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叮叮当当,外面有一阵铃子响。小南正在想着,卖绒线担子的,怎么跑到人家屋子里面来摇铃子呢?那柳太太就笑着向他道:“常家姑娘,你来得巧,我们这儿开饭啦。你在我们这儿吃一回大锅饭去,好不好?”小南还不曾说话呢,那个柳绵绵姑娘,一蹦一跳地由别个屋子里跳了出来,她拉着小南的手,笑道:“去去!到我们家吃饭去。”柳太太也将两只手在她后面带推着,笑道:“我们小姐都这样殷勤,你就不用客气了。”小南听说,心里倒有些奇怪。柳三爷夫妻两个人,这样年纪轻轻的,这么倒有这样大岁数的小姐?如此想着,就向柳绵绵脸上看着,柳绵绵没有猜到她的意思,笑道:“你以为我请你吃饭是假的吗?我一定要请你去,我一定要你去。”小南被一个拉着,又被一个推着,如何躲得了?只好随着她们前去。

到了那里,却不由她吃了一惊,原来这里一共有四张桌子,男男女女一大群,就夹杂着乱坐下来。最奇怪的,就是这里的男子,完全都穿的是窄小的西服。不论年纪大小,一律是头发刷得油滑,下巴额和腮帮子刮得溜光。无论这面孔好看不好看,总觉不讨厌。柳绵绵将她拉着,就在一张男人少些的桌子上坐下。有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就是刚才和柳三爷说外国话的。他将一个二姆指和中指,在桌上当了人脚跳着,又向前,又退后,口里叮叮当当地唱着,身子两边摇动着,眼睛斜瞅了人,好像是得意。还有一个三十上下岁数的人,偏坐着低了头看手指头,撮着嘴唇,在那里吹着,唏唏嘘嘘,好像也是在唱歌。柳绵绵于是给她介绍着,年长的是楚狂先生,楚歌姑娘的哥哥。年轻的王孙先生,是一个梵呵铃圣手。小南不知道什么是梵呵铃,更也不知道什么叫圣手,柳绵绵这样介绍着,她福至心灵的,装着摩登,对人家鞠了一个躬。然而她一双眼睛,早是注意到桌上的菜,只见五个大盘子炒菜,中间围了两个大碗,单论那两个大碗,自己是看得清楚,一个是红烧猪蹄膀,老大一块的红皮肉,盖在上面堆着。一个是口蘑鸡蛋汤,只瞧那一片一片的鸡蛋,在浓汤上面浮着,那真比自已请客吃面的汤卤,还要油重十分。单是这两个菜,自己就可以在饱后加三大碗饭,何况此外还有四个碟子,且是两荤两素,心里想着,也不知道他们家今天办什么喜事,办这些个菜。她如此想着,但是这些男女坐下来扶起筷子就吃,也没预备酒,也没有什么人出来主人,柳太太和自己倒是同席,她将筷子向菜碗里点了几点,就笑道:“姑娘,你随便请吧,我们这里是狼吞虎咽,说来说去,不会客气的。”小南看到大家都自自在在地吃着,太客气了也未免吃亏,因之也就扶起筷子来,随了大家来吃菜。那柳太太看她不能十分自由的样子,又很知道她的家境是那一幅情形,于是鱼呀肉呀,不住地夹着向她碗里送来,送到了饭碗里面的东西,她就无所用其逊谢,也就陆陆续续地吃了起来。等她把这碗饭吃过了,还有好多菜不曾吃下,都剩在空碗里,自己还不知道如何主张呢?手里这一只饭碗,业已不翼而飞,回头看时,却是那位梵呵铃圣手王孙先生接了过去了,不声不响地盛了一碗饭,送到她面前。

