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们的情分,虽不及兄妹们那样亲密,但是兄妹之间所不能说的话,姑嫂之间,倒是可以敞开来说。田大嫂和二姑娘闹着惯了,倒并不以为她是没出门子的姑娘,就有什么顾忌。正这样说着,想不到田老大一脚踏进门来了,他没有说别的,连连地问道:“什么事皱眉头子?又是我说什么得罪了你们了?”二姑娘坐在炕上,先看到哥哥进来的,已然是停止笑容了,田大嫂还是抱了两只拳头作揖。田老大抢上前,抓住田大嫂的手胳臂,连摇了两下,笑道:“怎么了?你说错了什么话,向二姑娘赔礼?你那张嘴,喜欢随口说人,现在也知道同人家赔礼了?”田大嫂回转脸来,瞪着眼道:“我赔什么礼,我和二姑娘闹着玩的。”田老大道:“可是我听到你说,她老是皱了眉头子,为什么皱了眉头子呢?”田大嫂不说,一扭身走了。

二姑娘立刻走到外面屋子里来,将脸盆倒了大半盆水,将一条雪白的干净手巾,在水面铺盖着,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旁,然后退了两步,低向田老大道:“哥哥擦脸罢。”田老大一面洗着脸,一面向二姑娘脸上看了去,见她兀自低了眼皮,把两条眉头子快接触到一处,想到自己媳妇说的话,颇有点来由。这就向她道:“二妹真有点儿不舒服吧?”二姑娘微微的摇摇头,可是还没有把头抬起来。田老大因为她没有什么切实的答复,也不便追着问下去。二姑娘稍微站了两分钟,看到炉子上放的水壶,呼呼的向外吹气,立刻提起壶来,泡了一壶茶,斟上一杯,两手捧着,放到桌子角上。因为田老大洗完了脸,口里衔了烟卷,斜靠着桌子坐了,这杯茶,正是放在他的手边。二姑娘还是静静地站着,直等他端起一杯茶来微微地呷过了两口,这才回到屋子里去。

田大嫂是在院子里洗衣服。田老大左手二指夹了烟卷放在嘴角里,微偏了头衔着,右手指,轮流的敲着茶杯,正在沉思着,里外屋子,全很沉寂。这却听到屋子里微微有了一声长叹,田老大站起身来,意思是想伸着头,向里面看看,可是屋子里又有那很细微的声音,唱着青衣戏呢,对戏词儿还听得出来,正是《彩楼配》。田老大怔怔地站了一会子,复又坐下来,他心里倒好像是有所领悟的样子,连连地点了几点头。当时也没有什么表示,自搁在心里,不过从这日起,对自己的妹子,就加以注意。不注意也就罢了,一注意之后,总觉得她是皱了眉头子。不过她仿佛也知道哥哥在注意着,不是搭讪着哥哥做一点事情,就是低下头避了开去。田老大自然不便问着妹妹是不是害相思病,要去问自己媳妇罢。为了那晚醉后失言,到现在为止,夫妇还闹着别扭,几次把话问到口头,还是把话忍耐着回去了。

这样着苦闷到了已一星期之久,想不出一个结果,心里头一转念,二和这个人,到底不是好朋友。虽然他和我媳妇没事,我妹妹总有点儿受他的勾引,你瞧,只要是提到了丁二和,她就带了一个苦脸子,看那情形,多少总有一点关系。可是这话又说出来了,他果然有意我的二妹,他何以那么苦命地去追月容?听媳妇的口气,总说月容是个贱货,莫非二和本来有意我的妹妹,后来有了月容,把我妹妹扔了,所以我媳妇恨她?对了,准是这个。喳,二和这家伙一搬家,藏了个无影无踪,那是找不着他。月容那一条路子,自己知道,我得探探去,找着了月容,也许她会知道二和在什么地方,月容知道二和的事,比满院子老街坊知道的多着呢。他在心里盘算了个烂熟,在一日工作完了,先不回家,径直地就向琉璃厂走去。

