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容坐在沙发上,沉沉的想了一会子,觉得刘妈这样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能做出这样仗义的事,实在有些让人不相信。一个当老妈子的人,有个不愿向主人讨好的吗?再说,我和她素不相识,对她没有一点好处。我要是在这里留下来了,她在姓赵的面前那分宠爱也许就要失掉了,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一拍,自言自语道:“对了,她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把我送走的。这样看起来,这妇人是不会有什么歹意的了。”于是把刘妈给的钥匙,送到窗户锁眼里试了一试,很灵便的就把锁开了。悄悄将外窗子打开一条缝,向外面张望一下,果然那走廊的栏杆外边,有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离开栏杆也不过一尺远,随便抓住大树枝,就可以溜了下去。本待多打量打量路线,无奈楼梯板上,已是通通地走着皮鞋响,立刻合上了窗户,闪到沙发上坐着。现在有了出笼的希望,用不着哭了。计翅着什么时候逃走,逃出了这里以后,半夜三更,先要到什么地方去找个落脚之所。自己这般有计划的想着,倒是依了刘妈的话,茶来就喝茶,饭来就吃饭。

冬天日短,一混就天气昏黑了,却听到刘妈在外面嚷道:“司令您也得想想公事要紧。人家约您三点钟去,现在已经四点多了。她在那屋子里躺着呢,没梳头,没洗脸的,您瞧着也不顺眼。您走后,我劝劝她,晚上回来,别又闹着三点四点的。你在十二点钟前后回来,她还没睡,我可以叫她陪着您烧几筒烟。”这话越说越远,听到那姓赵的哈哈大笑一阵,也就没有声息了。

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另一个老妈子送着饭菜进房来,月容便问她刘嫂哪里去了?她叹气道:“同一样的让人支使着,一上一下,那就差远了。人家就差那点名分儿,别的全和姨太太差不多了。司令不在家,没人管得着她,她出去听戏去了。”月容道:“听戏去了?我这……”她道:“我姓王,您有什么事叫我得了。”月容道:“不,没什么事。”她摇着头,很干脆的答复了这王妈。看到桌上摆好了饭菜,坐下来扶起碗筷白吃。那王妈站在旁边,不住暗中点头。因微笑道:“你也想转来了,凭你这么一个模样儿,这么轻的年岁,我们司令他不会掏出心来给你?那个日子,还有这姓刘的分儿吗?气死她,羞死她,我们才解恨呢!”她虽然是低了声音说话的,可是说话的时候,咬着牙,顿着脚,那份愤恨的情形,简直形容不出来。月容看着越是想到刘妈放走自己,那是大有意思的。

饭后,催王妈把碗筷收着走了,自己就躺到**先睡一觉。但是心里头有事,哪里能安心睡下去?躺一会子就坐起来,坐起来之后,听听楼上下还不断的有人说话,觉得时候还早,又只好躺下去。这样反复着四五次之后,自己实在有些不能忍耐了,这就悄悄地走到窗户边,再打开一条缝来,由这缝里张望着外边。除了走廊天花板上两盏发白光的电灯之外,空洞洞的,没有什么让人注意的东西。电光下,照见栏杆上搭了一条绳子,半截拖在楼板上,半截拖在栏杆外面,仿佛是很不经意的有人把绳子忘下在这里的。由此类推,跨院门上的锁,跨院墙犄角上的梯子,都已经由刘妈预备好了的。这倒真让人感着刘妈这人的侠义,说的到就作的到。扶了窗户格子,很是出了一会子神。正待大大地开着窗,跨了过去,立刻就听到走廊外的板梯,让皮鞋踏着登登作响,将身子一缩,藏在窗户旁边。却见一个穿灰衣的护兵,骂骂咧咧的走了过去。他道:“天气这么冷,谁不去钻热被窝?当了护兵的人,就别想这么一档子事,上司不睡,冷死了也不敢睡。”月容听着,心里一想,这可糟了,姓赵的不睡,这些护兵,都不敢睡,自己如何可以脱得了身,站在窗户边,很是发了一阵呆。约摸有十分钟之久,却听到有人叫道:“吃饭罢,今天这顿晚饭可太迟了。”说着,接连的叫了一j车名字。

月容忽然心里一动,想着,这是一个机会呀,趁着他们去吃饭的时候,赶快跳出这个火坑罢。主意想定,将窗户慢慢打开,听听这一所大院子里,果然一些人声没有。虽然自己心里头还不免跟着扑扑的跳,可是自己同时想到,这个机会是难逢难遇的,千万不能错过。猛可的将脚齐齐一顿,跳上窗户,就钻了出去。到了走廊上,站住向前后两头一看,并没有人,这就直奔栏杆边,提了那根绳子在手,拴在栏杆上,然后手握了绳子,爬过栏杆。正待抬起脚来,踏上挨着楼口的树枝,不料就在这时,唰的一声,一个大黑影子,由树里蹿出,箭似的向人扑了过来。月容真不料有这么一着意外,身子哆嗦着,两脚着了虚,人就向前一栽。那黑影子也被月容吓倒了,嗷儿的一声,拖着尾巴跑了。但月容已来不及分辨出来它是一只猫,早是扑通通一下巨响,一个倒栽葱落在院子地上。