小南平常见了漂亮而又阔绰的人,心里就暗想着,就是给人家当一天丫头也好,这可以和阔人亲近亲近,也可以知道人家是一种什么脾气?于今倒不断有这样阔绰而又漂亮的先生给自己盛饭,而且并不用得自己去下命令,他是自甘投效的,这可见得和阔人或漂亮的人来往,也并不难,只要有这样一个接近的机会。她心里如此揣想着,把向人道谢这一个节目,失略过去了。等到自己回想过来的时候,饭碗已是摆在面前许久,这就不能向人家补那一句了。正望了人家的脸,自己有一句什么话,还不曾说出来的时候,那王孙先生却已首先了解了她的意思,伸出一只手来,向饭碗只管挥着道:“你吃饭,你吃饭。”小南只好笑了一笑,接着吃饭了,论起这桌上的菜来,凭了小南的量,真可以吃个十碗八碗,只是初次到人家来,怎好露出那些样子?所以吃过这两碗饭,看到在桌上的人,有一半放下了碗,自己也就放下碗来。这时,那柳三爷忽然站了起来,向在座的人打着招呼道:“吃过了饭,大家不要散开,要把爱的追求那两幕舞蹈重排一排。”说毕,他坐下来,向小南笑道:“常家姑娘,你在后面,天天听着我们奏乐和唱歌,可没看过我们这里的跳舞,你先别回去,在我们这里看看好吗?”小南怎好说吃了就走?而且这地方也实在好玩,多玩一会子回去,有什么不可以?因为如此,她没有作声说回去,也没有作声说不回去,向着柳三爷笑了一笑。说话之间,大家把饭吃完了,一窝蜂似的,大家都散了,那楚歌女士挽了她的手笑道:“来,你到我们那里去洗脸,好吗?”于是拉着她就向自己的屋子里走去。

小南跟着她走了两个院子,只见屋子里糊得雪亮,虽然是一张小小的铁床,那铁床铺的白色被单上面叠着绿的棉被,牵扯得一点皱纹没有,用一幅漏花的白纱单子来罩住着。尤其是那两个粉红色的枕头,简直一点黑印都没有,怎么会睡得这样干净?这真有些奇怪了,床的后墙上,有两个大脑袋的洋鬼子半身像。靠了窗户面前,摆了一张白漆的小桌子。喝!上面深绿的,淡黄的东西,一件一件的化妆品,由大小玻璃瓶子里映了出来。红的圆盒子,花的扁盒子,一阵一阵的透出香气来。那中间摆的镜子,更是微妙,一面镜子比一面大些,这样重叠着摆了一行,小南看到不觉呆了,一个人用的胭脂粉镜,如何会有这些?数一数,大概有六七十样吧?楚歌向搁了一扇小玻璃橱的地方指道:“我们这里是两人住一间房,因为我的屋子小些,所以是一个人住一间房,假使你到我们这里来,一定是住在我这里的,我们先要好要好吧。”她说着话,将橱子角上的一扇门一推。小南看着,倒吃了一惊,原来这屋子是瓷砖砌的墙,墙上伸出大厚壳面盆来。那楚歌将盆边上一个钉头子一扭,哗啦哗啦,流出水来。自来水会流到面盆里来,这真是新闻。这里还有一只大长盆,一个白瓷缸子,缸子上有两层红木盖子,却看不出来是干什么用的,那楚歌向她笑着,在缸上坐了一会。缸边有一根绳子,垂下来一个本槌子,她只一拉,哄咚一下,那瓷缸里冒出大水头来,冲洗了个干干净净。小南这才算明白了,原来是这种用法,因笑道:“你们真干净,多便当呀!”楚歌道:“那里便当,现在我们柳先生不肯烧热水,洗脸洗澡,还要老妈子打了热水来呢。”说时,果然有个老妈子提了一大壶热水来,向脸盆冲下去,而且还在手巾架上抽下一条毛手巾,轻轻地铺在水面上,又取了一个玻璃肥皂缸子放到脸盆边,然后走了。小南一想,她们真了不起,这样有人伺候着,还要说不便当,那么,只有让人来给她洗脸了。楚歌向她招了招手笑道:“你来洗脸呀!”小南想道:“人家这手巾,白的像白雪一样白,自己这个脸子向脸盆里一擦,非把人家的脸巾洗下一个黑影不可,”便笑道:“你先洗吧,我会把你的手巾洗脏了。”楚歌笑道:“没关系,别的东西没有,若就香胰子香水,我们这里有的是,洗脏了手巾,用香胰子来对付它就是了。”她说着,将澡盆边一个白漆的茶几形木柜,扯出一个抽屉来。一看抽屉里边,方的盒子,圆的盒子,有上十个,楚歌笑道:“中国的,外国的,全有,你随便地用吧。”小南看了这个样子,自己倒愣住了,不知拿起哪一块来用才好?笑着摇摇头道:“太多了。”楚歌拿了两盒香胰子,放到洗脸盆上,笑道:“用吧,用完了,你要觉得不错的话,我可以送你两块。”于是拉着小南的手,拖到洗脸盆边将她的手送到热水里去。小南虽是不想化妆,然而经过了楚歌一再的劝驾,她也就只好跟着她化妆一番了。她自己除了洗过脸之后,擦雪化膏,扑粉,抹胭脂,都是楚歌代她办理的。这一打扮之下,越发现出她那一分娟秀来,楚歌不觉拍了两下掌道:“好极了,你真长得漂亮。”说毕,又摇了两摇头道:“可惜少了两件时髦的衣服,不知道我的衣服,你能穿不能穿?我送两件给你吧。”