这里有不少的古董店。有一家“东海轩”字号,是设在街的中段,隔着玻璃门,就可以看到七八座檀木架子,全设下了五光十色的古董。正有几个穿了长袍褂的人,送着两个外国人上汽车,他们站在店门口,垂着两只大马褂袖子,就是深深的一鞠躬,汽车走了,那几位掌柜也进去了。门口就站着两个石狮子,和几尊半身佛像,只瞧那派头,颇也庄严。田老大站在街这头,对那边出神了一会,依然掉转身来,向原路走了回去。走了二三十步,又回转头来向那古董店看看,踌躇了一会子,还是向前走着。再走了二三十间店面子,就有一问大酒缸,自己一顿脚,叫了一声“好”,就走了进去了。

看到酒缸盖,放了几个小碟子下酒,空着一只小方凳子,就坐下来,将手轻轻拍了两下缸盖,道:“喂,给我先来两壶白干。”伙计听了他那干脆的口号,把酒送来了。他一声儿不言语,把两壶酒喝完了,口里把酒账算了一算,就在身上掏出两张毛票放在缸盖上,把酒壶压着,红了脸,一溜歪斜地走到街上去。口里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把我们的亲戚拐了去了,叫起来是不行的。你不过是一个开古董的商家,能把我怎么样?”说着话,就径直地奔到“东海轩”的大门里面去。在店堂中间一站,两手叉腰,横了眼睛向四周横扫了一眼。在店堂里几个店伙,见他面孔红红的,两个眼珠像朱砂做的一般,都吃了一惊,谁也不敢抢向前去问话。田老大看到许多人全呆呆的站着,胆子更是一壮,就伸了一个大拇指,对自己鼻子尖一指道:“我姓丁,你们听见没有,我有一个妹妹,叫月容,是个唱戏的,让你们小掌柜的拐了去了。”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就迎上前拱拱手笑道:“你别弄错了吧?”田老大道:“错不了!你的小掌柜,不是叫宋信生吗?他常是到我那胡同里去,把包车歇在胡同口上,自己溜到大杂院门口,去等月容,一耗两三个钟头。那包车夫把这些话全告诉我了。

这伙计听他说得这样有来历,便道:“丁大哥,既是知道这样清楚,那个时候,为什么不拦着呢?”田老大两手一拍道:“别人家的姑娘在外面找野汉子,干我屁事!”老伙计道:“不是令妹吗?”田老大道:“是我什么令妹!她姓王,二和姓丁,我还姓田呢。”老伙计道:“这么说,没有什么事了,你找我们来干什么?”田老大道:“丁二和那小子,早把月容当了自己媳妇了,你小掌柜把人一拐,他就疯了,他和我是把子,我不忍瞧他这样疯下去,给月容送个信儿。月容愿意回去,不愿意回去,那没关系,只要她给一句回话,说是嫁了宋信生了,不回去了,死了姓丁的这条心,也许他的疯病就好了。月容的来历,大概你们也打听得很详细。她是个没有父母的人,她自己的身子,她自己可以作主。她不嫁姓丁的,姓丁的也不能告你们,这只求求你们积个德,别让她坑人。你瞧我这话干脆不干脆?你们若不相信,说我这是骗你们的话,那也没法子,反正你们小掌柜拐了人家一个姑娘,那不是假的。”

那老伙计听他说话,大声直嚷,而且两手乱舞,两脚直跳,大街上已是引起一大群人,塞住了门口望着。’这就挽住他一只手臂笑道:“田大哥,你今天大概喝的不少了。你就是要找我们小掌柜的,他有他的家,你找到我们柜上来干什么?这里是作买卖的地方,又不住家。”田老大道:“我知道他不住在这儿,我也不能在这里见他,可是他住在什么地方,你们准知道。你们告诉我一个地点,让我直接去找他,这不成吗?”老伙计看到两个同事,只在门口劝散闲人,只说这个是喝醉了酒的人,有什么可看的!心里一转念,有了主意了。就牵住田老大的手臂道:“既是你一定要找他,那也没法子,我就陪你找上一趟罢,我们这就走。”田老大道:“我干吗不走,我要不走,是你孙子。”于是这老伙计带拖带扯,把他拖到一条冷僻的胡同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