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三爷家是有钱的人家,常家一家人都是知道的,但是在柳家与自己没有一点关系以前,这值不得去注意。现在余氏站在大门口,看到柳三爷如此阔绰,姑娘能在这种人家来往,还有什么对自己不住的?也就大可以不必说什么了。小南看到她那发呆的样子,便道:“你回去吧,还有什么话说呢?”王孙也笑着向她道:“你只管放心,我们这里,比什么大公馆还要舒服,比什么大公馆又要自由,在这种情形之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余氏掀起一片衣襟,擦了几下嘴,笑着向王孙睁了大眼道:“真的,她一个月能挣十五块钱吗?”

王孙笑道:“这为什么冤你?你一个月到这里拿十五块钱得了。”她手上掀着的那片衣襟,由嘴上擦到额角上来,笑道:“那敢情好啊!是照阳历算呢?还是照阴历算呢?今年闰一个月,若是照阳历算,我们可要吃一个月的亏啊?”王孙听说,索性大笑起来,点着头道:“现在外面拿薪水,都是照阳历算的,吃一个月的亏,这也不是一个人的事呀!”小南天天和有钱的人在一处,现在不是把钱看得那样重的了,听了母亲的话,自也觉得有些难堪。于是两手推了余氏道:“回去罢,不要在这里废话了。回头我带些东西回来给你吃。”余氏道:“你不用给我东西吃,干折得了。应该花多少钱,你就给我多少钱得了。”小南只要母亲肯走,这也不去和她怎样的分辩,口里连连地笑应道:“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带来。”余氏一路走着,一路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小南一直将她推到了胡同口,怕她会反手将人拉回家去,这才掉转身,仍走回柳家来。王孙笑道:“这就好了,打破了这个难关,以后她就不至于和你罗嗦了。”于是他一伸手扶了小南的腰,向屋子里走去,小南起初对于王孙这样亲热,本来有些不好意思。现在看看这杨柳歌舞团的人,男男女女都是这样子,自己一个人,也就不必去怎样独持异议了。这样子过了三天,她在柳家,已是混得极熟,整日的不回家去,余氏也不像以前那样来追究,由她自主了。

在这几天之中,洪士毅来过了三回。然而每次来的时候,一问起来,总是小南不在家。

这是常居士的意思,以为姑娘虽然穷得去捡煤核,也不过是普通穷人应有的常态,可是让姑娘到歌舞团里学歌舞去,这就不是正道。洪士毅是个守规矩的寒士,可不要告诉人家,免得人家见笑。他如此想着,所以在士毅面前一个字也不提。士毅无缘无故,也不能打听人家姑娘的行动,只是心里纳闷而已。但是小南和几个时髦小姐在一处走路,这是自己亲眼所见的。那天她说着,不过是在柳家玩玩。这胡同里有个办歌舞班子的柳岸,莫不是小南投到他的歌舞班子里去了?哼!这很有几分像,那天和她同道走路的女孩子,不就是歌舞班子里那一路角色吗?像小南这样的人才,让她去捡煤核,固然委屈了,然而让她到台上去卖肉体、卖大腿给人看,这也不见得高明。这话又说回来了,一个人穷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家不找出路,就要饿死,这有什么法子呢?若真个去上歌舞班子,竖起一块艺术的招牌,面子上总还可以遮掩得过去。设若并不是上歌舞班子,比这还下一层,实在去卖人肉,这又当怎么样呢?看常老头子,说话吞吞吐吐,莫非真走入了这一条路吧?士毅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替小南毛骨悚然起来。好像小南这样做去,与他的生命都有什么大关系似的。好在柳家的所在,自己是知道的,且先到那里打听打听看,如果并不在那个班子里,小南就一定到了不高明的所在去了。他想到了惶恐之余,在小南进杨柳歌舞团一星期之久,实在是忍不住了,就鼓着十二分的勇气,前去探问。柳家是个艺术之宫,少女们是在二十之数,当然门禁是很紧的。