正说到这里,房门是咚咚的打着一阵响,楚歌打开门来,那个柳绵绵女士,跳了进来,笑道:“喝,真美。”说着,向小南瞅了一眼。楚歌道:“我的个子,比她要长一些,我的衣服,恐怕她不能穿,你送两件衣服她穿,好吗?”柳绵绵道:“有有有,我这时要排戏,等一会儿我一定给她找两件。不但是衣服,我还可以送她几双丝袜子。”楚歌就开玻璃橱的抽屉,只见里面横七竖八的五彩鞋子,真是好看。楚歌拿了一双花格面软底鞋子,送到她面前笑道:“你试试,若是能穿的话,我就把这双鞋子送你。”小南听说,将鞋子拿在手上看了一看,不肯就把鞋子穿着,只是在手上展玩着。楚歌笑道:“你为什么不穿?嫌它是旧的鞋子吗?”小南抿嘴笑着摇了两摇头。一会子工夫,柳绵绵又去捧了深蓝浅紫的一大堆丝袜来,笑道:“都是半新旧的,你尽挑吧。”小南看了这堆丝袜子,还是不好意思伸手去拿,望了只管是笑,楚歌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捧丝袜,就向她手上塞将来,闹得小南想不收而不可得。柳绵绵笑道:“袜子有了,鞋子也有了,你穿起来吧。”她说着,复又将她拉到洗澡间,把袜子鞋子一齐送了进去,笑道:“穿上吧,别不好意思了。”哄的一声,将门朝外给她带上。小南到了此时,自是相熟得多,她就不客气的,将鞋袜换了,开了门出来,向二位小姐道着谢。柳绵绵由上向下一看,笑道:“还是不妥!她那条布裤子不合适。”说着,她将楚歌的衣橱打开,找了一条半旧短脚的绿绸夹裤,向楚歌一扬道:“你说过,嫌它短了不穿,何不作个人情呢?”拿了裤子,又把小南推到洗澡间里去。小南真个依了她的话换了,走将出来,柳绵绵笑道:“楚,她虽是很漂亮,有些像你,你认她做妹妹吧。”楚歌笑着向小南道:“你肯吗?”柳绵绵笑道:“下句话我替你说了,要是肯的话,我们鞋子衣服,就共着穿。”小南笑道:“我怎么高攀得上呀?”三个人正在说笑着,房门一推,柳三爷由门缝里伸进一个头来,笑道:“原来你们把人家关在这里呢。喝!这一打扮,更美了。常家姑娘,我们这里不坏吧?你跟着我们瞧排戏去,那才有个意思呢。”于是楚歌、柳绵绵各挽了她一只手,向屋子外拖了出来。小南在这两位小姐夹峙中,哪里摆脱得了?只好随了她们,到排戏的大厅上来。这个大厅上,所有吃饭时的那些男女,都在这里围坐着,柳三爷走到人中间,指指点点,教说他们了一顿,于是小姐们在屋子中间蹦蹦跳跳,口里还带唱着歌。柳三爷于是率了几个男的奏起音乐来。最妙的就是姑娘们合着音乐跳舞,还有男的跟在后面一同的跳起来,跳上了得劲的时候,男的和女的,女的和男的,就牵着抱着纠缠在一处,真是一屋子红男绿女,嘻嘻哈哈,大家好不快活。

小南把这些事看得呆了,回头看到日影西斜,想着这是时候不早了,父亲在家里,不知道是怎样的记挂着呢?于是抽转身来,赶快地走回家去。她走到街上,遇着两个街坊,都喝了一声道:“小南了不起,阔起来了。”小南倒不觉得人家说她阔,可以自豪,反是觉得有些寒碜,低了头,赶紧向家里一溜。常居士在屋子里听得外面院子里有脚步响,就问道:“是小南吗?”小南答应了一声。常居士哼着道:“你到哪里去了?这半天没有看见你。”小南道:“对过的柳三爷,他们家那些学生把我拉了去了。他们家真好,留我吃饭,满桌子都是好菜。我以为是他们家请客呢,原来是他们家吃饭,就是那个样子。