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上,戏馆子看戏的人,尽管是很少,空气可十分紧张,连后台的这些人,都瞪了两只眼,向月容看着,觉得她这样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意料的事。月容越是见人望着她,越是精神抖擞,笑嘻嘻的在后台扮戏,虽然,那窗户玻璃上的雨水,倒下来似的,但也不听到雨声。

到了《贺后骂殿》这出戏该上场了,自己穿妥了衣服,站在上场门口,尽等出场。见到小丑宋小五,斜衔了一支烟卷,两手环抱在胸前,斜对人望着,便伸手道:“宋大姐,给支烟我抽抽,行不行?”宋小五口里连说着:“有,有,有。”~手按了衣襟,一手便到怀里摸索着去,立刻掏出一盒烟卷来,抽出一根,两手恭递着送到月容嘴里衔着,笑道:“取灯儿我也有。”说着,把烟卷揣了进去,抬起一只腿来,将腰就着手,在口袋里再摸出一盒火柴来,这就擦了一根火柴,弯腰递上。月容倒是不客气,就了火吸着,因道:“我明天请你。”宋小五笑道:“我前天说的话怎么样?还是那位宋大爷不错吧?我看这池子里的人,就有三分之二是他拉来的客,楼上三个包厢,就更不用提了。他在这戏园子里听了一年的戏,谁也捧过一阵子,可只有这次捧你上劲。”月容喷出一口烟来,将眼睛斜瞟了她道:“老大姐,干吗又同我开玩笑?”宋小五顿脚道:“你这话真会气死人,我报告你实在的话,你说我同你开玩笑!”月容道:“今天这么大雨,倒想不着还有人听戏。哟,打上啦,我该上场了。”说着,把烟卷扔在地上,把扮好了站在面前的两上皇子,一手抓住了一个,就向帘子外走去。

宋小五站在一边,对了门帘子外出神,早是轰天一声的“好”叫了出来。那位场门打帘子的粗男人,摇摇头着:“新出屉的馒头,瞧这股子热哄劲儿。”小五道:“就瞧她今天这样子,已经抬起身价不少了。下辈子投胎,和阎王老子拼命,也得求他给个好脑袋瓜。”打帘子的人,听到她有些不好的批评意味了,不敢插言。这宋小五也不知有什么感想,月容在外面唱一出戏,她就在上场门后,听一出戏。果然台下的叫好声,都是随了月容的唱声,发了出来的。尤其是她唱快三眼那段,小五抬起一只腿,架在方凳上,将手在膝盖上点着板眼,暗下也不免点点头。那台上听戏的人,却也如响斯应的叫出“真好”两个字来。

戏完了,月容进得后台来,所有在后台的人,一拥而上,连说:“辛苦,辛苦。”月容笑得浑身直哆嗦,也连说:“都辛苦,都辛苦。”自己回到梳妆镜子下去卸妆的时候,那李头儿口里衔了一枝旱烟袋,慢慢地走来了,笑:“杨老板,你红啦。”月容本是坐着的,这就对了镜子道:“二爷,你干吗。这样称呼。”李二爷笑道:“我并不是说有人叫过几声好,那就算好。刚才我在后台,也听了你一段快三眼,那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们杨五爷一手教的,一点儿都没有错。”月容道:“那总算我没让师傅白受累,可惜我师傅今天没有来。”李二爷微笑着:“也没接下去说什么。”

