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太听了这篇话,倒有些莫名其妙,将脸扬着,朝了刘经理问道:“据你这样说,他还在公司里闹脾气吗?”刘经理道:“这倒不至于。不过我知道他个性很强,怕他想起了身世,会不高兴干下去。”丁老太笑道:“这个你放心。这几年,他任什么折磨都受了,现在有了三十块钱一个月的事,他还会发牢骚吗?”刘经理放声笑了一笑,站起来道:“有点儿脾气倒不坏,有了脾气,这个人才有骨格,不过他不能权衡轻重罢了。譬如我这次提亲,媒人的面子,总算不小。我那天乍来提的时候,他就给了我一个钉子碰。他那意思说,婚烟大事,决不能为了受大帽子的压迫就答应了。其实,他这是错见了,我们既这样念旧,我出头来替他张罗什么事,决不能害了他。”
丁老太听说,怔了一怔,因向他笑了一笑道:“那倒不是……”但也只说了这四个字,以下就接续不了。刘经理笑道:“好了,改日见罢。”丁老太站起来道:“刘副官,你还坐一会儿,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一说。”刘经理笑道:“你就把款子收下来,不用踌躇了。”他说着话,已走到了院子里,丁老太只好高声叫道:“刘副官,多谢你了,改天我叫二和到你府上去登门道谢了。”刘经理并没有答应,但听到大门外一阵汽车机轮响,那可想到他已是走了。丁老太把钞票捏在手里,颠了几颠,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道:“想不到于今我倒要去求伺候我的人赏饭吃。”不过说过了这句话,她也不能把钞票扔到地下去,依然是摸索着开了箱子,把钞票妥妥当当地收藏着。
二和回来知道了这事,只嚷着奇怪,他道:“现在这年头有这样的好人,念着当日的旧情,同我说了一头亲事,这还不算,又送我两百块钱作为结婚费?”丁老太道:“我也是说这样的好人,在现时的社会里,没有法子找去。人家既是有了这样的好意,咱们还是真不能够辜负了。”
二和站在母亲面前,见她两手按了膝盖,还是很沉着的静待着,她虽然是不看见的,还仰了脸子对着人,在她的额角上,和她的两只眼角上,有画家画山水一般的皱纹,在那皱纹的层次上,表现着她许多年月所受的艰苦。她那不看见的眼睛,转动还是可能的,只看她双目闪闪不定,又可以想到她在黑暗中,是怎样地摸索儿子的态度,便微微地弯着腰道:“妈,你不必信刘经理的话,他那种话是过虑的。我无论如何不知进退,我也不能说人家替我作媒,又代出了一笔结婚费,我还要说人家不好。”丁老太道:“孩子,并不是说人家好不好的那句话,我望你……”老太太说到这里,把话锋顿了一顿,接着垂下头来想了一想。二和道:“妈,你放心得了。这头亲事,既是我在刘经理面前,亲口答应下来的,无论我受着怎么一个损失,我也不能后悔。”丁老太道:“你这话奇怪了,有人送你女人,又有人送你钱,你还有个什么损失?”二和笑道:“原是譬喻这样的说,这已经是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了,哪里再会受损失?得了,有了钱,亲事这就跟着筹起来。不久,你有个人陪伴着,我出去作事,心里也踏实得多,而且二姑娘和你也很投缘。”丁老太这倒笑了起来,因道:“你是叫惯了二姑娘的,将来媳妇过了门,可别这样称呼了。”说毕,又是格格地一阵笑。
二和在里在外,空气都是这样地欢愉,这教他没有法子更去改变他的环境,自己也就糊里糊涂地跟着作下去。因为这样,刘经理似乎也有了一点好感,除了公司里的刻板工作而外,有时他有了什么私人的事情,也叫二和去替他作。这一天下午,刘经理发下了二十多封请客帖子,要二和代为填写。待二和写好了,刘经理已回家去。二和一来不知道这帖子是要交给公司里信差专送呢,或是邮局代递,二来也不知道自己所写的人名,有没有错误,所以他为了慎重其事起见,两手捧住那一搭帖子,就向经理家里来。好在刘经理家离这里并不怎么远,由公司里出来,转个弯就到刘家来了。