别提了,那些学生真阔,屋子后面有洗澡房,墙都是瓷砖砌起来的。你猜怎么着,马子桶里有自来水。她们还要我当学生呢,每个月供吃供穿,还给一二十块钱零用。她们说了,还给我衣服穿呢。今天就给了好几双袜子,一双缎子鞋。你来摸摸,这不是丝袜子吗?”她说着话,向屋子里走去,就把手上捧的一捧丝袜子,送到常居士手上,让他摸着。常居士手捏了两捏,可不就是又软又滑的东西吗?便道:“你也是没有见过世面,回来就说这样一大套,有吃有喝,还要给十几块钱一个月,人家收这些女学生干作什么?还是把她教会了,望她作娘娘呢?还是家里钱多了,养活了一大群小姐在家里找乐子呢?”小南道:“做娘娘呢,现在是没有那件事,要说他家里养活一大群小姐,那可真不假,他家里那些学生,不都是大小姐的样子吗?”常居士道:“你别看了人家东西眼馋,咱们穷人家,只作穷人家的指望。有道是穷人发财,钱烧得难受。依我看,那柳家一天到晚弹着唱着,养那些女孩子在家里,他不会怀着好意。”小南道:“什么不怀好意呀?人家是开学堂。”常居士道:“开学堂的人,就能算是好人吗?我没听到说过,办学堂的人,还要整日里的弹着唱着的。”小南撅了嘴道:“我不和你说了。”说毕,一扭身子跑出屋子去了。这个时候,前面柳家,吹弹歌唱,好不热闹,她听了这种响声,心里就联想到柳家大厅里那种快乐的情形,又转念一想,要如何让父亲乐意,才能够加入到柳家那个学堂里去呢?不用说别的,只要那一句话,每月能交给我父亲十来块钱,我想我父亲也愿意了。他不是让洪士毅引荐着,要我到工厂里去当送活的吗?就近柳家是我家街坊,来去便当,我也不上工厂里去呀。

她一个人正在大门口,向柳家的后院墙出神呢,洪士毅肋下夹个纸包儿,低了头有一步没一步,又由胡同口上走着来了。他老远地看到小南站在这里,就展着双眉,向她问道:“上午我看见你和两个姑娘一路走,你给我丢了一个眼色,我就没有敢上前来,那都是谁?”小南嘴向前面院子里一努道:“就是柳家的学生。”士毅道:“哦!你说的是他家,我知道,那是个歌舞班子呀!”小南道:“不是的,不是的,人家是学堂呢。”士毅道:“你不是会唱云儿飘星儿摇吗?他们就是上台去唱这一套的。在戏馆子里唱起来,一样的卖钱,那怎么不是班子?”小南听了他这话,想起刚才柳家排戏的那一件事情,就觉得他这话有些子对,抬着眼皮想了一想道:“果然有些相像,可是他们不像戏班子里的人。”士毅对于她这些话,却不曾注意,也不知道她到柳家会耽搁了那么样子久,就笑嘻嘻的把手上这个纸包递到小南手上去,告诉她:“我仔细想了,你外面衣服有了,里面的衣服不适,也是不行。所以我今天下午,又特意跑到天桥估衣摊子上去,给你买了两件小衣来。”他说着这话,眼看了小南的颜色,以为她一定是笑嘻嘻地接着这包衣服的。不料小南听了这话,形象很是淡然,一手托着纸包,一手随便地将纸撕开了一条缝,向里面看看。见是白底子带着蓝柳条的衣服,而且那衣服还带着焦黄色,当然是旧得很可以的衣服,她情不自禁的,却说出洪士毅很不愿意听的一句话,反问着他道:“这也是旧的吗?”士毅看了他那淡淡的样子,又听到她这一句反问的话,这分明是她对于这衣服不能够表示满意,便顿了一顿道:“你打算要买新的穿吗?”小南道:“我是这样子说,有没有,没什么要紧。到里头去坐坐吗?”说着话,她夹了那个报纸包,就先向屋子里面走。士毅觉得将她周身上下一打扮,她必然是二十四分的欢喜。不料,她是淡然处之的,毫无动心于中,自己可以算是费尽了二十四分的力量,结果落得人家一只冷眼。就是刚才她招呼着进去的一句话,也不是诚意,自己又何必再跟着向前去看人家的冷眼呢?如此想着,也不作声,悄悄地就向胡同口走了去。

