小伙计强吗?这是我替你回的信,你拿了这信到济南去见他。我和袁厅长是把兄弟,我写去的信,虽不能说有十二分力量,至少也有十一分半,因为他不好意思驳回我的介绍的。我已经对会计股说了,支给你两个月的薪水,那末,川资够了。家用你放心,我每月派人送三十块钱给老太太。当然,不是永久这样津贴下去,等你事情发表了,按月能向家里汇钱,我就把津贴停止。还有一层,让你放心,若是袁厅长不给你事情,你回北京来,我还是照样调你到公司里来。你对于这件事,还有什么考虑的吗?”他笑嘻嘻地说着这番话,脸上又表示很诚恳的样了。

二和听一句,心里跳动一下,觉得他的话仁至义尽,不能再有可驳的言语。因道:“像经理这样面面俱到替我找出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无奈家母是个双目不明的人,只怕自我走后,要感到许多不便。”刘经理笑道:“孩子话!大丈夫四海为家,岂能为了儿女私情,老在家里看守着,丢了出路不去找?再说,你己娶了家眷,伺候老母正可以交给她。济南到北京只是一天的火车路程,有事你尽可以回来。若是你调到外县去作事,当然是个独立机关,你更可以把老太太接了去。你要知道,这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千万不可错过。你若埋没了我这番好意,我也不能不对你惋惜了。”说着,把脸面就板下来。

二和倒没有什么话,很久很久,却汪汪地垂下两行眼泪来。他立刻低下头,在身上掏出手绢来,将眼泪擦摸着。刘经理虽然昂了头在沙发上抽雪茄,但是他的目光,还不住的向二和身上打量着。现在见他流出眼泪来,颇为诧异,回转身来,两手扶了桌子沿,向他望着道:“你怎么伤心起来了,这样舍不得老太太吗?”二和擦着眼泪道:“那倒不是。我觉得刘经理这样待我,就如自己的骨肉一样,实在让我感激不尽。我将来怎么报答你的恩惠呢?”刘经理笑道:“原来如此。我第一次见你们老太太的时候,我不就说了吗,是报当年镇守使待我那番恩惠。这样说起来,你是愿意到济南去的?”二和点点头道:“难得经理和我这样想得面面俱到,我哪时还有不去之理!”刘经理道:“那末,你把这封信拿去,马上可以到会计股去领薪,从明日起,你不必到公司里来了。”说着,手里取着那封信直伸过来,二和垂下手去,两只拳头暗里紧紧捏着,眼对了那封信,慢慢的站起身,且不接那信,眼泪又垂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