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太坐在屋子里,虽看不到一切,可是二和那种杂沓的脚步声,那种高亢的叫喊声,都可以知道他在生气,正想得了一个结果才阻止他呢。话还没有出口昵,就听到了院子里砸碎镜子声,那来势凶猛,倒骇得自己身子向上一冲,便道:“哟,二和,你这是怎么了?可别犯那小孩子的脾气。”二和也不理她的话,依然嚷着道:“她上天津,我也上天津!她向天边,我也上天边!我总要找到她!那姓宋的小子,不让我看见就罢,让我见着了,他休想活着!”他口里说着,人是由屋子跳到院子里去,接着,又由院子里跳了进来。嚷嚷着道:“我怕什么,我大光棍一个,他是财主的后代,他和我拼起来,我比他合算。”说着,自己坐了下来,哗啦一下椅子响,向桌子上一撞,把桌子上那些瓶儿罐儿缸儿一齐撞倒,还有两只碗,索性呛啷啷的滚到地面上来。
丁老太再也不能忍耐了,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脸扬着,对了发声的所在,问道:“二和,你这是怎样了?你觉得非这样闹,心里不痛快吗?你为了一个女孩子,家不要了,老娘也不要了,性命也不要了,你就这样算了?”二和倒在椅子上,本来无话可说,只是瞪了眼睛向天空上望着,经丁老太这几句话一提,心里有些**漾了,就站起来道:“我没有怎么样,不过想着心里烦得很。”丁老太道:“你心里烦得很,就应该在家里拍桌捶板凳吗?你不想想,这有三天了,你成天到晚全在外面跑,生意不做,瞎子老娘你也不管了。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打算丢我们家两条人命吗?”二和听说,倒是怔怔地站着。丁老太道:“你是我的儿子,你还不如田家大嫂那样心疼我。人家见你不在家,又是陪着我聊天,又请我吃饭,自己姑嫂俩全来,倒把房门锁着。再说,一个人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人家想想。你一个赶马车的穷小子,也只好娶一个小户人家的姑娘,粗细活全能做就得了。像月容那孩子,已经不是街上卖唱的人了,她成了个红角儿,就是不嫁人,她也有了饭碗,什么也不用着急。假如要嫁人的话,运气好,也许碰上了个总长次长,收去做三房四房,次一点儿,一夫一妻的嫁个小有钱的主儿,每月不说多,也挣个百儿八十的。就别说她现在跑了罢,她要是不跑,就凭你每天赶马车挣个块儿八毛的能养活她吗?人家成了红角的,不去做太太,就去做少奶奶,只有她不开眼,要嫁你这个马车夫!”
二和听了这些话,仔细地玩味了一番,觉得母亲的话,很是有理,便道:“你说的话,怕不是很对,可是她由一个卖唱的,可以做到一个红角儿,我一个赶马车的,一样也可以混一个挣钱的事。好汉不怕出身低,就能料着我一辈子全赶马车吗?”丁老太笑道:“你能有这个志向,那就更好,只要你有这个志气,就比月容长得好看,能耐再高的,你全可以得着,那还着什么急呢?好啦,别发愁了,打盆水洗把脸,沏壶茶喝喝就先休息着罢。到了明天,真该作买卖了。”二和呆了一呆,便走向前挽着丁老太笑道:“您坐下罢,我也不过一时之气,自己这样大闹一顿。心里头的这样一点儿别扭,您这样同我一说,我也就明白过来了。好,从明日起,我决计规规矩矩出去作生意。我要是再不好好的去作生意,我就是个畜类。您吃过饭了吗?”丁老太被他扶着坐下,脸上就带了笑容了,因道:“只要你立着志气,好好儿的作事,成家立业,这都不是难事。若像你这样,有一点儿不心顺,就寻死寻活,一千个一万个英雄好汉,也只有活活气死。”二和笑道:“我现在明白了,你不用生气了。我到田大嫂家里去讨口热水,先来闹~壶茶喝。”丁老太笑道:“你这小子,自己瞎嚷嚷,也知道把嗓子嚷干?”二和带了笑容,向大院子田家走去。