当他在路上走的时候,低着头只管慢慢地走。他走得来是一股勇气,可是现在走回去,不但勇气毫无,而且心里扑扑乱跳。今天那胀得生痛的脑筋,因为今日在外面匆忙中跑了一天,几乎是忘怀了,可是到了现在,是慢慢地走回去,又渐渐恢复了原状。到了会馆里,回到房里去坐着,人是清静得多了,可是痛苦也痛苦得多了,情不自禁的,扶着床躺了下去。当他躺着的时候,心里还在那里想着,稍微睡了一会子,就可以爬起来,再写千把字。然而今天的精神,是比那一天,都要颓废若干倍。头一挨着枕头,几乎是连翻身都不愿意翻了。在这种情况下,糊里糊涂的,人就睡着了。睡了一晚,身上也就烧了一晚。第二日早上,自己本待起床,然而他的手,刚刚撑着床板,待要抬头的时候,便觉得他的脑袋几十斤重,手一软,人又伏了下去。没有法子,只得继续的睡了。他闭着眼睛,在那里揣想着,自己今天是不能到慈善会去了,但不知自己这一份工作,今天要交给谁去办?自己今天这是不能到常家去的了,那小南子的零用钱,以及他父女两人的伙食,这都到哪里出呢?照说,自己必定要把钱送去,不然,人家要失望的。然而自己是每日写些字换零碎钱来用的,于今根本不曾起床,哪来的钱?就是有钱的话,又托什么人送去?同乡知道了,以为我穷病得这样,还有心力去赈济别人,也未免成了笑话了。一人在**沉吟着,只增加了无限的烦恼。睡到了中午,没有起床,也没有人还慰问他。因为住会馆的人,都是单身汉子,无非各顾各,而且洪士毅一早就出去工作,哪天也没例外,所以大家没有注意到他。

他睡到正午的时候,长班因人都走了,在院子里扫地,却听到了洪先生的哼声,便推开门来,向里面看了看,见士毅躺在**,身子侧着向外,脸是红的,眼睛也是红的。这倒吓了一跳,连忙跑了进来,向他问道:“洪先生,你是怎么了?”士毅皱了眉道:“我头昏。”说毕,喘了一口气。长班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只觉皮肤烫手,因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你得找个大夫来瞧瞧。”士毅哼着道:“病倒不要紧,只是我在会里的事,今天怕没有人替我办,你跟我打一个电话,去请一请病假吧。”长班一拍手道:“这个,我倒想起来啦,你们会里,不是有医院吗?顺便告诉会里的人的,请医院派一个大夫来给你瞧瞧就是了。”士毅在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还不觉得自己病势之重。到了此时,头只是昏沉下坠,抬不起来。心想,找个大夫来瞧瞧也好,至少可以向会里证明,自己是真害了病,便向长班点了两点头道:“那也好。”长班道:“你不吃一点什么吗?若要吃什么,我可以跟你赊去。”士毅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说着,就闭上了眼睛。长班一看这情形,实在是不大妙。立刻打了个电话到慈善会去,将洪士毅害病的情形说了一遍。那会里的人,都念着洪士毅是个老实人,治事而且很勤敏,立刻就转电话到附属医院去,派了一个医生到馆里来诊玻医生诊察过之后,就对士毅说:“你这是脑病,大概是劳苦过甚得来的。你这个病,吃药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要得好好的休养。你躺在**,千万不可胡思乱想,要不然,情形是很危险的。”士毅也明明知道是自己近来用脑太过,医生如此说,决不是恫吓的话,自己点头答应了。

