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月容并不因为杨五爷这样说了就呆呆的站着,便是缓步向前,对正了他弯腰行了个三鞠躬礼。杨五爷侧了身子受着,笑嘻嘻的连点了几下头。就在这时,已经有佣人来,张罗着茶水,同时把佛案前的两枝大烛给点上,又燃了佛香,横放在桌边,地上也铺上红毡子。月容很机灵,也不要人告诉,已是走到所供的老郎神案前,拿起佛香磕下头去。王傻子等她把头磕完,就扶着杨五爷站到佛案下大手边,将肩膀摇着,向月容一歪脖子道:“姑娘,你造化,认这样一个好老师,你磕头罢。”月容朝上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刚一站起,王傻子便道:“请老师带到里面拜师娘去,我们要叫你出来,你才出来呢。”杨五爷招招手,果然带了她进去,当她再出来时,这堂屋里已经换了一个样子,只见一个大个儿领头,坐在那大椅上,在他手下,一排坐着五个直眉毛瞪眼睛的人,看那情形,好像是预备和人打架。两边只有两张椅子,其余三个人,全是搬了凳子来坐着,将脚抬起来,架在凳上。王傻子站在她身边,伸手向唐大个子一指道:“这位是唐得发大哥,事情就全仗着他啦。”月容这就走向前一步,和他勾了一勾头,唐得发道:“姑娘,你别客气,好像唱戏,我就管这一场,你们的事情还多着啦,我卖一卖力气,没什么关系。”二和向院子外努努嘴,让他别作声。月容也向外面看时,那隔了屏风的几间屋子,灯火通明,还有人说话嘈杂的声音,显然是有客在那边了,那声音一路的由远而近,杨五爷在前面引导,正带着张三夫妇两口子进来。

月容红着脸,早是心里卜卜的乱跳,向后退了两步,藏到王傻子身后来。王傻子用手碰了她两下,意思是叫她别害怕。张三已是知道她在这屋子里的了,看到她淡淡的一笑,还点了两点头。杨五爷就站在堂屋中间,一个个给他介绍着,最后介绍到唐得发面前,笑道:“你大概也听见过,他叫唐大个儿,地面上哥儿们有个什么事,少不了他。他为人挺仗义的,同人办事,除了跑腿不算,还可以贴钱。”张三向他脸上看看,接着一抱拳道:“久仰,久仰。”然后大家让座,把张三夫妇俩,让在唐得发身边坐着,唐得发坐在张三上首,同他来的五个人,一顺边的坐在两条板凳上,杨五爷同王傻子、二和坐在他们对面,月容又退在杨五爷身后站着。一位壮汉出来张罗过了茶烟,唐得发先掉过脸来向张三道:“照说呢,我们可不能多你的事,都因为你这位徒弟哭得可怜,我怕在大街一嚷,惹出是非来,就上前拦着。也是事有凑巧,她在胡同里哭的时候,我们同杨五爷全都在茶馆子里。当时,我们听了她所说的那一家子理,都相信了,就让她拜杨五爷为师。可是杨五爷又说啦,明人不作暗事,还得请你来当面交代一声儿。”

张三一看屋子里坐的这几个人全是粗胳膊大腿的,心里早就明白啦。嘴里吸着烟呢,这就把两个指头,夹住了烟卷,呆着不动,鼻子里不断的向外喷着烟。他的妇人黄氏,没说话,先就哟了一声道:“这丫头信口胡扯的话,那里能听呢!一个徒弟拜两个师傅的,那也常有,我们不反对。别的话不用说,只要她同我们回去,万事全休。”唐大个儿没说什么,只是把鼻子耸着冷笑了一声。杨五爷道:“这话是对的,我也就为了这事,把你二位请过来。我先就要她回家了,她说是口里叫叫的师傅,总不能帮忙,总得要有一点把握,所以我就想了一个主意,在今天晚上拜过了师以后,立刻把你二位请来。那意思就是说,她心里可以踏实了,我也有话把她送出门,免得说我霸占你二位的徒弟。现在她在这几,你二位要带她走,我是绝不拦着。月容,你出来说话呀。”只这一声,大家全向她身上看了来。

