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二姑娘没坐下,靠了房门站着,还将一个食指,在旧门帘子上画着,她那样子倒是很自在。月容讲到这里,大嫂向二姑娘看看,二姑娘微笑,月容抬起头来,恰是看到了。但觉自己脊梁骨上,都向外冒着汗,立刻站起来道:“我不在这里打搅了,改日见罢。”说毕,已起身走到了院子里。田大嫂又走向前握了她的手道:“丁老太虽然不在这儿,咱们也是熟人啦,干吗茶不喝一口你就走?”月容道:“改日见罢,我短不了来的。”田大嫂还牵住她的手送到大门口,笑道:“王大傻子还住在这里面呢。”月容道:“他大概知道丁老太搬到哪儿去了吧?”田大嫂笑道:“二和那孩子,也不知怎么了,有点脸薄,这回搬家,倒像有什么不好意思似的。到底搬到哪儿去了,对谁都瞒着。你别急,你不找他,他还找你呢,只要戏报上有了你的名字,他有个不追了去的吗?女人就是这一样好。”月容对她看了一眼,抽回手去,点个头说声再见,立刻走了。天空里的风,还是大得紧,所幸刚才是逆风走来,现在是顺风走去,沙子不至于向脸上扑,风也不会堵住了鼻子透不出气。顺着风势,挨了人家的墙脚下走去,走到一条大胡同口上,只见地面被风吹得精光,像打扫夫扫过了一样。很长很长的胡同,由这头看到那头,没有一个影子,仅仅是零落的几块洋铁片,和几块碎瓦在精光的地面上点缀着,这全是人家屋头上刮下来的。月容由小胡同里走出来,刚一伸头,呜的一阵狂吼,风在屋檐上直卷下来,有一团宝塔式的黑沙,在空中打胡旋,这可以象征风势是怎么一种情形。月容定了一定神,心想:迟早总是要回去,站在这里算什么?于是,牵牵衣服,冲了出去,但是越走风越大,这一截胡同还没有走完,有人叫道:“喂,这位姑娘到哪里去?”月容看时,一个警察,脸上架着风镜,闪在人家大门洞子里,向自己招手。因道:“我回家呀,不能走吗?”警察招着手道:“你快到这儿来说话,风头上站得住吗?”月容依他到了门洞子里。他问道:“你家在哪里?”月容道:“在东城。”警察道:“在东城?你回去得了吗?你先在这儿避避风,等风小一点,你再走。”月容道:“我回家有事。”警察道:“你什么大事,还比性命要紧吗?”月容不用看,只听到半空里惊天动地的呼呼之声,实在也移不动脚,只好听了警察的命令,在这里站着。

约摸有二三十分钟之久,那狂风算是过去,虽然风还吹着,已不是先前那样猛烈,便向警察道:“现在我可以走了吧?”警察将手横着一拦道:“你忙什么的?这风刚定,能保不再起吗?”正说话时,这大门边的汽车门开了,立刻有辆汽车拦门停住,随着大门也开了。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人,尖尖的白脸,鼻子下养了一撮小胡子,后面一个空灰色短衣的人,夹了个大皮包,一同走了出来。警察举着手,先行了一个礼,向那小胡子赔笑道:“这位姑娘是过路的,刚才风大,我没有让她走的。”小胡子道:“她家在哪里?”警察道:“她只说住在东城。”小胡子对她望望道:“你家住在哪儿?我也是到东城去,你顺便搭我的车走一截路好不好?”警察道:“这是郎司令,你赶快谢谢罢。”月容心里在想着,人实在是疲劳了,坐一截车也好,有警察介绍过了,大概不要紧。便向郎司令微鞠了一个躬道:“可是不敢当。”郎司令笑道:“倒很懂礼。这没什么,谁没有个遇着灾难的时候,你上车罢。”月容又向他看了一看,还透着踌躇的样子。郎司令笑道:“别怯场,上去就是了。要不是大风天,我不能停着车子满市拉人同坐。这也无非救济的意思,不分什么司令百姓。”

那个夹皮包的人,比司令的性子还要透着急,已是走到汽车边,开了车门,让月容上去。月容不能再客气,就上车去,扶起倒座上的活动椅子,侧坐下去。郎司令上了车子,拍着坐的弹簧椅垫道:“为什么不坐正面?”月容道:“我刮了一身的土,别蹭着了司令的衣服。这样好。”说着话,车子已是开了,郎司令道:“你家住在哪儿?我的车子可以送到你门口。”月容道:“不用,我在青年会门口下车得了。”郎司令对她打量了一下,因道:“姑娘,我听你说话,很有道理,你念过书吧?”月容也没正脸对他,侧了脸坐着,只是摇摇头。车子里默然了一会,郎司令道:“很奇怪,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似的,你认得我吗?”月容忽然一笑道:“我一个穷人家孩子怎么会认得司令?”郎司令虽然不能把她拖扯过来,对她身上,倒是仔细地看了几遍。笑道:“我想起来了。”说着,将手在大腿上一拍。