医生去了,随后医院送了药水来,慈善会里,也送了半个月的薪水来,而且总务股还写了一封信来,叫他好好的养病,会里的工作,自有人代替,可以放心。士毅读了这信,大为感动了一番,心想,会里的人,对于我,可谓破格优待,但是我却自寻苦恼,耽误了会里的工作,这是自己对不住公事。从此以后,不要去追逐小南了,自己卖尽了气力,也得不到她一点好意的,不见她跟了几个穿好些的姑娘在一处,立刻就不大睬吗?我每次只能帮助她三角五角钱,在我是气力用尽了,她还以为我天生的小器,舍不得花钱呢。本来自己给予她的数目,也就实在不成话了,虽然是不成话,然而可逼出病来了。我以前饿着肚子,天天想法子找饭吃的时候,恐慌尽管是恐慌,并不至于逼成病来。现在有了职业,除了每天两顿饭不必发愁而外,而且可以剩些钱,添制衣帽,顺顺当当的,可以安然无事了。不料刚吃三天饱饭,自己就想了男女之爱,结果是刚刚爬到井口上来,又扛了一块大石头在肩上,这种痛苦,比落在井里头还要难受了。好吧,从此以后,我决不去想常家的事了,医生都说了,我的病危险,这不至于是客气话吧?我这条命,恐怕是牺牲在一个捡煤核的姑娘手上了。想到了这里,觉着死神已经站在面前,心里一阵难过,掉下泪来,泪由眼角上向下流着,直流到耳朵后去。他虽是这样哭着,然而并没有一个人来安慰他,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解除自己的愁闷。自己哭了一阵子,又转身想着,难道哭一阵子,就算了事了吗?我得振作精神,战胜病魔。医生说的话,一定是恐吓我的,不过让我加倍的小心,使我的病,不至于再出岔子罢了。他不许我胡思乱想,我就不胡思乱想。他最后便是警戒着自己,不要思索什么了。不过他躺在**,无人陪他说话,又不能看书,他就不能不继续地思索着,来消磨这百无聊赖的时光。想了无数的事情以后,死的恐怕,却是去不了。最后他手摸到了胸前,想起小南胸前挂的那个№字,觉得在西便门外那悬崖勒马的那一件事,自己这个人很不错,宗教究竟不是无益的东西,能救人的心灵,为了悬崖勒马这件事,自己精神上得着一点安慰。由那№字,看起色是空的,人生又何尝不是空的?人生一千岁,也还免不了一个死,我又何必恐慌?也许真有个西天极乐世界,我死了总可以到这种地方去吧?凡是遇到人要死的时候,总是想法子躲开死神的。万一到了无法躲脱,就决不相信鬼是绝无的东西,好继续的第二个生命。士毅到了这时,也是如此,所以在万般凄惨的时候,略略得以**,就这样睡着了。

等他醒来,桌上已经放了一盏豆大光焰的煤油灯,大概是长班替他放下的。心里猜着,万籁俱寂,一定到了半夜,想到药水还不曾吃,后悔得很。药瓶上的方单,指明了四小时吃一次,误了这个次数,恐怕减了吃药的效力了。床面前有个方凳子,正放着药水瓶,于是出了一个笨主意,这次药水来多喝一倍,或者可以抵那功效。于是顺手摸了瓶子,拨开塞子,咕嘟咕嘟,就向嘴里倒。放下了瓶子,一看格画,却吃了三格,这又太多了,吃下去,不会生变化吗?放下了瓶子,他还是后悔,觉得自己怕死过分了,会有这种举动。正如此为难着,忽然当当当,一阵清亮的钟声,由半空里传来。记得离此不远,有个古清水寺,必是那里的钟声,听了钟声,想像着这佛烛下的和尚,是个怎样的境地。俗言道: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这话大有禅味,生听其自然,死也听其自然,我既然吃错了药,后悔又有何益?做到哪里是哪里得了。穷是穷到极点了,懊丧也懊丧到极点了,只是恐惧和伤心,那是缩短自己的生命。有了,这钟声告诉了我,还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吧。于是他忘了病,忘了职务,忘了常小南,静心静意地睡觉了。