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老太因为她在谈自己的身世,正垂了头,静心静意,向下听着,并不知道她在察看这屋子。约摸有大半个钟头,月容把她的身世全说过了,老太点点头道:“原来你是这么回事,等我们二和家来,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么都会作,我家里油盐白面,全现成,要不然,你等着二和回来,才可以作饭,那就早着啦,恐怕你等不了。往日,他没作完买卖,也赶回来给我作饭吃,要不,事先就留下钱在面馆子里,到时候让面馆子送面来。别瞧他是个赶马车的,他可知道孝顺上人,唉,这话提起来,够叫人惭愧死了。你瞧见上面那一个大相片没有,那是我们二和他父亲。二和的老爷子官大着啦,作到了上将军,管两省的地方。二和的父亲,是老爷子的长子,三十岁的人,除了原配不算,连我在内,是八个少奶奶,把一条性命,活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儿女,他花了几千块,硬把我强买了来。作第四房。上辈老爷子,和二和的老爷子,是一年死的,整千万的家财,像流水一样的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没有丈夫,能摊着我得多少钱?我带了这个儿子,分了两千块钱,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坐吃山空,两千块钱够什么?把我私人藏着的一点首饰,全变卖完了。到了前两年,孩子也大了,浮财也用光了,我两只眼睛也瞎了。我们那位大奶奶,过了十几年的光花不挣的舒服日子,钱也完啦,就把最后剩下的一所房,也给卖了去。我本来也不想分他丁家财产了,人家说,我们上辈老爷子,共有九个孙子,就是我们这孩子分得太少,这才托人去说,就是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点给我们。丁家人,比我穷的还有呢,早把钱抢了个空,分给了我们一辆马车,一匹老马。我说,这是给穷人开心,穷得没饭吃,还坐马车啦?二和可就信了街坊的话,把马车拖回来了,就凭了这匹老马,倒养活了我这老少两口子过了两年。”月容笑道:“那么说,丁掌柜的倒是一位贵公子啦。”丁老太道:“贵公子怎么着?没有什么学问,还不是给人赶马车吗!”月容道:“您这话倒是真的,我只说了我在师傅家的事,没说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来,就可以把这话详详细细地对您说了。”两人这样一谈,倒是很高兴,也忘了谁是主人谁是客。
过了两三小时,在外面赶马车的丁二和,对于家里这一位客人,实在不放心,拉了一笔生意,赶快的就赶回家了。马车放在大门外,他手上拿了一个马鞭子,大开着步子,就向院子里走,看到王月容,正在屋檐下站着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给你想到了一个办法啦,你先买一点儿东西吃,我这就送你去,你可别……”他一面说着,一面走近前来,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小跨院里,扫得干干净净的,破桌子烂板凳,全理齐了,放到墙角落里。院子里有几只鸡,全用绳子缚了脚,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炉,还有一张条桌,全放在屋檐下来。煤炉子上烧着一铁锅开水,桌上一块砧板,撑了好些个面条子,在那里预备着。几只碗里,放了酱油,醋,葱花儿,还有一只碗,放了芝麻酱、甜酱,一个碟子,切了一碟盐水疙瘩丝儿。再向屋子里一看,全改样啦,那张条桌同作饭家伙全搬出去了,屋子里也显着空阔起来。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面上扫得镜子似的,不带一点脏。左边的桌子空出来了,只有一把茶壶,两只杯子,正中桌上,书理得齐齐的,笔砚全放在犄角上。院子里有两瓦盆子鸡冠花,压根儿没理会过,这会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干净了,放在桌上五供旁边。母亲坐在桌子边椅子上,手里捧了一杯茶在喝呢。因道:“呵,屋子全收拾干净了,这是谁收拾的?”月容道:“掌柜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没有多大功夫,还没有收拾得好。掌柜的,你这就吃饭吗,什么全预备好啦。”二和拿了一条马鞭子,只管向屋子里外望着,简直说不出话来啦。