月容穿好了便衣,洗过了脸,正在打算着,外面的雨还没有停止,要怎样回去,前台有个打杂的跑来报告道:“杨老板,馆子门口,来辆汽车,停在那里,那个司机的对我说,是来接替你回去的。”月容笑道:“你瞧,一好起来,大家全待我不错了,我师傅还派了汽车来接我,其实有辆洋车就得啦,汽车可别让他们等着,等一点钟算一点钟的钱。”口里说着,手提了行头包袱,就跑出戏馆子来。看到汽车横在门口,自己始而还不免有点踌躇,然而那司机生知道她的意思似的,已是推了车门,让她上去。月容问道:“你是杨冢叫的汽车吗?”汽车夫连连答应是,月容还有什么可考虑的,自然是很高兴的跨上车子去。车子开了,向前看去,那前座却是两个人。那个不开车的,穿的是长衣,没戴帽子,仿佛是乌光的头发,心里正纳闷着,那也是个车夫吗?那人就开言了,他道:“杨老板,是我雇的车子送你回去。不要紧的,你不瞧我坐在前面,到了你府上门口,我悄悄地停了车子,我们车子开走了,你再敲门得了。你脚下,我预备下有把雨伞,下车的时候,可以撑伞,别让雨淋着。”月容听那人的话音,分明就是今天大捧场的宋大爷。这倒不知道要怎样答应他的话才好,就是谢谢吗,那是接受了他这番好意;说是不坐他的车子吗,看看车子头上,那灯光射出去的光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待要下车去,烂泥地里,一会子工夫,哪儿雇车子去?她这样想着,就没有敢反对,也没说什么。

那车子的四个橡皮轮子在水泥路上滚得吱吱发响,虽然不时的向玻璃窗子外张望出去,然而这玻璃上洒满了雨水,只看到一盏盏混沌的灯光,由外面跳了过去,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好在自己不说话,前面那个姓宋的也不说话,一直到那车子停了,那姓宋的才回头过来道:“杨老板,在你那脚下,有一把雨伞,你撑着伞下去罢,到了你府上了。”月容听了这话,还不敢十分相信,直待把车子门打开了,她伸头向外看看,那实在是自己家门口了,这才摸起脚下的那把雨伞,立刻就跳下车去,一面撑着雨伞,一面三脚两步的向大门前跑。至于后面还有那姓宋的在连连叫着,也不去理会,自去敲门。不想那个姓宋的在雨林子里淋着,直追到身后叫道:“杨老板,杨老板,你忘了你的行头了。”月容不觉回头来,哦了一声,姓宋的便将手上的大衣包袱,两手捧着,送到雨伞下面来,笑道:“杨老板,你夹着罢,可别淋湿了。”月容右手打着伞,左手便把包袱接过。家门口正立着一根电线杆,上面挂有电灯,在灯光下照着他那件长衣服,被雨打着,没有一块干净的所在。这倒心里一动,便道“谢谢你啦”。姓宋的已经是掉转身去,要向车子里钻,这可又回过身来,连连点了几个头道:“这没什么,这没什么。”虽是那风吹的雨阵,只管向他身上扑了去,他也不怎样介意,把礼行过,方才回转身扑上汽车去。月容看到车子已经开着走了,这才高声叫着开门,果然,家里人开门的时候,车子已经去远,也就放心回家了。

这晚在**,想起姓宋的这个人总算不错,下这样大的雨,他只凭了前两日一句话,到底来了,让自己足足出了一个风头。这就算是平常捧角的人做得出来的事,最难得是他会在下雨的时候,雇了一辆汽车来接人,而且还在车子上预备下了一把伞,免得人雨淋着。二和待人就很忠厚的,也决不能想得这样的细心。只知道他姓宋,可不知道他家是干什么的,虽不能像宋小五那样说,是开银行的,但是一定也很有钱。自己要想做个红角儿,总少不了要人捧的,这样的人,也很老实的,就让他去捧罢。当晚只管把意思向这方面想去,也就越是同姓宋的表示好感了。

到了第二日,那台柱子吴艳琴,已经知道下雨晚上的事,凭刘春亭带上一个新来的小角杨月容,居然在大雨里能抓上三成座。这是一把敌手,因之不再放松,销假唱戏。连台柱子也不敢小看了,杨月容她的身份也就抬高不少。捧角的人,也都是带了一副崇拜偶像的眼镜的,月容的戏码一步一步向上升,不断的和李小芬或刘春亭配戏,大家也就把她当一个角儿了。约摸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月容也得了杨五爷另眼相待:在门口的熟人力车当中,挑了一辆车子新些的,和车夫订好了约,作一个临时包车,每晚将月容一接一送,星期日有日戏也照办。这样一来,月容舒服得多,不怕风雨,也不怕小流氓在路上捣乱,可以从容的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