士毅到了门口,先向门里张望了一阵,见那朱漆大门里,映着两行绿树,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杂乱声音,就不便胡乱地向里面冲了进去。远远地在门口望着,见有一个西装汉子出来,就取了草帽在手,向那人点了一点头,笑道:“请问,这是杨柳歌舞团吗?”那人向士毅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见他身上的灰竹布褂子,变成了惨白色,那顶粗梗草帽,又是黄黝色的,此外就不必看了。当然可以知道他是个极穷的人,就瞪了眼问他道:“你打听做什么?”士毅看了他那样子,老大不高兴,心里想着,你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向你打听两句话,都不可以的吗?也就板住脸道:“我很客气地说话,不过打听一个朋友,并非歹意。”那西装人道:“谁负有向你答复的责任吗?”说罢,扭转头就去了。士毅看了这种神气,真恨得全身抖颤,然而有什么话可说呢?是自己向人家找钉子碰呀。但是自己鼓着勇气来打听小南的下落,决不能没有结果,就溜了回去。因之依然在门外远远地徘徊着,等候着第二个机会。自己本来可以冲进大门去,向门房里去打听她的,可是自己这一种衣衫,门房又未必看得起?而且又是打听一个女子,更会引起人家的疑心来,倒不如在门口老等候着的为妙了。

他如此想着,就背了两只手,不住地在路上徘徊着。果然他所预料的是已经中了,不久的时候,有一群男女,笑嘻嘻地向门外走来,其中一个穿绿色绸衣的便是小南。他们向外,自己向里,正好迎个对着。于是伸手在头上取下帽子来,向小南远远地点了一点头。小南猛然地看到他,先是突然站住,好像有个要打招呼的样子。然而她忽然又有所悟,将脸子板住,眼光一直朝前,并不理会士毅。士毅拿了帽子在手,竟是望着呆住了,那帽子不能够再戴上头去。却是身旁有一个女孩子,看见了士毅那情形,就问道:“喂,那个人是和你打招呼吗?”小南道:“他认错了人了?我不认得他。”说时,她眼角向士毅瞟了一眼,竟自走了。士毅到了这时,才知道她不是没有看见,乃是不肯理会。若是只管去招呼她,她翻转脸来,也许要加自己一个公然调戏的罪名。他的脸上,由白变到红,由红变到青,由青再转到苍白,简直要把他气昏过去了。他在这样发呆的时候,那一群男女,欢天喜地,已是走远了。士毅呆站了许久,心里好个不服。我和你虽不是多年多月的朋友,可是我为你出的气力,那就大了。不但是我和你熟,我和你一家人都熟,你怎么说是不认得我哩?你并不是那极端的旧式女子,不交男朋友的,在你那同路,就有好几个男人,对我这个男人,难道就不许交朋友吗?是了,你的朋友,都是穿漂亮西装的,我是穿破旧烂衣服的,和我点个头,说句话,就丢了你的脸,所以干脆说是不认得我,就免除这些个麻烦了。好罢,不认得我就不认得我,我们从此断绝往来就是了。这样大一点年纪的女孩子,倒有这样辣毒的手段?好了,总算我领教了。

他在这门口站了有半小时之久,自己发了呆,移动不得,因听得有人道:“这个人做什么的!老在这里站着。”回头一看,有两个人站在别个大门里,向自己望着。心想,我站在这里,大概是有些引人注意,注意的原因何在?大概是我的衣服穿得不好吧?自己吹了一口气,低了脑袋,就向会馆里走去。在路上看到了漂亮的女孩子,心里也恨了起来,觉得所有的漂亮的女子,都是蛇蝎一般心眼的,我遇到这种女子,就应该打她三拳,踢她三脚,才可以了却心头之恨。他如此想着,慢慢地走了回去。

到家以后,不知已是日落墙头,那淡黄色的斜阳,返光照着院子里,显出一种惨淡的景象。他不知道今天何以混掉了许多光阴,也不知道自己是走些什么路,就回到了会馆里了。

他只感到颓丧的意识,和模糊的事实,人是像梦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他突坐到铺着草席的**,忽然一件恨事,涌上了心头。这**的棉被,这**的褥单,到哪里去了?不都为了那个捡煤核的女子!要换好的衣服,当了钱,给她卖着去了。我为她写字,写成了脑病,写成了脑病之后,却只睡这样没有被褥的空床,她虽然也曾到会馆里来看过一次病,然而她看到我屋子里的东西是这样的简陋,好像大为失望。她嫌我穷,忘了她自己穷。她嫌我是个混小事的文字苦工,她忘了她是一个偷煤块的女贼。我早知道这样,那天在西便门外,我就该痛痛快快地**一顿。什么是道德?什么是良心?什么是宗教?这全是一种装门面的假幌子。她身上曾戴着那样一个№字,可曾有一点佛教的慈悲观念?我好恨,我也好悔。那天,我为什么要保全她的贞操?我一条性命,几乎送在她手里,她不过是送了我一束花来安慰我,我要这个安慰做什么?

