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容倒并不藏躲,就歪过来,在他身边靠着,微微地噘了嘴道:“你再不能够损我了,你再损我,我不答应你的。”她说着这话,左手扯住了二和的衣襟,右手将两个指头,摸着他对襟衣服上的纽扣,由最低的一个起,摸到领脖子边最上一个纽扣为止,什么也不说。那头发上的香气,一阵阵上袭到鼻子眼里,熏得二和迷迷糊糊的有些站立不住。丁老太手扶了桌子,呆呆地站着,问道:“二和走了吗?”月容道:“没有啦,他在院子里站着呢。”二和于是放大了脚步,轻轻地走到院子里去,答道:“月容她要请咱们,就让她请罢,连白面包馅儿的作料全有了,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还要什么?我给你带来。”丁老太道:“我也不要什么。”可是他嘴里不曾答应着,人已是走出院子门去了。
月容这就走到丁老太面前,扶她在凳子上坐下,一面拢火烧水,一面陪了丁老太说话。水烧开了,茶沏好了,二和也就买了东西回来了。他在屋子里漱洗过,又站着喝了一杯茶,月容向他瞟了一眼道:“二哥该出去了,我们等着你回来吃包饺子。”她说话的时候,正是在小桌子上,擦抹面板,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由蓝布褂子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藕似的一双手臂。二和斜站在她身边,对她望着,见她右鬓下,倒插了一朵通草扎的海棠花,这就笑得将眼睛合成了一条缝。月容向他很快的瞟了一眼,依然低头作事,这就微笑着道:“二哥好像不认得我一样,只管对我望着。”丁老太坐在旁边,两手叉放在怀里,也昂了头带了笑容道:“不是我自己夸我自己的儿子好。你是不知道,二和长了这么大,又没有个姐儿妹儿的,自从认识了你以后,他真把你当同胞骨肉看待,同我闲聊起天来,总会念着你。”月容且不说什么,向二和面前走过去,紧紧的靠了过来。因为二和站在她身后,所以她并不掉转身来,只把头微微的向后仰着,直仰到二和的怀里去。二和手按了她的肩膀,没有作声,但觉得自己的心房乱跳。
丁老太仰了脸,对了月容所站的地方,很凝神了一会子,问道:“两个人都出去了吗?”月容掉转脸来向二和笑着,因道:“没有,我手上扎了一个刺,让二哥给我挑出来。”丁老太道:“早上去了这么些个时候了,包饺子也该动手了。”二和道:“这么着罢,我也帮着包一个,吃完了饺子我再出去,你瞧好不好?”丁老太道:“你愿意在家里多陪你妹子一会儿,你就吃了包饺子再去罢。”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二和同月容又情不自禁的对看了一下。丁老太道:“你两人干吗不说话?快动手罢,只要把饺子皮赶好了,肉馅剁好了,我就可以包饺子。”月容这才对二和点了个头道:“我们快一点儿动手罢。”
有了这句话,于是和面剁馅,两人忙个不亦乐乎。预备好了,全放在桌上,月容也扶着丁老太在桌子边坐下,帮同包饺子。月容见二和坐在桌子下方,却站在桌子角边,挨了他从容作事。因为丁老太的脸子,不时的对着这方面,虽然她的眼睛并不看到,可是她的耳朵是很灵敏的,随便怎样轻轻儿的说话,她也可以听到,所以月容只是向二和微笑,并不说什么。把饺子包完,又煮着吃了,这已是半上午。二和帮着她把碗筷洗干净了。月容自拿了毛绳,坐在屋檐下太阳光里打衣服,二和高起兴来了,也衔了一支烟卷,环抱了两手臂,斜伸了一只脚,就在太阳里对月容望着,只管发着微笑。月容手里结着毛绳,眼光不时射到他身上,也是微笑不止。丁老太坐在门槛上,是晒着太阳的,听到院子里鸦雀无声,便问道:“二和还在家没有出去吗?”月容道:“他在马棚子里喂马,快走啦。”说时,对二和连努了两个嘴。
二和只得走到马棚子里去,牵出马来套车,把车套好了,这才走到月容面前来,笑道:“你请我吃了包饺子,我应当请吃晚饭。你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来得及吗?”月容道:“来得及。今天晚上,我同人家配戏是倒数第二了。”二和道:“这么说,要不同人配戏,你是唱不上倒第二的了?别红得那么快也罢,要不……”月容站了起来,举起打毛绳的长针,作个要打人的样子,因道:“二哥,你要说这样的俏皮话,我就拿针扎你。”二和哈哈大笑,扬着马鞭子向外面跑。跨上马车的前座,自己正也打算鞭了马就走,在这时,月容又追到街上来了,抬着手招了几招笑道:“二哥,别忙走,我还有点事情托你呢。”二和勒住马,回转头笑问道:“你有什么事托我?这托字可用不着,干脆你就下命令得了。”月容笑道:“大街上来来去去净是人,你也开玩笑!要是走市场里面,让你给我买两朵白兰花。”二和点头道:“就是这个吗?还要别的东西不要?”月容道:“不要别的东西了,倘若你愿意买什么东西送我,我也不拒绝的。”二和道:“好的,你等着罢。”二和说毕,一马鞭子赶了马跑开,也就希望早点儿作了买卖回来,好同月容谈话。
他赶马车出去的时候,是扬着鞭子,他赶着马车回来,可是把马鞭子插在前座旁边,两手全靠了纸口袋。口里念着《夜深沉》的胡琴声,咯儿弄的咚,弄儿弄的咚,唱得很有味。到了门口,先不收车子,两手拿了纸口袋,高高的举着,向院子里直跑,口里大喊着道:“月容,我东西买来了,花也买来了。”说着这话,向自己屋子里直奔。可是跑到屋子里看去,只有自己老母在那里,哪有月容呢!于是把手上的纸口袋放在桌上,伸头向里面屋子看去。那铜**倒是放下了毛绳所结那一片衣襟,还是没人,不由得咦了一声。丁老太道:“你去了不多大一会子,杨五爷就派人来接她来了。她先是不肯走,说不会有什么事。后来她到大门去看了一看,就这样走了。”二和道:“她没留下什么话吗?”丁老太道:“她说也许是要排什么新戏,只好走,改天再来罢。”二和懒洋洋的,把桌子一个小纸口袋先透开了,取出了一排白兰花,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又打开一个大纸包,里面却是鲜红溜圆的橘子。丢下了花,自己剥着橘子吃,再到大门外去收拾马车,也说不出心里头那一分难受,只觉进出走坐都不合意。把马车都收回棚里了,然后叉着两手,站在大门外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