月容被他这一声喝着,倒有些儿吃惊,猛回头向他看了一眼,郎司令又拍了一下腿道:“对了,对了!一点不错,你不是杨月容老板吗?”月容禁不住微微一笑。郎司令道:“你也是很红的角儿呀,怎么落到这样一种情形了?”月容低下头去,没有答复,可是她的耳朵根上,已是有一圈红晕了。郎司令道:“你倒了嗓子了吗?不能吧?你还没有唱多久呀。实在不相瞒,我偶然看过你一回戏,觉得你的扮相太好,后来就连接听了一个礼拜的戏。隔了两天没去,听说是你停演了,我正纳闷,原来你还在北京。”月容道:“我不愿唱戏,并非是倒了嗓子。”郎司令道:“那为什么呢?”月容道:“不为什么,我不愿唱戏。”郎司令听她又说了一句不愿唱戏,虽不知道她为了什么,但是看她那脸上懊丧的样子,便道:“杨老板,你有什么事伤了心吗?”月容道:“伤心也不算伤心,可是……对不起,我不愿说。”郎司令看她这样子,少不得更要端详一番。汽车跑得很快,不多大一会就到了东单大街。月容不住的把眼睛朝前看着,看到青年会的房屋,就请郎司令停车。郎司令笑道:“风还大着呢,我送到你门口不好吗?”月容摇摇头苦笑着道:“有些儿不便,请你原谅。”他微笑着,就让车夫停车。月容下得车来,把车门关了,隔了玻璃,向车子里点了个头,道声“劳驾”,自走开了。

回得家来,但见那屋子里,阴沉沉的,增加了一分不快,随身躺在炕上,闭了眼,一言不发。耳边是听到胡妈跟着进了房,也不去理会她。胡妈道:“家里还没有了吃的呢,去买米呢?还是去买面呢?”月容道:“我不吃晚饭了。你把墙钉子上挂的那件长夹袍拿了去当,当了钱,你买点现成的东西吃罢。”胡妈道:“不是我多嘴,你尽靠了当当过日子,也不是办法,你要快快的去想一点法子才好。”月容道:“这不用你说,再过两三天,我总得想法子。”胡妈道:“别个女人穷,想不出法子来,那是没法。你学了那一身玩艺,有的是吃饭的本身,你干吗这样在家里待着?”月容也没有答复,翻个身向里睡着。胡妈道:“那末,我去当当,你听着一点儿门。”月容道:“咱家里有什么给人偷,除非是厨房里那口破铁锅。贼要到咱们家里来偷东西,那也是两只眼睛瞎了二只半。”胡妈在炕面前呆站了一会子,也就只好走了出去。

到这天晚上,月容因为白天已经睡了一觉,反是清醒白醒的,人躺在炕上,前前后后,什么事情都想到了。直到天色快亮,方才入睡,耳朵边一阵喧哗的声音,把自己惊醒过来。睁眼看时,窗户外太阳照得通红。把自己惊醒的,那是一阵马车轮子在地面上的摩擦声,接着是哗哗的马叫。马车这样东西,给予月容的印象也很深,立刻翻身坐了起来,向院子外望着。事情是非常凑巧,接着就有人打了门环啪啪地响,月容失声叫起来道:“他找我来了,他,丁二哥来了。”口里说着,伸脚到地上来踏鞋子,偏是过于急了,鞋子捞不着,光了袜底子就向外面跑,所幸胡妈已是出去开大门,月容只是站在屋门口,没到院子里去。听到有个男子问道:“这里住着有姓杨的吗?”月容高声笑道:“对了,对了,这里就是。丁二哥!”随着那句话,人是进来了,月容倒是一愣,一个不认识的人,蓄有八字胡须,长袍马褂的,夹了一只大皮包进来。

那人老远的取下了帽子,点着头叫了一声杨老板,看他圆脸大耳,面皮作黄黑色,并不像个斯文人。在他后面,跟了一个穿短衣的人,大一包小一包的,提了一大串东西进来。月容见他快要进屋,这才想到自己没有穿鞋子,赶快地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把鞋子穿上。那人在外面叫道:“杨老板,请出来。这里有点儿东西,请你检点收下。”月容心里想着:这一定是宋信生的父亲派人来运动我的。这得先想好了几句对付的话,口里说是“请坐”,心里头在打主意,牵牵衣服,走了出来。便见那人在桌上打开了皮包,取出两截白晃晃的银元,放在桌子角上,短衣人已是退出去了,那些大小纸包,却堆满桌。月容道:“啊,又要老掌柜送了这么些个东西来,其实我不在这上面着想的,只求求老掌柜同我想个出路。”那人笑问道:“哪个老掌柜?”月容道:“你不是东海轩老东家请你来的吗?”那人且不答复,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你是杨老板,我们没有找错。”月容道:“我姓杨,你没有找错,你是坐马车来的吗?”那人道:“对的。”月容笑道:“哦!二哥引你来的?他干吗不进来?我听到马车轮子响,我就知道是他来了。”那人听说,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