一个护兵,刚是由楼下经过,连问倒了什么了,也没有什么人答应。及至跑向前一看,廊檐下的电灯光,照出来有个女人滚在泥土里,就连连地啊哟了两声。近到身边,更可以看清楚了是谁,便大喊道:“快来人罢,有人跳楼了!快来罢,楼上的那一位女客跳楼了!”晚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突然地发生了这种惨呼的声音,前前后后的马弁勤务兵,全拥了上来。

月容躺在地上,滚了遍身的泥土,身子微曲着,丝毫动作也没有。其中有一位乌秘书,是比较能拿一点主意的人,便道:“大家围着看上一阵子,就能了事吗?赶快把人抬到屋子里去。看这样子,这人是不行的了,别抬上楼,客厅里有热气管子,抬上客厅里去罢。”勤务兵听着,来了四五个人,将月容由地上抬起,就送到楼下客厅里来。乌秘书跟着进来,在灯光下一看,见月容直挺挺躺在沙发上,除了满身泥土之外,还是双目紧闭,嘴唇发紫。伸手摸摸她的鼻息,却是细微得很,额角上顶起两个大肉包,青中透紫。回头见楼上两个老妈子也站在旁边,便喝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的!锁在屋子里的人,出来跳了楼了,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样子,人是不中用的了,谁也负不了这个责任,我得打电话向司令请示去,你们好好在这里看守着。”说毕,他自去打电话。

这里一大群人,就围着这样一个要死不活的女人。过了十几分钟之后,乌秘书匆匆走了进来,将手向大家挥着道:“好啦,好啦,司令输了钱,来不及管这档子事。你们全没有错,倒让我找着一份罪受。黄得禄已经把车子开到了院子里,你们把她抬上车子去罢。”说时,将手向几个勤务兵乱挥着。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着,只剩了一口悠悠的气,随便他们摆弄。人抬上了汽车以后,就斜塞在车厢子里。乌秘书也并不贪恋她这个年轻女人,却坐在前面司机座上。车子到了不远的一所教会医院,乌秘书替月容挂了急诊号,用病床将月容搭进急症诊病室里去。

值班的大夫,却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个儿,在白色的衣服上,飘着一绺长黑的胡子,长圆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大框眼镜。乌秘书为了要向赵司令有个交代,也跟着走到这急诊室里来。一见那老医生,便笑道:“啊,是马大夫亲自来看,这孩子也许有救吧?”马大夫见月容身穿一件绿绸驼绒旗袍,遍身是灰土,一只脚穿了紫皮高跟鞋,一只可是光丝袜子。头发蓬乱在脸上,像鸟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肤细嫩,五官清秀,在灰尘里还透露出来。一看之后,就不免暗中点了一下头。回头因问道:“乌秘书,这位是……”乌秘书点点头道:“是……是……朋友。”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问道:“怎么得的病?”乌秘书道:“是失脚从楼上摔了下来。”马大夫哦了一声,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里,插上听诊器,向她身上听着,不由得连连的摇了几下头。接着又按按她的脉,又扒开她的眼皮看看,于是把听诊器向衣袋里一放,两手也插在衣袋里,向乌秘书道:“这样的人,还送来诊干什么!”乌秘书道:“没有救了吗?”马大夫道:“当然。乌秘书,还是把她放在这里一会呢?还是将原车子带她回去呢?”乌秘书拱拱手笑道:“在贵院,死马当着活马医,也许还有点希望。若是将原车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没有用了吗?”说着,人就向外面走。

马大夫跟到外面来,低声道:“假如人死了,怎么办?这事赵司令能负责吗?或者是乌秘书负责呢?”乌秘书顿了一顿,笑道:“她是一个妓女,没有什么家庭的。我代表赵司令送来治病,当然不要贵院负责。”马大夫道:“是十之八九无望了。她是由楼上倒栽下来的,脑筋受了重伤,在医界还没有替人换脑筋的国手,她怎样能活?不过她有一口气,作医生的人,是要尽一分救挽之力的。现在我要求乌秘书负责答复,这人死在医院里,你不问;这人我们治好了,你也不问,可以吗?”乌秘书笑道:“那好极了。我们本是毫无关系的,不过她摔在我们办公处,不能不送她来医治。贵院既可负责把她接收过去,我们何必多事?我知道,贵院是想把她的尸身解剖,这个你尽管办,我们绝对同意。”他一面说,一面向外走。

马大夫站在急诊室门口,对他的后影呆呆望着,许久,摇了两摇头,自言自语道:“不想北京这地方,是这样暗无天日。”说时,屋子里的女看护啊哟了一声,似乎是见事失惊的样子,大概睡在病**的那个少妇,已经断了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