他们家是三小间西厢房,田氏两口子住北屋,二姑娘住南屋,中间是厨房堂屋一切在内。二姑娘坐在自己屋里炕头上,也在打毛绳手套,看到二和跨进正中的屋子里,赶快把手上的活塞在衣服底下,自己也没下炕,向二和瞟了一眼,向对过屋子里叫了一声大嫂。田大嫂应声出来,向二和笑道:“忙人啦,消息怎么样了?”二和对二姑娘看着,见她低头咬了嘴唇微笑着,便道:“大嫂,你损我干吗!”田大嫂笑道:“真话,你成天在外面跑,整个北京你都找翻过来了,再要……”二和拱着手笑道:“我现在算明白了,那些事别提了。你这儿有开水吗?”田大嫂走近一步,对他脸上检查了一遍,笑道:“你真明白过来了吗?你要是明白过来了,我们街坊是好街坊,朋友是好朋友,你若是不明白过来,别说是到我这里来要开水,就是到我这里来要凉水,我也不给。”二和道:“这些话口说无凭,你往后瞧着去就是了。”田大嫂向二姑娘道:“你可在旁边听到,将来你也是一个证人。”二姑娘坐在炕头将嘴一撇道:“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你问我干什么?”田大嫂向她眼,笑道:“天下事天下人管,什么叫多管闲事!”二和笑道:“也没说什么。”田大嫂道:“二妹,他家老太太要开水,你提了炉子上把那壶送去罢。”二姑娘没留神,笑道:“你别大懒支小懒了,我要打手套了。”二和道:“我瞧见大嫂子在打手套子,二姑娘也打手套子,你姐儿俩全赶手套子干什么?”大嫂道:“我就对你说了罢,我瞧你空着手拿了马鞭子,怪可怜的,要打双手套子送你。我又杂事儿太多,忙不过来,要我们二姑娘帮忙。”二姑娘坐在炕头上将身子扭了两扭笑道:“干吗呀,我不吗!”
大嫂子提了炉子上的开水壶,自在前面走,二和紧紧的后面跟着。田大嫂走进了跨院门,且不走,回转头来向他低声道:“你瞧,我们二姑娘,哪一样不如那卖唱的丫头?你偏要死心眼,直追那一个。”二和道:“我已经在你面前后悔过了,你还要提这件事干什么?”田大嫂道:“早呢,除非……”也望着向他眼。二和只是笑了一笑,也没有答话。到了里面,丁老太坐在那里,老远的就向他们扬着脸道:“你们什么事可乐的?这样的乐了进来。”大嫂道:“我说我们这位大兄弟,有点儿害相思病,我得和他治病。”丁老太太道:“大嫂子,你可别和他开玩笑,这孩子已经是有半个疯了,再要是把他弄急了,不定会出什么事。”田大嫂笑着摇摇头道:“不要紧。有道是一物服一物,我们大兄弟就怕我这张碎嘴子,我若是在他面前老叽咕着,他就不能不含糊着我。”说着这话,她已拿了水壶走进屋来了。
丁老太听了她的话音,将脸朝着她所站的地方,二和进得屋子来,靠了门站定,两手伸在衣服插袋里,向田大嫂望着。田大嫂子在身上摸出一小包茶叶,将手托住,给他看,笑道:“我自己买了一包茶叶,没有舍得喝,给你沏上了。”说着,把茶叶全放到瓷壶里,提起开水壶来就冲,二和道:“谢谢你。可是你有那神机妙算,就知道我要和你讨开水吗?”田大嫂笑着身子只管抖颤,将耳朵上两只银圈子抖颤的摇摇不定。二和笑道:“我要是像大嫂子这样会说,什么人都喜欢我。”田大嫂放下了水壶,正拿了茶杯子倒茶,这就半侧了身子,向他瞅了一眼道:“凭你这句话,我有好几层听法:一来你是说我撒谎,我是你肚子里哪条蛔虫?我怎么会知道你会要开水呢?二来,你占我的便宜,你说你有我这样会说,就有人喜欢你,不用提,我的嘴会说,你很喜欢我。你喜欢我,打算怎么办?”二和红着脸,远远的向她作了几个揖,丁老太以为他们闹着玩闹惯了的,这也不算什么。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在跨院子门洞里,伸头向里面张望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