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早上,且不走开,自己搬了一张小方凳子,在院子里坐着,只是想心事。耳边轻轻脆脆地听到人叫了一声二哥,二和抬头看时,正是月容进来了。她把新作的那件青布夹袄穿起,越透着脸子白嫩,立刻站起来,笑脸相迎道:“你今天倒是来的这样早。”月容笑道:“我要是来晚了,你又出来了。我还来报告你一个消息,下个礼拜一,我就上台了。”二和笑着,只管把两只手互相搓着,因道:“你师傅待你真好,你将来有出头之日,可别忘了人家。”月容道:“师傅待我好,二哥待我更好呀。”二和笑道:“那末,你也别忘了我。”月容没说什么,微微低了头,把右手反背到身后去。二和笑道:“你手上拿着什么?”月容笑道:“我给二哥买的,我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你看。”二和笑道:“这是笑话,给我买的东西,又怎么不好意思给我看呢?”月容这才笑着把手伸出来,原来是提了一个手绢包,下面沉甸甸的坠着。二和看到,刚要伸手去接时,她又把手缩了回去,依然藏到身后去。二和笑道:“你既然拿来了,当然要给我,难道你还舍不得给我吗?”月容笑道:“你这样说着,那我只好拿出来了。”说着,把那手绢包,就递到二和手上。二和刚是打开手绢包来看,她就起身向正面屋子里奔了去,二和笑道:“要送我东西呢,又要害臊,这是什么原因?我倒有些不解。”口里说时,那手绢包已是打开,原来里面是两个大烤白薯,于是把手绢揣在衣袋里,手上就拿了白薯,剥着烤焦的皮向屋子里走,笑道:“我最爱吃烤白薯,你怎么会知道的?”月容听到,赶快掉转身来,迎了他笑,而且将手指了丁老太屋子里,又摇了两摇。

二和看到她这种做作,也就跟着笑了。先把这个剥了皮的白薯递给了月容,而且点点头,叫她吃,然后自己坐在太阳里台阶石上,自剥了另一只烤白薯吃,一只腿架起来,手胳臂搭在腿上,态度十分的自在。月容道:“老太还没有起来啦,二哥不出去,还等她起来吗?”她说着这话时,人是靠了门框站着,提起一只脚来,将鞋尖点了地面,一手拿了白薯慢慢地吃,眼睛望了二和笑。二和道:“到了现在,你总算是快乐的了。”月容道:“我这份快乐,还不是二哥给的吗,现在想起来,总算我没有错认了人。”二和还没有答话呢,王傻子早是在跨了院门口叫了进来道:“我瞧见的,我们大妹来了。”月容抢着迎到院子里来笑道:“大哥,你没出去作买卖啦?我特意给你报信来了,我下个礼拜一就要上台了。”王傻子两手一拍道:“那就好极了,我邀几位朋友去捧场。”二和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她初上台,总要有几个人在台下叫个好儿,才能够给她壮一壮胆子。”王傻子道:“不捧场就算了,假如要捧场的话,必得热热闹闹捧一场,要不然,满池子人听戏,只有一个人叫好,那也反显着寒碜。”二和道:“壮胆子可不容易,得花一笔钱。”王傻子道:“就是这一层,我透着为难。就说池座罢,一个人的戏票,总要六毛钱,十个人就要六块钱,听一日戏,捧一回场,两口袋面不在家了。咱们真有这个钱……”他口里说着,眼睛可是向月容望着,显着很亲切的样子,便改口道:“不能那样算了,大妹一生一世,就看到这三天打炮的运气如何。杨五爷供她吃喝不算,还教她一身好本领,咱们出几个钱恭贺恭贺,也是应当的。”二和道:“要让咱们谁出来请客,都有点儿请不起。莫如咱们自己出面去请朋友帮忙,谁愿给咱们哥儿俩一点面子的,谁就去听戏,好在这花钱也不多,谁去捧一天场,谁花五六毛钱。”王傻子道:“这倒是行,大妹,我还问问你,你是晚上唱,还是白天唱?”月容听到他两人说,决定去捧场,那更是笑容满面看看二和,又看看王傻子,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了。王傻子道:“若是在白天,请人捧场那就透着难了。我们这一伙朋友,全是白天有事干的,谁能丢了自己的活不干,到戏馆子里去捧场呢?”月容抢着道:“是晚上,是晚上。”