士毅坐在床沿上,两手抓了草席,两脚紧紧地蹬着,眼睛通红,望了窗子外的朦胧晚色。他掀开床头边的一只蓝布破枕头,露出了一个扁扁的纸包。那纸包里面,便是几十片花瓣。那是小南送来的残花,不忍抛弃,留在这里的。自己重视着人家送来的花,人家却轻视着我本人,我要这个何用?想到这里,也来不及透开那纸包,两手平中一撕,连纸与花瓣,撕了个粉碎。花瓣落在满地,他还是觉得不足以解恨,两只脚在那粉碎的花瓣上,尽量地践踏了一阵。接着用脚连连跺了几下:“现在我可以出这一口气了,我可以出这一口气了。”

这会馆里的长班,正由房门口经过,听了这话,就进来问道:“你怎么了?”士毅这才觉得自己神经错乱,把外面人惊动了,便道:“没有什么,屋子里又出了耗子了。”长班走开了,他坐在床沿上,心房里还是只管呼呼乱跳。一个人闷坐了许久,又转念一想,我这人也是多此一气,她一个捡煤核的女孩,知道什么?不过是图人家的吃,图人家的穿而已。假使我今天坐汽车住洋楼,再把她找到一处来玩,叫她对着那个穿漂亮西装的青年,不必去理会,她也就照样不会去理会的。社会上多少自命有知识的女子,结果也是免不了向有钱的人怀抱里钻了去?一个捡煤核的姑娘,你能教她会生出超人的思想来吗?这只怪我吃了三天饱饭,就不安分。我假使不是慈善会门口遇到她,也不去加以追逐,就不会生这一场病,也就不会有这一场烦恼。算来算去,总是自己的不是,既然是自己不是,就可以心里自宽自解,不必去恨小南了。在他这样转念了一番,心里头的气,似乎平静了些。可是这整个月的苦工,全为着别人白忙了,总不能一点惋惜的意思也没有。因之自这日起,在街上走着,遇到了男女两人同走,对那男子,冷眼看到,心里必定在那里慨叹着,唉!你不用美,懊丧的日子,还在后头呢。对那女子又想着,猜不出你对这个男子,又要用什么毒辣手腕?这只有这个忠厚无用的男子,他才会上你的当,若是我呀,就无论如何你来谄媚我,我也不会上你的当的。他的态度,既然是变到了这种样子,就除了工作以外,已经没有别的事,会搅扰他的心事。虽然是害病的时候,闹了一点亏空,好在自己是能吃苦的人,除了吃两餐粗面食而外,没有别的用途,苦了两个月,把亏空也就填补起来了。

这时已是夏去秋来的时候,慈善会里的主任先生,想起有些地方的难民,无衣无食,却是很苦,于是发起一个救济各地难民游艺联欢大会,杨柳歌舞团也答应了尽一天义务,算是这游艺大会的主要节目。士毅听了杨柳歌舞团五个字,心里头就是一动,心想,假使这会里要派我到会场里去当什么招待员纠察员的话,我一定不干,我宁可站在大门口招呼车夫,当一个义务巡警,也不要走进游艺场里去看一看那些女孩子。所以会里的职员纷纷的运动在游艺场里当一种什么职务的时候,士毅却一点也不动心,依然照常做事。那主任先生,也是个执拗的老头子,他见全部职员,只有一个洪士毅不贪图游戏会里的招待做。这个人一定是能认真办事,不贪玩耍的。于是就派他做游艺会场内招待员之一。士毅虽然是不愿意,但是自己在慈善会里办事,资格既浅,地位又低,这样体面的事,在第二个人得着,乃是主任二十四分地看得起。若是把这事辞了,那成了一句俗话,不识抬举。因为如此,就并不做什么表示,默然地把职务承认下来了。

他们的游艺会,是在北平最大的一个戏院子里举行,来客既多,招待员也不能少了,所以派出来的招待员,竟有三十名之多。而且年轻的人,又怕贪玩不能尽职,都要找老诚些的,事实所趋,就不得不到会外去找人。所以场里招待员虽多,能够里里外外,在通声气的招待员,却是没有几个。在得力的招待员之中,士毅又是一个。他今天穿了新的蓝竹布长衫,同事又送了一双旧皮鞋给他穿起。他也怕自己形象弄得太寒微了,叫化子似的,将与会里先生一种不快,因之在一早起来,就理了一回发。这次在会场里,虽然说不上华丽两个字,然而却是有履很整洁的,至少引导女宾入座,不至于引起人家一种烦厌。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话剧快要完场,歌舞快要登台,士毅心里就想着,小南是初进团去的一个女生,一定不会什么玩艺,这歌舞剧,不像老戏,要什么跑龙套,也许她不来了。他如此想着,也就没有离开会常本来事实上,也就不许他离开。他想着,万一小南来了呢,或者不免在会场上碰到,我且溜到休息室里去休息一下吧。因此也不向别人打招呼,悄悄地走到休息室里来。

