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勉励了月容一顿,由小五娘主演,黄氏帮着,作了一餐打卤面。宋子豪也跑了好几趟油盐店,买个酱儿醋儿的。月容拘着大家的面子,只好在他们家里住下。

黄氏倒是不失信,次日早上,由家里跑来,就告诉月容,立刻到二和家里去。她去后,不到一小时,月容就急着在屋子里打旋转。宋子豪是不在家,小五娘坐在炕上,老是挖掘烟斗子里一些干烟灰,也没理会到月容有什么不耐烦。月容却问了好几次现在是几点钟了,其实黄氏并没有出去多久,不到十二点钟,她就回来了。

一走进大门,两手拍着好几下响,伸长了脖子道:“这事太巧了,他们今天借了合德堂饭庄子办事,搭着棚,贴着喜字,家里没有什么人。我不能那样不知趣,这时候还到饭庄子上去对姓丁的说你要见他,那不是找钉碰?”月容见她进来,本是站着迎上前去的。一听她这话,人站着呆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颜色却变了好几次,许久,才轻轻的问了一声道:“那么着,你就没有见着他了?”黄氏道:“巴巴的追着新郎倌,告诉他说,有个青年姑娘要找他说话,这也不大妥吧?”月容更是默然了,就这样呆呆地站着。无精打采的,回到破椅子上坐下,手肘撑了椅子靠,手捧了自己的脸腮,冷笑道:“怕什么,我偏要见见他!新郎新娘,全是熟人,看他怎样说吧。等他吃过了喜酒回家的时候,我们再去拜会,那时,他正在高兴头上,大概不能不见,见了也不至于生气。”黄氏听说,以为她是气头上的话,也只笑了一笑。月容先拉着黄氏同坐在炕沿上,问了些闲话。问过了十几句,向炕上一倒,拖着一个枕头,把头枕了,翻过身去,屈了两腿,闭上眼睛,就睡过去了。黄氏看着她睡过去了,知道她心里不舒服,多说话也是招她心里更难受,就不去惊动。月容睡过一觉,看到屋子里没人,一个翻身坐起来,在墙钉上扯着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整整衣裳领子,一面扯着衣襟,一面就向外走。看到店里墙壁上挂的时钟,已经有两点多钟了,自己鼻子里哼着一声道:“是时候了。”就雇了街边上一辆人力车子,直奔着合德饭庄。

赶上这天是个好日子,这饭庄子上,倒有三四家人办喜事,门里门外,来往的男女,闹哄哄的。虽是走到庄子里面,只是在人堆里面挤着,也并没有什么人注意。月容见墙上贴着红纸条,大书“丁宅喜事在西厅,由此向西”。月容先是顺了这字条指的方向走去,转弯达到一个夹道所在,忽然将脚步止住,对前面怔怔望了一下。远远地听到王大傻子叫道:“喂,给我送根香火来,花马车一到,这放爆竹的事,就交给我了。”月容好像是作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心里扑通扑通乱跳着,把身子转了过去,对墙上一张朝山进香的字条呆望着。这样有五分钟之久,也听到身后纷纷地有人来往,猜想着,这里面有不少相识的人吧?这么一想,越是不敢回头,反是扭转身,悄悄的向外面走了出来。

但还不曾走出饭庄子大门,一阵阵军乐喧哗,有一群人嚷了出来道:“丁宅新娘子到了。”随着这叫唤声,有好些人拥了向前,把月容挤到人身后去。月容想道:挤到人身后去也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田二姑娘变成了甚样子,于是就在人缝里向外张望着。田二姑娘还没出现,丁二和先露相了。他穿着蓝素缎的皮袍子,外套着青呢夹马褂,在对襟纽扣上,挂着一朵碗口大的绒花,压住了红绸条子。头发梳得乌亮,将脸皮更衬得雪白。且不问他是否高兴,只看他笑嘻嘻地,由一个年轻的伴郎引着,向大门口走来。他两只眼睛,完全射在大门外面,在两旁人缝里还有人会张望他,这是他绝对所猜想不到的。虽然月容在人后面,眼睛都望直了,可是他连头也不肯左右扭上一下,竟自走了。

月容立刻觉得头重到几十斤,恨不得一个筋斗栽下地,将眼睛闭着,凝神了一会,再睁开眼来看时,新郎新妇并排走着,按了那悠扬军乐的拍子,缓缓地走着,新娘穿着粉红绣花缎子的旗袍,外蒙喜纱,手里捧着花球。虽然低着头的,只看那脂粉浓抹的脸,非常娇艳,当然也是十分高兴。在这场合,有谁相信,她是大杂院里出来的姑娘?月容一腔怒火,也不知由何而起,恨不得直嚷出来,说她是个没身份的女人。所幸看热闹的人,如众星捧月一般,拥到礼堂去了。月容站在大门里,又呆了一阵,及至清醒过来,却听到咚咚当当的,军乐在里面奏着,显然是在举行结婚典礼。鼻子里更随着哼了一声,两脚一顿,扭头就跑出来了。

北京虽然是这大一个都市,可是除了宋小五家里,自己便没有安身的所在。雇了车子,依然是回到月牙胡同大杂院里来,刚走进门,小五娘迎上前,握住她的手,伸了脖子道:“姑娘,这大半天你到哪里去了?我们真替你担心。老头子今天回来得早,没有敢停留,就去找你去了。”月容笑道:“怎么着?还有狼司令虎司令这种人把我掳了去吗?若是有哪种事,倒是我的造化。”她说着,站在屋子里,向四周看了一看,见宋子豪用的那把胡琴挂在墙上,取下来放在大腿上,拉了两个小过门。小五娘站在一边,呆呆望着她,就咦了一声道:“杨老板,敢情你的弦子拉得很好哇。”月容先是眉毛一扬,接着点点头道:“若不是拉得很好,就配叫做老板了吗?身上剩的几个钱花光了,今天我要出去作买卖了。”

小五娘猛然间没有听懂她的意思,望了她微笑道:“开玩笑,上哪里去作生意?”月容两手捧住胡琴,向她拱了一拱,淡笑道:“作什么生意?作这个生意。你不是说,我拉胡琴很好吗?”小五娘道:“这两天不要紧,我们全可以垫着花,怎么混不过去?也不至于这十冬腊月的要你上街去卖唱。”月容道:“卖唱?也没有谁买得起我唱戏他听。”小五娘道:“你怎么说话颠三倒四的?你还拿着胡琴在手上呢。”月容哦了一声道:“我不是这样说过吗,我今天有点发神经病,说的话你不理会了。”说着,放下胡琴,又倒在炕上睡了。直睡到天色昏黑的时候,见小五娘捧着煤油灯出去打油去了,自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拿了墙上挂的胡琴,就扯开门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