他们三人在院子里这样的高谈阔论,自然也就把屋子里睡觉的丁老太太吵醒,她就在屋子里嚷起来道:“这么一大早,怎么你们就在院子里开上了会啦?”月容听说,对着两人乱摇两手,而且还努着嘴,二和微笑着点点头,就不再谈了。王傻子进来,对老太敷衍了两句,然后走了出去,却在跨院子门口向二和招了几招手。二和迎出去,他就握着手道:“回头咱们在茶馆子里见。大妹怕老太太不愿你捧角,所以她要瞒着。”二和笑道:“这位姑娘八面玲珑,什么全知道,你可别把她当年轻的小女孩看待了。”王傻子笑道:“也就是这一点子可人心。”二和笑道:“你的傻劲儿又上来啦,怎么可人心三个字,也说了出来?”王傻子笑道:“可我的心要什么紧,可你的心,那才好呢。”他说着这话,昂了头,哈哈大笑走去,二和看了他后身,也只有摇摇头。

在这日下午四点钟,二和收了车回到家里,将马拴在棚子柱子喂料,自向四合轩小茶馆里来。隔了玻璃窗子,就听到里面一阵哈哈大笑,接着王傻子在那里叫道:“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没有钱就能办事啦?我一个作皮匠的人,能有多少钱花?我现在有了个主意,大家先捧捧我的场,邀一枝二十块钱的会,共邀十个人。每人在这第一次,只凑合两块钱得了。将来谁手头紧,谁先使会,咱们还不好商量哇?又不是白帮忙。再说,我还要请各位听两晚上戏呢,这又挣回去一块多了。这样便宜的事,作了人情,又有乐子,你们再要不干,算骂我是个混蛋。”随了这话,茶馆子里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二和抢着走了进去,只见王傻子架起一腿在凳上,手按了小桌上的茶壶,侧了身子坐着,脸上还是红红的,所有茶馆子里的人,全都对他脸上望着。二和走进来,向大家点点头,这就有人道:“别慌,人家正主儿来了。”只这一句,把王傻子的脸更涨红了。可是二和只当没听见,从从容容的,在王傻子对面坐下。王傻子不等他开口,先道:“你没来,我就邀过人了,大家在面子上虽没说什么,可是很有点不自然的样子。那意思我也就明白了,说咱们这卖苦力的人,至多花一个一毛两毛的到天桥去绕一个弯,那里能够上大戏馆子捧角去?像咱们这种人,没钱买杂合面,向朋友借个块儿八毛的,说一句急难相助,人家不好说什么。现在咱们要学阔人,耍一耍阔劲,捧起角来,人家也没发疯病,谁肯干这事?可是我们已经在月容面前,夸过海口了,到了现在,就是这样无声无色地冷销了,以后把什么脸去见人?所以我就想着,只有自己掏腰包请人听戏,那是最靠得住的事。在座的朋友,有邀过你的会的,也有邀过我的会的,现在咱们俩凑合着,共请十位朋友,凑一枝二十块钱的会。以后咱们每月各垫两块会钱,那总没什么,你每月替王姑娘少作一件衣服,我少上两回大酒缸,钱也就省出来了。”二和笑道:“我哪里能够月月替她作衣服?”王傻子站起来,将胸一拍道:“你要遮遮掩掩的,那就归我一个人得了,谁让我教人家小姑娘叫一声大哥呢。”他说着,向各个座位上走去,见着人说问:“凑合我一枝两块钱的会,你念交情,你就答应了。若是凑合不起来,你也直说,别让我胡指望。”他说着,还是在人家面前,提起茶壶来,斟上一杯茶。大家看了他这样一来,想着钱又不是白扔了,都只好答应下来。

一直问到第三个人头上,挤在墙角上坐的唐得发就问道:“王大哥,你怎么不邀我一角?”王傻子向他望着笑道:“别忙,我慢慢地来,少不了问到你头上来的。”唐得发道:“你别问了,不就是两块钱的一枝会吗?交朋友谁也有个你来我往的,你说请些什么人罢,你要请的人,本人不答应,我也替他答应了。”

王傻子听到这话,倒向他望着,有点儿发愣。唐得发道:“我是实话。你想,这件事除了你和丁二哥,还有一位杨五爷,一说起来,是三个人的面子,这点忙还不帮,那不算朋友了。还有哪几位肯会的,现在咱们来一个新鲜玩意儿,举手为号。”他这样一说,把一只铁锤似的手举了起来,随着胸脯向上一挺,那样子是很带劲。于是这小茶馆子里十来张小桌子边,全有手、胳膊伸了起来。唐得发走过来,一手握了二和的手,一手握了王傻子的手,连连的遥撼了两下,笑道:“你瞧,帮忙的可就多了。王大哥说是钱是人的胆,咱们这就算走路捡鸡毛凑掸子了。”王傻子道:“他们不玩笑吗?”唐得发道:“我已经说了,上你们一枝会,就是三个人的面子。现在再又加上我唐大个儿,谁不凑热闹,以后别上这四合轩喝茶了。话说明了,你二位有了胆子没有?”只他这一篇话,王傻子作了一个表演,全座又哈哈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