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的酒量,要比田老大小过两倍去,喝了这些个酒下去,也就有点头昏昏的,于是对田老大笑道:“别喝了,再喝,我得躺下,就不能到府上吃炸酱面去了。”田老大歪着脖子笑道:“我再来半壶。”二和道:“你要再喝半壶,我就先告辞了。”他说着,还是真站起来。田老大笑道站起来,将身体晃**了几下,拍着二和的肩膀,笑道:“那末,我们就走罢。”说着,向柜上点了一下头,算是招呼他们记账,两个人带笑带说的,走进了那大杂院。

二和倒没有知道田老大就住在他那屋子里,走进跨院门,不免怔了一怔。就在这时,田大嫂站到屋子门外来了,向他招了两招手,笑道:“哟,今天刮什么风,把我们丁二掌柜刮来了?快请进来罢。”二和红着脸,抱了拳头,连作了两个揖,笑道:“大嫂,你别见笑,就为了怕你见笑,才没有敢来。”田老大把脖子歪着,瞅了田大嫂笑道:“人家脸皮子薄,别和他开玩笑了。”说着,挽了二和一只手胳膊,就向屋子里拉了进去。二和看正中桌子上,陈设了茶壶茶杯,另外是一盒火柴,压住了一盒烟卷。田大嫂左手抵了桌沿,右手提了茶壶,就向茶杯子里斟茶,眼睛望了二和,抿了嘴微笑,两耳朵上的环子,只管抖颤着。二和看在眼里,两手接住了茶杯,连弯腰带点头,笑道:“你别张罗,要是这样,我下次不敢来了。”田大嫂笑道:“你这样的贵客,反正来一回算一回,也就招待一回是一回,我们还敢拉二次买卖吗?请坐,请坐。我煮面条去了。”

二和同田老大围了一只桌子犄角坐了,眼睛正望着里屋门。门上是垂下着一条帘子,把里外隔绝了,但是门宽帘子窄,两边全露出了一条缝,由这缝里看到里面有一件格子花布的长衣襟,只是摆动。二和将桌子的烟卷,取了一根塞在嘴角里,擦了火柴,缓缓的把烟点着了,手撑住了桌沿,扶着烟卷抽,那眼睛对了门帘子缝里,却不肯移开。口里问道:“大哥,这屋子,你够住吗?”田老大道:“比原住的地方,虽然少一间屋子,可是多一个小跨院子,比外面大杂院子里清静多了。这上面一张木床,就是我两口子睡。没法子,来人就让进房了。里面那间屋子,我们二姑娘睡。”二和道:“二姑娘串门子去了吗?作姑娘的人,总是闲着的。”田老大道:“没有哩,在里面屋子里呢。”二和喷了一口烟,笑道:“也许我弄成这一分儿寒碜,二姑娘也不愿见我,怕我和她借钱。”说完,看到那花衣布襟闪了一闪,接着,还有一阵吟吟的笑声。

田大嫂在外面那矮屋子里煮面条呢,手里拿了一把捞面条的铁丝笊篱,跑到屋子的门口来,笑道:“可不是,二姑娘怕你借钱,你也不是没有和她借过什么罢?”二和笑道:“街坊是好街坊,邻居是好邻居,就是我不够朋友,什么人全对不起。”田老大笑道:“谁和你唱《翠屏山》,你来了一套潘巧云的戏词儿。”二和道:“唉,实不相瞒,这一程子,我是终日地坐在愁城里,眉毛可以拴着疙瘩。今儿到您这儿来了,老街坊一见面,满心欢喜,我也不知道怎么是好,所以戏也唱上了。”田大嫂对门帘缝里叫道:“二妹,听见没有,丁掌柜笑你呢!说你不是好街坊。”二姑娘在屋子里笑答道:“本来吗,咱们对待丁老太,有不周到之处。”二和啊哟了一声,连说:“不敢当,要说是为了这个不见我,那我可惭愧。”田大嫂道:“人家现在可越发地学好了,尽在屋子里做针活,哪儿也不去。”二和道:“本来二姑娘就爱做针活,也不自今日起。我家母谈起老街坊,就说二姑娘好。”