在这个时候,当招待员的人,都有些疲乏了,而且料着也没什么事,有的走了,有的摘下了胸前招待员的红绸条子,也混在许多人里面听戏。真在场上做招待事务的人,现在也不过十停的一二停罢了。因之士毅虽到职员的休息室里去休息着,但是胸面前悬的那个招待员的条子,却不肯放下来。自己刚坐下来倒了一杯茶喝,却有一个茶房在门外叫到:“有人找招待员。”士毅一看这屋子里休息的职员,并没有哪个是挂着招待员的条子,既然有人叫,义不容辞的,只好走将出来了。他出门来一看,只见两个穿半中半西式衣服的女子,站在进场门口,只管徘徊着。前面那个女子,不认得。对面一个女子,穿了翻领连衣裙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蓝色长领带,剪了的头发,梳了两个五寸长的小辫,垂在两耳上,一个辫子上扎了两朵大红结花。前面的头,分着两个桃子式,由额角上弯到鬓边来,越显得那面孔苹果也似。猛然一见,便觉得这女子好看。仔细一看,这不是常家姑娘小南吗?好在她是不认我做朋友的了,我又何必和她客气什么?于是板住了脸子,只当不认得她,故意四处张望着道:“哪一位找招待员?我就是的。”只说了这句,那前面一个女子便迎上前道:“是我们找招待员。我们是杨柳歌舞团的人,请你引我们到后台去吧。”士毅点着头连说可以,还不曾理会到小南头上去,小南那可就先说话了。她眼珠一转,向士毅微笑道:“洪先生,我们好久不见了呵!”士毅本来绷住了脸子,只当不认识她,想把这一个难关混了过去的,现在小南倒先行说话了,这不能再不理会人家。然而他的话还不曾答复出来,那女子倒先问道:“咦!你两个人倒认识吗?”小南笑道:“认识的,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说着,她回过头来向士毅道:“你今天是忙极了吧?”士毅道:“也没有什么忙,这会里表演,也有你一个?”小南笑道;“待一会儿我献丑,请你多捧呵!”她人是长得漂亮了,说话也是这样的彬彬有礼。士毅便笑着道:“好的,回头我一定要抽出工夫来瞻仰一番。”他这样说着,就在前面引路,把这两位女士引到了后台去。本来他们团里的人,已经来了不少,他们互相见面之下,就拥到一团说笑去了。这后台有老戏班的戏箱,又有演话剧的人进进出出,再加上这一班歌舞家,已是混乱到万分,在这种情形之下,已是没有了士毅说话的机会,他只得退出后台来。可是说也奇怪,自己最近的宗旨,是见了女士就要恨的,今天经过小南这一个浅笑,几句客气话,不知是何缘故,他把满腔子里的积恨,无形中都消失了。他想着,她对我大概还不至于十分冷淡,那天她在杨柳歌舞团门口,不肯理我,不过是为了我衣服穿得太破碎,不便招呼罢了。这不能怪她,只怪自己太不自爱了。今天我的衣服也不见好,不过稍微干净一点罢了。可是她对我很客气,虽然她说我是她父亲的朋友,可是她在朋友之上,加了一个老字,这依然是一种感情浓厚的表现。她说她也表演的,这倒是自己忽略了,怎么没有在表演的节目上,列上她的名字呢?他如此想着,立刻就找了一张节目单子来,到休息室里仔细地检查。啊!这一下子,他发现了小南是怎样一个人物了。那节目有特大的宇,印了一行道:“新进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主演《小小画家》。节目之后,还有几行介绍文道:“常女士北平人,年十六岁,体态健美,歌喉浏亮,性情尤为活泼天真。入本团不过习艺数月,已能歌舞剧十余出。《小小画家》适合常女士个性,尤见美妙。此剧后,又由常女士演《月明之夜》中的快乐之神,亦妙作,深愿诸君加以静默地欣赏也。”土毅看到这段文之后,心里大为欣慕之余,还是奇怪起来。这真是猜想不到的事,她一个捡煤核的女郎,到了这歌舞团里去,竟一跃而为明星了。在他拿着节目单子的时候,却听到会场里一种猛烈的掌声,这或者是歌舞剧上场了。于是也就学了别人的样,将招待员的红绸条取了下来,悄悄地混到人丛中去。这时,果然是歌舞上场了。

