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笑,是含有一种神秘意味的,在剑花如此一笑的时候,国雄注视着她,很久很久的工夫,不觉就是一个很长的哈欠,接着还把两手一抬,伸了个懒腰。剑花忙站了起来,两手向他摇了几摇道:“你这种状态,有点不妥,一个当军人的人,哪有这样懒洋洋地伸着懒腰之理?”国雄将自己的军衣下襟,拉了一拉,突然站立起来,胸脯一挺,笑道:“你这话说的是,我应当将精神振作起来。”剑花道:“不但如此,还有一件不堪入耳之事,我要贡献给你。”国雄道:“不堪入耳之事,那是什么话呢?我想你也不至于说这种话呀!”剑花望了,他微笑道:“其实也不是不雅之言,不过你听了,不大愿意罢了。我想爱情这东西,消磨人志气的时候多,提起人精神的时候少,你到这里来,容易消磨你的志气,我希望你以后不要来,万一要来,你也应当少来。”国雄笑道:“这样说来,转一个弯说话,我到这里来,就是度爱情生活了。”剑花笑道:“你自己说呢?”国雄道:“我可要驳你这句话,古来的人,总是英雄儿女并论,你只看那些鼓儿词上,没有提到打仗,不来个临阵招亲的,这可见得当兵不忘恋爱,在旧社会里头,已经是把这种观念,深入民间,我何人斯……”剑花又笑着连连摇手道:“这是不通之论。古来成大功立大业的人,不见得非亦儿女亦英雄不可!西边一个拿破仑,东边一个项羽,那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有许多风流韵事,可是他们结果怎么样?西边一个华盛顿,东边一个成吉思汗,那是成大功的主儿,风流韵事在哪里?俗言道得好,心无二用,一个人真要做一番事业,那就不必到事业外去谈什么爱情了。”国雄笑道:“我倒好像在这里上历史课,要你和我讲上这一大套兵书。但是你所举出例子来的这四个人,我都没有这个资格去学。”剑花笑道:“你这话还是不受驳,哪个英雄是天生成的?还不是碰上了大有为的机会,各人自己创造出一番世界来的吗?别人可以趁机会干一番事业,你华国雄就为什么不能趁机会干一番事业?你自己虽然谦逊着,说你不能做一番事业,但是我看你就资格很够,我希望你做一个英雄。”国雄又坐了下去,一手搭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换句话说,你就说我可以做一个华盛顿,是也不是?”剑花点点头笑着。国雄笑道:“俗言说,关起门来取国号,我们两人的行动,也有些差不多吧?”剑花握着他的手,轻轻向下一放,笑道:“说着说着,你又犯了毛病,这种行动,老实说,我是不大赞成的,尤其是现在这个环境之中。”说着,她就正了颜色道,“国雄,我说的是真话,我希望你从此以后,把这水样柔情,完全收拾起来,做一个铁石心肠的硬汉。等到打了胜仗回来,你谈恋爱也好,你谈风流也好,反正是各尽了各的责任,于国家社会都没有妨碍了。你的学问见解都比我好,难道到了这紧要关头,你就偏偏不如我。”最后这两句话,算是把国雄刺激着兴奋起来了,又站起身一挺胸脯,点点头道:“好!我依从着你的话办。你能说出这种话来,就不同于平常的女子,我佩服极了。”剑花也站起来,挽了他的手道:“你既是能做一个铁汉,便在我这里多耽搁一会,并没有什么关系。你再谈一谈如何?”国雄还不曾答复她这一句话,电话机铃,忽然响起来。国雄站着靠近了电话机,剑花好像怕国雄接着电话似的,抢了过去,就把电话耳机握在手上。

她喂了一声,答道:“是……哦……我知道……好……我立刻就来。”她如此说着,国雄虽然猜着,必是一件不能公开说出来的事,但是剑花为人,自己是很知道的,也不见得就有什么过分不高明的地方,只做模糊不知道,并没有怎样去问她。剑花倒也怕他疑心,自己先说了出来道:“真是不凑巧,我想陪着你多说两句话,偏是学校打了电话来,催着我去有话说。”国雄笑道:“我依着你的话,把这水样柔情要抛开了,你既是要走,我也不耽搁,立刻就回营去。”说着,举手和她行了个立正礼。挺着胸脯子,迈开大步就走了。剑花很快地追送到大门口来,见他这一派气概非凡,便在他身后连点了两点头,那自然是佩服的意思了。她一直等着看不见了国雄,然后回家去换了衣服,告诉了母亲,在电话里叫了一辆汽车来,她出门坐上汽车,直奔城的东北角。这里是城中最荒僻的地方,住的都是贫寒人家和几片菜园,并没有什么文明气象,更不见一所学校。汽车开到了一条旧巷里,很是窄狭,汽车没有法子可以进去。剑花下了汽车,付了车费,让汽车回去。