说到这里,似乎听到屋子里有点儿吓吓的笑声。二和将手掌擦擦酒红脸,笑道:“二姑娘别笑,我这是实话。你以为我喝醉了酒吗?田大哥,你说,咱们是在一块喝酒的,我醉了没有?”田老大道:“二妹,你藏着干什么!二哥也不是外人,倒让他挖苦咱们几句。”这才听到屋子里答话道:“谁躲着啦,我手上的活没有作完。”二和手端了一杯茶,送到嘴唇边,待喝不喝的,这就扭着脖子向田老大道:“你觉得怎么样?我这话没有把她夸错吗?”田大嫂回到院子里却叫道:“二妹,我一个人在这儿真有点忙不过来,你也帮着我来端一端面碗,行不行?”二姑娘这才一掀门帘子,很快的走了出来了。

一会儿工夫,她左手端了一碟生萝卜丝,右手端了一碟生青豆,悄悄的向桌上放着。二和笑道:“作料还真是不少,这炸酱面一定好吃。”二姑娘将桌上烟卷盒子,茶壶,茶杯,一齐从容的挪开,低了头作事,向二和一撩眼皮,微笑道:“二爷好久不见啦,老太太好?”二和点着头道:“托你福,有些日子不见面,二姑娘格外的客气起来,二爷也叫起来了。”二姑娘未加可否,抿嘴微笑。田大嫂在外面叫道:“你问问丁二哥他的面用不用凉水过一过?”二姑娘只当是没有听到,自在旁边碗柜子里,搬了碗筷向桌上放着,田大嫂道:“二妹,你总得言语一声呀!”二姑娘向二和问道:“你听见了没有?咱们都在这屋子里,她嚷,我听见了,当然二哥也听见了,这一定还要我转告一遍,不是多余的吗?”二和笑道:“我随便,过水是面条子利落一点;不过水,是卫生一点。”大嫂笑道:“别在我这里吃了一顿炸酱面,回去闹肚子。那还是不过水罢。”二姑娘闪到一边,低声笑道:“你们听听,谁说话谁也听见,这还用得着别人在里面传话吗?”

田大嫂将小木托盘,托了一大碗炸酱,放到桌上,笑道:“丁二哥是老街坊,我又是喜欢开玩笑的人,说两句也不要紧。要是别人,这样一说,倒透着我假殷勤。”说时,二和两手撑住桌沿站起来,向田大嫂点了一下头道:“你别太客气了。你越客气,我心里越不过意。不是我丁二和喝了三杯酒,有点儿酒后狂言,我觉得朋友交得好,比至亲骨肉,还要好十倍。”田大嫂笑道:“你现时才明白啦,你要是肯信我老嫂子的话,也不至于闹了这一档子新闻。”说着,把嘴向田老大一努,笑道:“这个人还替你打了一阵子抱不平呢,你知道吗?”田老大道:“唉,这是人家最不顺心的事,你还提起来干什么!端面来吃罢。”田大嫂对于丈夫这几句倒是接受了。端了几碗面条子上桌,自己也坐在下手相陪。

二姑娘没上桌,也没避到屋子里去,手里拿了一个铜连环,坐在屋角落里矮凳子上,低了头只管盘弄着。二和虽然对她看了一眼,因为她是一位姑娘,不便说请她上桌来吃,也只好客气着说:“二姑娘,打搅了。”田大嫂道:“二妹,你不吃一点吗?”二姑娘道:“我不是刚才已经吃过一碗了吗?”大嫂子笑道:“我也是这样的想,只吃一碗面得了,免得有了主人的,没有了客人的。”二和听说,不由得身子向后一挺,将筷子碗同时放下来,笑道:“要是像二位这样的优待来宾,我有点受不了。二姑娘你只管来吃,我有一碗面也就够的。”