士毅点着节目,一样一样地向下看去。看到第三节,是天鹅舞。下面注着柳绵绵、常青两女士合演。早是掌声如推墙倒壁一般,台上跳出了两个姑娘。士毅所注意的,当然只有小南。她身上穿了一条似裙子非裙子的短裤子,两条雪白溜圆的大腿,完全露在外面,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两支光手膀子,也像两支肥藕。她周身上下,都是白的,只有颈的所在,松松地围了一条红纱,头发上,束了一条红辫,两根钢丝,顶着两个小红球,那大概就是天鹅的象征了。她们两人在台上跳着舞着,处处都露出曲线美来,两人虽是不必开口唱,可是她向台下看着,老是那一种笑嘻嘻的样子。台底下的人,也不必听她的唱,只看她这种笑嘻嘻的样子,已经是醺醺欲醉了。

士毅在台下坐着,犹如也在台上唱戏一般,心里只管呯呯乱跳。不过在场的许多人鼓掌,他却沉住了气,一点也没有动作。直到这一幕天鹅舞都过去了,他直着的脖子,才弯曲下来,然后吐出了一口气。他心里想着,她实在是美,实在是天真活泼,歌舞都大有可取之点。如此想时,转念到台底下的人,几千只眼睛,哪一个不睁着灯笼似的,向她看着呢?这只有我,以前曾和她把臂荒郊,而且旁人所不能得到的,自己都可以得到,只是自己那些时候有些傻,不肯做出来罢了。他觉得这种事实,真可以自满一下,参与游艺会的人,谁也不能和我比较一下的了。他这样出神的时候,小小画家又上场了,小南穿了一套白色海军童衣,那后脑上鬈曲的长头发,红红的两个腮帮子,这都在天真活泼上,表示出一种妩媚来。

她在台上形容一个顽皮孩子,不觉其讨厌,只觉其可爱,这叫士毅那二十四分的恼她恨她,现在都要消除干净了。到了这戏演完,隔了两个节目,她又做起快乐之神来。这更美丽了,她穿了桃色的舞衣,披了白色的长纱,在那轻妙的音乐里,真个是飘飘欲仙。人家鼓掌的时候,他也就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歌舞剧完了,老剧要上场了。锣鼓一响,有许多人离座,士毅也跟着离座了。他的两只脚,并没有接着脑筋的何种命令,不知是何缘故,却偏偏会向后台走来。那些歌舞明星,一大半都换好了衣服,三三两两地要向外面走。

士毅一进门,顶头就遇到了小南,她手上提了一个精致的小藤丝络子,里面满满地装了鲜红的苹果。士毅认得,这是慈善会里慰问这些歌舞明星的水果,她大概分着这一部分了。

她老远地看到士毅,就深深地点着头道:“洪先生,多谢你捧场啊!”士毅在见面之后,正不知道要用一句什么话来夸奖人家,人家倒先客气起来了,就笑道:“我是不懂艺术的人,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夸赞的好?”他口里虽这样说着,脸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却低了头去看那些苹果。小南一伸手,就在里面掏出两个苹果来,塞到士毅手上道:“洪先生,请用两个吧!”士毅两手捧了两个,弯了腰笑道:“这是慰劳诸位小姐的东西,我怎好吃呢?”小南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你还客气吗?”这老朋友三个字,真叫得士毅周身舒服,如触了电一般。手里捧了两个苹果,向着小南说不出话来。小南却不像从前,说话羞人答答的。她毫不介意地向士毅道:“我爸爸很惦记你呢,没有事到我们家去坐坐呀!”士教道:“好,一定去的。”小南正还要说什么,有一个女歌舞家走将过来,手搭了她的肩膀,笑道:“我肚子饿的,快去吃饭吧!”小南点着头,笑道:“洪先生,再见再见。”说着,她就走了。

士毅一手拿了两个苹果,不觉得由后台遥遥地跟着小南的后影,一直走了出来。到了戏院子门口,大街上的汽车,在面前飞驰过来过去,这才把他惊醒着,无缘无故,怎么跑到大门口来了呢?于是他自己重坠入了情网,也不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