走到刘家大门口,正停着一辆汽车,似乎还等着人呢。二和在这几日里,是常向着刘家来的,他也不怎么考虑,手捧了帖子,径直的就向刘经理私人书房里来。这一地方,是中进院落里面的一个跨院。一个月亮门里面,支着一个藤萝的大架子,虽然这日子,已经没有树叶,可是那搭在架子上的藤萝,重重叠叠地堆着。太阳穿过花架子,也照着地面上有许多黑白的花纹。远远地看到正面那三间房屋,朱漆的廊柱和窗户格子上面蒙着绿纱,那是很带着富贵色彩的。脑筋里立刻起了~个幻影,记得当年作小孩子的时候,自己家里,也就有好几所这样的屋子,就以自己那位禽兽衣冠的大哥而论,他也是住着这样的屋子的。他正这样的出着神,不免停住了脚,没有向前走去。
就在这个时候,听到格格的一阵笑声,便醒悟过来,到了经理室外边,干吗发这种呆想?第二个感想,就是这笑声是妇人的声音,不是经理太太,就是经理的姨太太,有了什么事故,正和老爷开着玩笑。这时候跑进去,可有点不识相。于是退后两步,走出院子月亮门来,闪在一边走廊上站着。那笑声慢慢到了近边,看时,却是一位摩登少女。她穿着新出的一种绸料所作的旗袍,是柳绿的颜色,上面描着银色的花纹。头发后面,也微烫着,拥起了两道波纹,在鬓边倒插了一朵红绒制的海棠花。她穿的也是高跟鞋子,一路是吱咯吱咯地响着,手胳臂上搭了一件枣红呢大衣,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直到近处,这才把她认识出来,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二姑娘。她大概是很得意吧,挺着胸脯,直着眼睛的视线,只管向前走去,旁边走廊上站着有个人在打量她,她可没有想到,自然也没有去注意。
二和自应允她家婚事以后,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好意思,所以始终没有同她会面过,现在看到她,她可没有看见自己,若是在她后面勉强叫一句二姑娘,也许引着她好笑。和母亲说话,叫了一声二姑娘,母亲还笑得格格不止呢。心里这一盘算着,那个鲜花般的二姑娘,早已走过去了,不过自己身子四周,还是香气很浓厚的在空气里面流动着。心里又随着变了一个念头,是自己眼花了吧。纵然她快要作新娘子了,少不得作两件新衣服,可是她这种十分浓厚的香味,是很贵重的化妆品吧?和她同住一个门楼子里面,作了好几年的院邻了,哪里见过她用这样好的化妆品?那末,这也是人家新送她的吗?二和只管沉吟着,已是看到二姑娘走出了外面院子的门。手里将那一捧请帖颠了两颠,这算自己清楚了,就跟着向刘经理屋子走去。
他当然不敢那样冒昧,还站在门外边,将手敲了几下门。里边叫声进来,二和才推了门进去,见刘经理在他自己小办公室里写字台边坐着。他看到是二和进来了,好像受了一种很大的冲动,身子向上一耸,脸上透出一番不自然的微笑。因道:“原来是你来了。”二和将那一叠请帖送上,笑道:“怕误了经理的事,特意送了来。”刘经理点点头笑道:“很好,你近来作事,不但很勤快,而且也很聪明,将来我总可以提拔提拔你。”话说到了这里,他已恢复了很自然的样子,随手拿起那一叠请帖,放到左手边一只铁丝络子里面去。二和跟着他的手看了去,却见那里有一张带了硬壳子的相片,只是这硬壳朝上,却叫人看不到这里面的相片上是什么人。刘经理见他注意着,便笑道:“这里也没有什么事了,你有事,你就走罢。”说毕,用手挥了一挥。二和站着呆了一呆,就退身出去了。到了外面院子里,又站着了一会,对刘经理的屋子窗户看了一看,觉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转身走了出去,这就第二个念头也不想,立刻一股子劲地就冲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