月容站在那儿,先用手牵牵衣服,又抬起手理一理自己的鬓发,然后走了出来,站在堂屋中间,正着脸色道:“凭了祖师爷在这儿,我起誓,我要说一句假话,我立刻七孔流血而亡。”杨五爷微笑道,这小孩子说话就是这样不知道轻重。黄氏将右手伸了一个食指,连连的点着月容道:“臭丫头!你说,你说!”唐大个儿突然站起来,两手操着腰带,紧了一紧,瞪着眼道:“这位大嫂,你别拦住她说话!就是法庭上,犯人也能喊叫三声冤枉呢。要讲理,咱们就讲理,要讲胡搅,大家都会!”张三立刻向她眸了一眼,低声道:“你先别作声。”二和偷眼看他身上穿了一件青布夹袍子,很有几处变了灰色。一张雷公脸带了苍白色,连两只眼珠都是灰的。不扎吗啡,也抽白面,头上养了一撮鸭屁股的发,倒梳得挺光滑。心想:凭这副尊相,也不是好人。就对月容道:“别发愣,有话只管说,在这里头这些人,全是讲公道的,对谁也不能偏着。”月容向大家看了一看,觉得各人脸上,全鼓着一股子劲,料是不能有什么乱子。便道:“要我说,我就说罢。让我跟师傅回去,我是不能去的;若是要我的小八字儿,干脆拿一把刀来,给我穿了八块罢。并不是我忘恩负义,因为师傅待我,不是把我当一个徒弟,是把我当个姨奶奶看待。我这么小年纪的人,我还图个将来呢,我能够跟他胡来吗?所以我含着一包眼泪,总是躲开他。可是诸位想想,我一个没爹娘的小女孩子,能对付得了他吗?这是他。再说到我们师娘,她也知道师傅没安着好心眼,倒是难为了她处处都看着我,不让我同师傅有说话的机会,这倒是一件很好的事。可是她应当劝劝她的丈夫,不能怪我这可怜的孩子。她不那么想,借了别的原故,不是打我,就是骂我。她还说了,要弄瞎我的眼睛呢!我逃出来的那一天,是师傅把我关在房里,掏了几毛钱给我,让我买吃的,伸手就来抓我,师娘是老早的出去了,没有人救我,我只得大嚷起来,师傅一气,揍了我一顿。恰好师娘回来了,看见师傅关着房门呢,敲开房门进来,拿过一把鸡毛掸子,不容分说,劈头就抽过来。我一急,就跑出大门来了,打算报警察的。祖师爷在这里,我可没说一句假话。”

二和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两脚一跳,就跳到张三面前,举起右手的拳,就劈过去。杨五爷眼快,早已看到,伸手给他拦住,笑道:“丁二哥,你别急,咱们不是讲理来着吗,有话可以慢慢的说。”二和指着张三道:“这小子人面兽心,要是教徒弟都是这么着,人家还敢出来学艺吗!”张三听到月容那一篇报告,早是身上抖战,脸上是由苍白变紫,由紫更变到青,呆了两眼,像死过去了的僵尸一般,二和到了面前,他也不会动。唐得发在这时候,也就站起来了,一手按住了张三的肩膀,一手把二和向外推着,瞪了眼道:“别这么着。要说讲理,我唐大儿没什么可说的,若说到打架,二哥,你不成。今天在祖师爷面前,大家全得平心静气的说话,谁要不讲理,我先给他干上!王家姑娘,你说你的冤枉。张三爷,你看我的话怎么样?”张三见他的一个拳头,简直同铁锤一样,便连连的点着头道:“是,是,是。”于是杨五爷定的计策,就算大功告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