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这话时,那前面两个年轻的看客,就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二和眼快,也就看到那位穿西服的,雪白的长方脸儿,架了一副大框眼镜,里面雪白的衬衫,和雪白领子,系上了一根花红领带,真是一位翩翩少年,大概是一位大学生吧,在他的西服小口袋里,插了一枝自来水笔。幸而他转过脸去是很快,不然,二和要把他面部的圆径有多少,都要测量出来了。

杨五爷因为池子里的看客慢慢的来了,自起身向后台去,临走的时候,举了一只手比了一比,随着又是一点头,他那意思就是说回头见了。等到要散戏的时候,五爷事先到池座里招呼,于是大家一同出来,在戏馆子门口相会。月容早在这里,就穿的是二和送的那件青布长夹袍子,脸上的胭脂还没有完全洗掉,在电光下看着,分外的有一种妩媚之处。王傻子笑道:“你瞧,我们今天这么些个人给你捧场,也就够你装面子的了吧?”月容真够机灵,她听了这话并不就向王傻子道谢,对着同来的人,全都是弯腰一鞠躬。杨五爷笑道:“各位,这一鞠躬,可不好受,明天是她的《玉堂春》,还要请各位捧场呢。”大家听了异口同声地说,明天一定来。大家说笑着,一同向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了,方才陆续的散去。二和却坚决邀了王傻子一同送月容师徒回家。

月容缓缓的落后,却同二和接近,二和笑道:“你有点走不动了吧?你先时该坐车子回来。”月容低声笑道:“现时还不知道能拿多少戏份哩,马上坐起车来,拿的戏份,也许不够给坐车的。”二和道:“可不能那样说,今天你有师傅陪伴着,往后不能天天都有人送你,不坐车还行吗?”月容笑道:“到了那时候再说,也许可以找一辆门口的熟车子,一接一送,每天拉我两趟。”二和道:“可是打明后天起,五爷若是不能陪着你的话你怎么办?”月容道:“我唱完戏不耽误,早点儿回家就是了。”二和道:“冬天来了,你下戏馆子在十点钟以后了,街上就没有人了,那怎么成呢?”月容低笑道:“要不,我不天黑就上戏馆子,到了晚上,你到戏馆子来接我去。”二和道:“好哇,你怕我作不到吗?”在前面走的杨五爷,就停住了脚问道:“你们商量什么事?”月容走快两步,走到一处来,便答道:“二哥说,要我给他烙馅儿饼吃,我说那倒可以,他得买一斤羊肉,因为还得请请王大哥呢。,”二和听了她撒谎很是高兴,高兴得自己的脚步不免跳了两跳。说话之间,已是到了杨五爷门口,五爷一面敲着门,一面回转头来向他们道:“不到里面喝碗水再走吗?”二和道:“夜深了,五爷今天受累了,得休息休息,我也应当回家去睡了,明天还要早起呢。”他说着,道了一声明儿见,就各自分手了。

到了次日晚上,还是原班人物,又到戏馆里去捧了一次场。昨晚的《六月雪》,是一出悲剧,还不能让月容尽其所长。这晚的《玉堂春》,却是一出喜剧,三堂会审的一场,月容把师傅、师母所教给她的本领,尽量的施展开来,每唱一句,脸上就做出一种表情,完全是一种名伶的手法,因之在台下听戏的人,不问是新来的,还是昨晚旧见的,全都喝彩叫好。那戏馆子前后台的主脑人物,也全都得了报告,亲自到池子里来听戏。杨五爷看在眼里,当时只装不知道,到了家里,却告诉月容,教她第三天的戏更加努力,这样一来,有四天的工夫,戏码就可以挪后两步了。月容听了,心里自然高兴。杨五爷觉得多年不教徒弟,无意中收了这样一个女学生,也算晚年一件得意的事,接着有一个星期,全是他送月容上戏馆子去。戏馆子里就规定了月容唱中轴子,每天暂拿一块钱的戏份。这钱月容并不收下每日领着,都呈交给师傅,而且戏也加劲的练。每日早上五六点钟,出门喊嗓,喊完了嗓子,大概是七点多钟,就到丁家去同二和娘儿俩弄饭。