自己在这小巷子里绕了大半个圈子,转到一所破庙边,这庙是一道很低的土墙围绕着,上面还留着一片灰红色涂的泥灰,是不曾剥落干净的,这越发地显着这庙宇的朽败了。随着土墙,转到一个后门边,门是两扇枯木板,原已虚掩着,剑花随手推开门走了进去。一条不成纹理的鹅卵石小路,在古树森森的浓荫下,直穿过两幢佛殿的小夹道。那人行路上,青苔长着有一寸深,而且还斑斑点点,洒了许多鸟粪。走到殿后一间堆柴草的小配殿里,上面佛龛是倒坍了,却有几个断头断脚的佛像。在神龛下用手一推,推出了一个窟窿,由这里俯身而入,脚下是一层一层向下的土阶,走下去七八级,就是一个地道,远远地放了一些光线,对着这光线走,前面的光线也就越来越大,走到近处,是个洞口,闪出一个天井,天井那边,还是一个大门,紧紧地闭住。剑花走到门边,且不拍门,对着门,口里喊道:“二一四号。”那门里仿佛是有人,只在这一声报号之后,门开了一条缝,由门缝里闪出了个人影子,那影子一闪,让她由门缝里侧身而进。进了门之后,又是一条很长的夹道,这里有两个全武装兵士,站在门里两边。虽然放了一个人进来,而且是这种很秘密的样子,但是他们并不介意,也不对这进来的人盘问什么话。剑花顺了这条长夹道,一直向前走,这条长夹道,在一幢高大洋房的直墙之下,一点什么声息也没有,剑花在石板道上走着,那皮鞋嘚嘚之声,却清清楚楚的,令在这一条长夹道上都可以听到。这嘚嘚之声,随人而远,经过了三重门,到了一个很大的门楼边,门楼下站着四个背枪的卫兵,剑花见了他们,远远地站定,口里又报号道:“二一四号。”四个卫兵之中,有一个卫兵和她点了一点头。于是推门而进,走过一个长廊。长廊之前,是个大厅,上面垂了长幔,长幔之外,又是四个卫兵,剑花站定了道:“二一四号。”帐幔里有人答道:“进来。”进了帐幔,是一所公事房,壁上挂了许多地图和表格。正面一副中堂,是临的岳武穆笔迹,“还我河山”四个大字,两边一副五言对联,乃是“养气塞天地,效命赴疆场”。在这中堂之下,设了一张公事桌,公事桌上,也是列着地图表格书籍电话机笔墨,只在这一点上,可以知道是个很忙碌的办事所在。一张圆椅上,坐了一个虬髯军服的军官,他瘦削的面孔,高鼻子,两只闪闪有光的眼睛,表示他一种沉毅有为的样子出来。他手上捧了一个小藤筐子,里面盛着一筐子带旗的小针。他面前有一张地图,他正把这带旗的小针,向地图上插着,正是低了头,很出神的样子。剑花因他是管全军情报的警备张司令,地位是很高的,人也是很尊严的,不敢乱说什么,所以悄悄地站在公事桌面前,静等他的吩咐。那张司令抬起头来,剑花连忙就是一鞠躬。张司令向她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走了过去。

她走到桌子面前,望着张司令,张司令两手按了桌子,脸上表示很沉着的样子,对剑花道:“舒队长,我知道你是个忠勇精明的人,我派你去做一件重要的工作,你能为国家牺牲一切吗?”剑花毫不踌躇,点了头答道:“能!”张司令停了一停,那炯炯有光的眼睛向她一闪,低着声音道:“我打听得铎声京戏班,是海盗的密探队,唱武生的余鹤鸣,就是首领,他有外国护照保护,我们没拿着证据,没奈何他们,你去把他的秘密找出来,能暗杀了他,更好!”说话时,他两道眼光射在剑花脸上,等她的回答。剑花挺着胸答道:“司令,我尽我的力量去做。”张司令站起来,特意步出公案走近前来,两手按了她的双肩,轻轻拍着,点着头说:“我相信你有办法,千斤担子,都在你一个人挑起来了。”剑花微笑着一点头道:“司令,我尽我的力量去做。”张司令指着旁边一张椅子道:有话坐下来慢慢地说。于是剑花和他对面坐着,平心静气,商量了十五分钟之久,然后才告辞而去。在这日的第二天,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登着如下一段消息:

第二女子师范教员舒剑花女士,素精音乐,每值教育界有游艺会举行,非女士加入,即为遗憾。然女士家道殊不甚丰,堂上一母,砚田所入,且不足以供甘旨,丰才啬遇,闻者惜之。近今女士叔父某君,在南洋新加坡病故,事前立遗嘱,以现款十万之遗产,交与女士继承,于是女士平地登天,一跃而为千金小姐矣。

这段消息在报上宣布以后,社会上都轰动了。并不是这十万块钱,就让人特别注意,只因为舒剑花这个人,在省城里是朵艺术之花,倾倒于她的,为数很多,一旦听到说她发了十万块钱的财,都认为是一种很有趣的新闻。一班人以为当这个乱世,一个姑娘家,突然有了这些钱,总是讳莫如深,不肯承认的。不料事实上大为不然,剑花不但是不否认,而且很公开地表示她已经发了财。她原来住的所在,本是很狭小的,在这段消息发表后两天,她就新租了一所高大洋房住了。这个消息,既然登在报上,国雄自然也是知道的。自己的情人,自己的未婚妻,发了十万块钱的大财,当然是值得欢喜的一件事。然而转念一想,女子的虚荣心,似乎比男子还要高一个码子,剑花正在青年,突然有了十几万的家产,岂有不骄傲奢侈起来的,自己究竟是个穷措大,有了这样一个富拥十万巨资的夫人,将来如何可以对付。因之在剑花十分快活的时候,他倒是十分的不快,可是他转念一想,这种猜测,未免有点无病呻吟。

而况剑花这个人,和平常女子不同,她决不能因为有了几个钱,就变更了她的态度,因之心里有时又安慰一点。只是军队里面,现时加紧训练,不得请假外出,只好每日写一封信给剑花,劝她不可因为有了钱就**起来。剑花倒也有信必复,说是虽有了钱,也只找点正当的娱乐,不过每日出去听听戏而已。国雄知道这个消息,又写了信去劝她,说是听戏这件事,固然无伤大雅,但是现在国难临头,娱乐的事,最好是少寻。然而剑花再回他的信,就不提到这一层上面去了,直过了一个多星期,国雄得着一个假期,他再也忍耐不住了,出得营来,一直就奔剑花的新家而去。这里已是一所高大的西式楼房,门前花木阴森的,是一片花园,花木中间,是一条很平坦的汽车道,直通到楼栏杆下的一所大门,门前停着一辆崭新光亮的汽车,一个穿了漂亮衣服的汽车夫,手扶着车轮,正待开车要走,静等乘车的人上车。只在这时,剑花穿了一身灿烂漂亮的绸衣服,由屋子里走了出来,一见国雄,突然站住,身子一缩,似乎有点吃惊的样子。

国雄也忘了身穿军衣,应当行军礼,倒抱了两只光拳头,向剑花连连拱了两拱手,笑道:“恭喜呀!恭喜呀!”剑花笑着点了点头,便走到汽车门边,回转头来笑道:“你来得不凑巧,我要出门了。”国雄道:“我难得有个放假的日子,你不能陪着我在家里谈谈吗?”剑花笑道:“你早来一点钟,我就能陪你谈谈了。”国雄听她这种话音,简直就是不能陪伴。心想她有了钱,果然就冷淡了。便笑着点头道:“好吧!你请便。但是什么事,你有这样子忙呢?你能告诉我到哪里去吗?”剑花昂了头答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到大亚戏院听戏去。”国雄望了她道:“什么?听戏去!”剑花又点了点头。

国雄道:“我劝了你好几回了,你都不回我的信。这样国难临头的日子,我劝你不要这样只图舒服吧。”剑花微摆着头道:“你不懂。从前没钱的时候,要什么没有什么。现在有了钱,从前想不到的,现在都可想到了,为什么不一样一样享受一下?”国雄淡淡地道:“你不怕社会上的人骂你吗?”剑花高声道:“我自己花我自己的钱,谁管得着?傻子,你要我做守财奴不成!再会了。”说毕,她自己开了汽车门,身子向车里一钻,隔了玻璃窗,向他点了点头,汽车喇叭呜呜一声响,掀起一片尘土,便开走了。国雄站在阶沿石上,望着车子后身,半晌做声不得,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是金钱害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