丁老太道:“这位姑娘,为人真勤快,自从你去后,她就作得没有歇手。”二和道:“这可真难为人家,我们要怎样的谢谢人家呢?”这句话没说完,月容把一只破旧的铁瓷盆,舀了热水,连手巾也铺在水面上,这就向他点了两点头笑道:“你先来洗把脸。”二和将马鞭子插在墙窟窿眼里,两手乱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是一个客,我们怎好要你作事呢?”月容道:“这没关系,我在师傅家里,就这样伺候师傅惯了的。”说道,她将脸盆放在矮凳子上,自走开了。二和洗着脸,水哗啦子响,丁老太就听到了,她说:“二和,你瞧这位姑娘多会当家过日子,我要是有这么一位姑娘,我这个家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还是一位客呢,你一回来了,茶是茶,水是水的,忙了一个不亦乐乎。”二和心里正想着,水倒有了,哪儿来的茶?一抬头,却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哟了一声道:“姑娘,这可劳驾劳驾。”月容站在门外自低了头下去,微微一笑。丁老太道:“二和,刚才你一进大门,就嚷着有了办法了,你所说的,是有了什么办法?”二和端起那杯茶来,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车站上,也是听到伙伴里说,妇女救济院里面,就收留各种无家可归的女人。若是这位姑娘肯去,那里有吃有穿,还有活做,将来可以由院里头代为择配呢。您看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只要到那里面去了,无论这姑娘的师傅,是怎么一位天神,他也没有法子,只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亲只管说话,一不留神,刚才的那一盆脸水,却让人家端起走了。接着,桌面子是揩抹干净,月容把两碗下得了的面条子放在桌子上,而且还搀着丁老太到桌子边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手中,笑道:“老太太,我这分手艺可不成,面条,全撑得挺粗的一根,你尝尝这味儿怎样?”二和两手一提裤脚,张了腿在椅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夹子面,弯腰就待向嘴里送去,可又忽然把筷子放下,望了她道:“这位姑娘你自己怎么不吃?”她道:“我吃。啦。”她捧了一碗面,在廊檐下举了两举,笑道:“我在这儿奉陪啦。”二和笑道:“这可不像话。就算我们这是一张光桌子,我们娘儿俩全坐在这里,正正经经的吃面,你累了大半天,让你坐在院子里吃,就是不让别人瞧见,我们心里头也过不去。”说着话自己可就站起了出来,把她那碗面接到手上,向屋子里端了去笑道:“这一餐饭,你是自作自食,我也不好说什么客气话,等我作完了下午两趟买卖,好好儿来请你一请。”二和说着话,可就把那碗面,放到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条凳子,放在横头,将手连连拍了凳子两下,向她微笑着道:“请坐,请坐。”月容将牙微咬了下嘴唇低头坐下。二和点点头道:“我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这是你作的面,作得很好,请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了。”月容只是低了头吃面,却没有说什么。
二和虽不是正面的朝她望着,可是当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偷着看她脸色一下,只看她圆圆的脸儿,头上剪着童式的头发,现在不蓬了,梳着光滑滑的。两鬓边垂了两仔长的垂鬓,越是显着那脸腮上的两片红晕,成了苹果般一样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虽然为了工作太多,显着粗糙一点,却也不见得黄黑,而且指甲里面,不曾带了一丝脏泥。记得小时候,常和一位刘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样子,倒有些相同。正打量着呢,这位王姑娘的头可就更抬不起来了。丁老太听到桌面上静悄悄的,这就问道:“二和,那救济院的事,你得和这位姑娘谈谈,看她是不是愿意去?”月容道:“我早听到了,我只要有个逃命的地方,哪儿也愿意去的。吃完了饭,就请丁掌柜的送我一趟罢。”她说着,就仰着脸望了二和,等他的答复。她心里大概也很高兴,以为是得着一个归宿之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