这天吊完了嗓子到丁家去叫门,还不到七点钟,却是叫了很久很久,二和才出来开门。月容进得跨院来,见他还直揉着眼睛呢,便笑道:“我今天来着早一点。早上天阴,下了一阵小雨,城墙根下,吊嗓子的人很少,我不敢一个人在那里吊嗓,也就来了,吵了你睡觉了。”二和笑道:“昨天回来晚了一点,回来了,又同我们老太太说了很久的话,今儿早上就贪睡起来了。”月容站在院子里,两手抄抄衣领,又摸了摸鬓发,向二和笑道:“二哥,今晚你别去接我了。一天我有一块钱的戏份,我可以坐车回家了。”二和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倒不是为了替你省那几个车钱,我觉得接着你回家,一路走着聊聊天,很有个意思,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家了。将来你成了名角儿,我不赶马车了,给你当跟包的去。”月容道:“二哥,你干吗这样损人,我真要有那么一天,我能够不报你的大恩吗?”二和道:“我倒不要你报我的大恩,我对你,也谈不上什么恩,不过这一份儿诚心罢了。你要念我这一点诚意,你就让我每天接你一趟。这又不瞒着人的,跟五爷也说过了。”月容笑道:“并不是为了这个。后台那些人,见你这几晚全在后台门外等着我,全问我你是什么人。”二和笑道:“你就说是你二哥得了,要什么紧!”月容将上牙咬了下嘴唇皮,把头低着,答道:“我说是我表哥,他们还要老问,问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和笑道:“你为什么不说是二哥,要说是表哥呢?”月容摇摇头道:“你也不像我二哥。”二和道:“这样说,我倒像你表哥吗?”

月容不肯答复这句话,扭转身就向屋子里跑着去了。二和笑道:“这事你不用放在心里,从今晚上起,我在戏馆子外面等着你。”月容在屋子里找着取灯儿劈柴棒子,自向屋檐下扰炉子里的火,二和又走到檐下来,笑道:“你说成不成罢。”月容道:“那更不好了,一来看到的人更多,二来刮风下雨呢?”二和道:“除非是怕看到的人更多,刮风下雨,那没关系。”月容只格格地一笑,没说什么。这些话,可全让在**的丁老太太听到了,因是只管睡早觉,没有起来。二和吃了一点东西,赶马车出去了。

月容到屋子里来扫地,丁老太就醒了,扶着床栏杆坐了起来,问道:“大姑娘,什么时候了?”月容道:“今天可不早,我只管同二哥聊天,忘了进来,给您扫拾屋子。”丁老太道:“我有点头昏,还得躺一会儿。”月容听说,丢了手上的扫帚,抢着过来扶了她躺下,将两个枕头高高的垫着。丁老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是想不到,现在得着你这样一个人伺候我。”月容道:“您是享过福的人,现在您就受委屈了。”丁老太道:“你在床沿上坐着,我慢慢的对你说。你说我是享过福的人不是?我现在想起来是更伤心,还不如以前不享福呢。”月容一面听老太说话,一面端了一盆脸水进来,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丁老太擦脸。丁老太道:“说起来惭愧,我是什么也没剩下,就只这一张铜床。以前我说,就在上面睡一辈子,现在有了你,把这张铜床送给你罢,大姑娘,你什么时候是大喜的日子,这就是我一份贺礼了。”月容接过了老太手上的手巾子,望她的脸道:“您干吗说这话,我可怜是个孤人,好容易有了您这么一位老太教训着我,就是我的老娘一样,总得伺候您十年八年的。”丁老太笑道:“孩子话。你今年也十六岁了,伺候我十年,你成了老闺女了。”月容又拧把毛巾来,交给她擦脸,老太身子向上伸了一伸,笑道:“我新鲜了,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心。”月容接过手巾,把一只瓦痰盂,先放到床前,然后把牙刷子漱口碗,全交给老太太。她漱完了口,月容把东西归还了原处,才倒了一杯热茶给丁老太,自己一挨身,在床沿上坐下。

丁老太背靠了床栏干,两手捧了茶杯喝茶,因道:“若是真有你这样一个人伺候我十年,我多么舒服,我死也闭眼了。可是那不能够的,日子太长了,你也该找个归根落叶的地方,你不能一辈子靠你师傅。”月容在老太脸上看见了微笑,因道:“唱戏的姑娘,唱到二十多三十岁的,那就多着呢。我们这班子里几个角儿,全都三十挨边,我伺候您十年,就老了吗?而且我愿意唱一辈子戏。”丁老太笑道:“姑娘,你年轻呢,现在你是一片天真,知道什么?将来你大一点,就明白了。不过我同你相处这些日子,我是很喜欢你的。就是你二哥,那傻小子,倒是一片实心眼儿,往后呢,总也是你一个帮手。不过你唱红了,可别忘了我娘儿俩。”老太说到这句话,嗓音可有点硬,她的双目,虽是不能睁开,可是只瞧她脸上带一点惨容,那月容就知道她心里动了命苦的念头。便道:“您放心,我说伺候您十年,一定伺候您十年。漫说唱不红,就是唱红了,还不是您同二哥把我提拔起来的吗?”丁老太听了这话,忽然有一种什么感触似的,一个转身过来,就两手同将月容的手握住,很久没说出话来,她那感触是很深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