二姑娘将三根铜棍子套住的许多铜环子,只管上下颠倒的解着。她十个指头拨弄不休,铜环子碰了铜棍子,不住的呛啦作响。看她舒展着两道眉尖,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铜连环,只管带着一点儿浅笑。大嫂坐在下手,主客两位,正坐在她左右手,她看看田老大,又看看二和,这就笑道:“二掌柜,我们这面条子,抻得怎么样?”二和把一双筷子,将面由碗里挑起来,挑得长长的,于是向田大嫂点了两点头道:“抻得很好,又长又细。”田大嫂笑道:“要说很好,也不敢就承认的,反正不是门杠罢。要说又长又细,那是隆福寺门口灶温家的拿手东西。”二和道:“真要像他们抻得那样细,也不好吃,成了挂面了。挂面拌炸酱,可不对劲。”大嫂笑道:“这样说,你是说这面不坏了?我告诉你,这不是我抻的,是我们这位厨子弄的。”说时,回转身来,将筷子头指了二姑娘。她不否认这句话,可也不表示着谦逊,只是低了头不住的弄她那铜连环。二和与她有几个月不见面了,只看她长圆的脸儿,现在越发的丰润了。厚厚的浓黑头发,剪平了后脑勺,在前头梳了一排半月形的刘海发,直罩到眉峰上面来,那就把她两块带了红晕的圆腮,衬托得像烂熟的苹果一样。

二和是无意中看到,有了这样一种感触,可是在有了这种感触之后,就继续的去偷看她。最后一次,却是正碰着田大嫂向本人看过来,未免四目相射。二和对于田大嫂,倒觉得不必在她面前怎样的遮盖,只是田老大也在座,怎好漏出什么痕迹,只有低了头吃面。自己家里的伙食,十餐有八餐是凑合着吃的,这样好的作料,却是少遇到。所以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就把那碗面吃完了。田大嫂道:“老二,你可别客气,再来一碗。”二和倒没说什么,将筷子夹了生萝卜丝吃。田老大道:“你别信她们闹着玩,面有的是。”他说,起身向外走。田大嫂也放下筷子碗来,向门外就走,口里嚷道:“你怎么会下面?你可别胡来!”二和眼见她两口子都走了,这屋子里就只有二姑娘一个人。她好像也不知道在屋子里的哥嫂全走了,只是把那连环在手上扣着解着。二和将筷子头夹了青豆到嘴里去咀嚼,又把筷子头蘸了青酱,送到嘴里去吮那咸味,两眼对二姑娘的乌黑头发,只是望了出神。

二姑娘的全副精神,都在手上的连环上,二和怎么地望她,她也不知道。二和嘴里咀嚼了青豆,很是感着无聊。便笑道:“二姑娘手上的这玩意,叫什么名字?”二姑娘并不抬头,答道:“叫九连环。”二和道:“哦,这个就叫九连环?怎么样子玩法?”二姑娘道:“要把这上面的铜圈,一个个地全解下来。解得清清楚楚儿的,一个圈着一个。”二和道:“那还不是容易事吗?”二姑娘抿了嘴微笑,也没说什么,只向他看了一眼。二和道:“这样说,这小小的东西,还很有些奥妙呢?”二姑娘道:“奥妙可是没有,就是不能性急。我学了这玩意三天,一次也没有解下来。”她说着这话,把连环放在膝盖上,就没有去解。二和笑道:“这是我来的不凑巧,到了这里,正赶上二姑娘解连环。”二姑娘那苹果色的脸,倒是加深了一层红晕,将牙咬了嘴唇皮,低了头微笑。二和看到她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二姑娘把身子一扭,扭着对了墙角落,两只肩膀,只管闪动,嘴里是嗤嗤地笑出声来,笑得久了,把腰弯下去。最后,她猛可地站起身来,手叉门帘子,就向里面屋子一钻。当她进去的时候,只见她把身子颤动个不了,想着是笑得很厉害了。

二和还要问她什么话时,田大嫂可就两手捧了一碗面进来了。见二和脸上,很带了一些笑容,因把面放在他面前,低声问道:“什么事让你这样快活?”二和微笑了一笑,田老大也进来了,向二和道:“老二,你吃罢,难得留你在这里吃一顿面的,吃得饱饱的算事。唉,你干吗老乐?”他已是坐下了,望着他媳妇,问出这句话来。二和不免望着田大嫂,怕她随着开玩笑,因为田老大有了三杯酒下肚,是什么全不顾忌的。可是,田大嫂并不理会,向田老大道:“我告诉你罢,丁二哥今天高兴极了。”田老大道:“在大酒缸一块喝酒,他还只发愁呢,这会子他高兴了?”田大嫂道:“可不是?他到了咱们家,就高兴起来了。”这句话交待了不要紧,二和心里可直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